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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逃 ...

  •   年幼的沈迎娣独自沉默地长大,她对任何事物都没了期待,再坏的处境她不会失望了。

      因此她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地当家里的保姆、弟弟的母亲、父母的出气筒,只为换得自己平安、按时长大的一方天地。

      就在她以为自己连正常的喜怒哀乐都没有的时候,突然在九岁那年的那一天有了愤怒。

      那天是大年二十九,沈家父母带着他们回县城过年。

      沈家爷爷奶奶看沈迎娣再也没有像当年一样枯瘦、痴傻、可怜,稍稍安了点心,对沈家父母的态度也稍稍缓和了一点。

      沈迎娣无论到哪里,都是扮演抱着弟弟沈健的小保姆角色,就连回老家也不例外。

      四岁的沈括围在沈迎娣的身边,一个劲地把自己嗦过的棒棒糖往她嘴边递。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沈括满心欢喜继续往她嘴边送。

      一声臭屁。

      沈迎娣微微皱眉,怀里这个可恶的该死的明明已经会走路却还总是要她抱着的孩子又拉了。

      她抱着沈健去了卧室,沈括亦步亦趋跟上,像一条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来到卧室后,她把沈健放在床上,刚打开已经满兜是屎的尿不湿,沈括就快速地捂住了鼻子,嫌弃地围在她的身边大叫:“臭臭,好臭臭,姐姐也臭臭,臭臭。”

      沈迎娣转头看了沈括一眼,那一眼如同暗箭,眼里阴冷浓烈的恨意让聒噪的沈括立刻就闭上了嘴。

      她怯怯地爬上床,讨好且小心翼翼地把棒棒糖又递到了沈迎娣的嘴边:“姐姐不臭臭,姐姐吃糖。”

      一股清黄的尿液呲到了沈迎娣的前胸处,有部分尿液呲到了她的脸边,还有那根棒棒糖上。

      她绝望地闭上眼,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再也忍不下去了。

      说到底,她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呢。

      她夺过沈括手中的棒棒糖扔了出去,又一挥胳膊把跪坐在床边讨好的沈括从床上推了下去,转脸就用力地掐住了正嗦着手指满脸无辜的沈健的脖子。

      沈括是俯面磕下去的,脑袋磕在地板砖上的那一刻立刻有鲜血快速地流出,分不清是鼻血还是额头上的血,抑或是嘴里的血。

      沈括在大哭。

      沈迎娣和着她的哭声继续用力地狠掐双腿不断挣扎的沈健,小孩满脸青紫,看起来马上就要断气了。

      她就像走火入魔一般在嘴里喃喃念叨:马上,马上,马上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踹倒在床边的,只记得家里一团混乱。

      沈家爷爷奶奶抱着满脸是血的沈括夺门而出,沈父拿着皮带毫不留情地抽她,沈母病急乱投医,用在电视上看到的急救方法给沈健做急救,给他按压,给他拍打背部,给他做人工呼吸,给他解衣服扣子,让他能够呼吸。

      沈健终于发了一声哭声出来,沈母看着死而复生的小孩,极度虚幻不真实地笑着,两眼一黑,晕倒在了沈健身边。

      那场混乱之后,沈迎娣被打得皮开肉绽,一星期下不了床。

      沈家爷爷奶奶在旁边照顾一如既往冷漠的她,而少了两颗门牙的沈括再也不亲近她了。

      沈家爷爷奶奶虽说照顾她,可也还是防着她的,每当姐妹俩在屋子里相遇时,老两口脸上的表情总是紧张惶惶的。

      沈迎娣本就不愿意靠近沈括,这样也好,起码她不再缠着自己了。

      而沈母更是不敢让她照顾沈健了,可沈父不信这个邪,在她好起来之后,又把沈健塞到了她的怀里,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沈健弄死,我就把你弄死。

      沈母声泪俱下得从她怀里把孩子夺了回来:她就是个冷血的魔鬼,对弟弟一点儿感情都没有,还让她抱,健健会没命的。

      沈父不由分说的又把孩子塞了回去:我就不信她能反了教了,咱俩整天忙包子铺哪有时间照顾健健,不让她看让谁看!她再敢这么毒,就打折她的腿!

      争论到最后,这个孩子又回到了沈迎娣的怀里。

      以至于在之后很多年的时间里,沈迎娣想起来还觉得后悔,为什么当时不把沈健举起来摔在地上,那样的话应该会比掐死快一点。

      可后悔是没用的,她只能又变回了那个尽职尽责、任劳任怨的家里的保姆、弟弟的母亲、父母的出气筒。

      沈迎娣就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和劳累中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初中。

      初中毕业时,已经苍老肥胖到看不出一丝年轻时帅气漂亮样子的父母如同年轻时一般轻松地笑了——这个天灵盖长反了的女儿终于读完了义务教育,日渐忙碌的店里终于有帮手了。

      这几年里,他们数次想要沈迎娣退学来店里帮忙,可每次都被沈迎娣请来的帮手——教育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学校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居委会甚至是公安局的人来找他们喝茶,次数多到已经记不清了。

      尽管每次他们走后,沈迎娣都会挨到一顿毒打,可她还是不松口,她是一定要读书的。

      父母想好你个不知深浅、不知死活的死丫头片子,我就让你读完这九年义务教育,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沈迎娣成绩不算拔尖,因为她没有很多的时间读书,但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成绩还是能稳定到班级中上游。

      所以她是一定要读高中的,只有读了高中才能考大学,才有机会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家。

      其实她想过初中毕业就逃出家打工的事情,但当她隐瞒年龄暗地里找了几份工作后,就看清楚了现实,凭她的学历根本就进不了那些高档的写字楼,能应聘的工作不仅工资低也没有发展前途,总归不是个长久之计。

      为今之计,还是必须得读完高中才可以。

      更何况她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接下来就是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只要她成功交了学费入了学,那么父母想拦也拦不住她了。

      于是她带着户口本的复印件、录取通知书、几件衣物、沈父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再一次离家出走了。

      走之前偷了父母五百三十二块两毛钱,那是她翻遍家里所有地方能找到的所有了,再加上她这么多年从牙缝里攒出来的八百块钱,带着这一千多离开了家。

      她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可真正到来时她还是贫穷如此。

      在家里翻钱时她一度有些痛恨普及的电子支付。

      她想现在的电子支付对她这样的小偷实在是不够友好。

      可转脸她就想,不是该痛恨电子支付,而是该痛恨会把包子铺零钱箱上两道锁的沈父。

      如果不是那两道锁,她一定会把零钱箱里所有的钱一卷而空。

      十五岁的沈迎娣已经有大姑娘的样子了,身材瘦削,一米六五的身高足已经够装成大人的样子,只是气质太冷了,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不想靠近。

      尤其是那张冷面皮下的冷眼睛,她的眼睛不似寻常初中毕业的小孩般透露着清纯和天真,而总是被冷漠、狠厉、疲累和苍老充斥着,所以她看着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上几岁。

      其实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嘴角处有一个小小浅浅的梨涡。

      但她不常笑,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事情能让她笑出来。

      但离家出走要自谋生路的沈迎娣必须要笑出来才可以,于是她笑着去了一家父母平时连伸脚都不敢伸的高端服装卖场,应聘了一家高端服饰的导购员。

      可没高兴几分钟就被入职手续给卡住了,人家是要核实身份证的,这年头,谁敢明目张胆地雇佣童工。

      可她才十五岁,根本没到办身份证的法定年龄,压根就没有身份证。

      她不出意外地被赶了出去。

      她也不气馁,第一次失败很正常,这意味着她第二次不会再失败了。

      她去找了初中同桌,让同桌把他已经读大一的姐姐身份证、高中毕业证给偷出来,借自己用两天,事成之后有三百块的报酬。

      她同桌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身份证到手后,她拿着剪子给自己剪了个厚重的刘海,又踏入了另一家高端服饰卖场。

      她从小便混迹在大人堆里,在包子店里看着父母迎来送往,深谙生存的道理,该她嘴甜的时候,她是一定不会吝啬的。

      但仅仅是用得到的时候,用不到的时候她总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面试了一天后,她又成功了。

      入职时,人家看了一眼身份证,又看了一眼沈迎娣。

      沈迎娣赶紧堆着笑说:“姐姐,面试我的经理说了,让我把刘海弄上去,那样就跟身份证上一样看着能精神点了,我今晚就去理发店修一下头发。”

      负责登记的人事狐疑地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才拿了一张入职登记表给她。

      “陈如星,入职后有六个月的试用期,没有五险一金,转正后,会缴纳五险,转正一年后会有一金,这些都了解过吧?”

      沈迎娣不知道她说的“五险一金”是什么东西,但她只在这里工作一个半月,工作到八月三十号,人事说的都是六个月之后的事情,跟她无关,于是堆着笑点头。

      “了解的,我会努力工作,一定能转正的。”

      “做六休一,早十晚十,午饭一小时,晚饭一小时,试用期工资3000块一个月,转正后基础工资3500块,加上各类绩效,月均6000到12000,全看个人能力,多劳多得。”

      “知道了,谢谢姐姐给我讲得这么详细。”

      人事微笑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温柔了些,不似刚才机械了:“你有没有建设银行的卡号,到时候给你发工资需要用。”

      “有的。”

      沈迎娣把建行的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让人事抄录卡号,登记在系统中。

      这张银行卡还是三年前沈家爷爷奶奶给她的,当时沈家父母说什么也不让沈迎娣读初中了,她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给沈家爷爷奶奶打了一通电话,上学的问题在千难万难的交涉中解决了。

      临走时他们偷偷留下了这张卡,说是会定期往里面打钱,让她好好读书,不要委屈了自己。

      可她只把银行卡留下了,里面的钱打过来多少,如数退回去多少,她不想再欠下更多的人情,尽管她能读完初中真的算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可她依然不想用沈家爷爷奶奶资助的钱。

      而打钱——退钱——打钱的循环次数多了之后,沈家爷爷奶奶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她又在心里庆幸,幸好当时留了个心眼,把银行卡给留下了,要不然以她十五岁的年纪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连张银行卡都办不出来。

      办完入职后,她又跑到商场旁边全天候营业的肯德基应聘了一份晚班的工作。

      她需要有地方住,住旅馆或者租房子都太贵了。

      她查过海丰的租房房价,整租一室无论在哪个区域都是租不起的,最便宜的也要三千左右,租一个小单间即便位置偏一点,一个月也要千元左右。

      她实在是不舍得,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那就干脆在肯德基工作,下班后直接在肯德基里休息,还能领到1.5倍的白班工资。

      她不敢选择白天也在肯德基工作,因为她总觉得不安全,总觉得那对神经质的父母会找过来,只能进一个他们平时绝不会踏进的高端卖场。

      商场的工作是早十晚十,肯德基的工作是晚十早六,无缝衔接,还有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未来的几十天会非常劳累,于是她安慰自己只要能够成功入学,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的,咬牙忍下来,一切就都会过去了。

      工作确定好后,她把身份证、毕业证还给了同桌,又从她本就不丰厚的钱包里拿出三百块钱给同桌当了报酬。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背着书包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轻松无比,终于不用在困在那些锅碗瓢盆、吵闹哭骂声中了。

      虽然未来一个半月会非常辛苦,但那又怎么样呢?这跟她从小到大吃的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还有钱拿,这算什么苦。

      她穿着白蓝相间的工装高跟鞋在商场里不知疲倦地穿梭,低眉顺眼地跟在老导购身后认真地学。

      她不出风头,完全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辅助者的位置上。

      老导购还蛮喜欢这个面冷、沉默、勤劳的小姑娘的。

      她会任劳任怨的把顾客试完的衣服叠好放回原地,从不偷懒,有她在的时候,店里的卫生总是不需要她们这些老导购收拾的,外卖也总是她跑出去接的,被夸的时候只会微微一笑,礼貌得体地回复两句后又去闷头做事了,客人来时也不抢客,就默默地跟在旁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唯一让老导购们不满的一点就是她初来时有些迟钝,叫她的名字“陈如星”时,她总是反应不过来,让老导购以为她是故意不理人。

      不过过了几天,迟钝的陈如星突然变得机灵、聪明起来了,她们就在心里把前两天的迟钝归为慢热害羞。

      除此之外,老导购几乎是觉得她挑不出任何缺点的。

      当然了,他们还是防着她的,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何况她还这么年轻,成长起来对她们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沈迎娣做了两天后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所以她尽力收敛光芒,就只做一些边缘的事情,反正她只要能领到这一个半月的工资就好了。

      在肯德基的店面内,她更如鱼得水了。

      晚班的客人少,大部分工作都是打扫卫生,所以她就勤勤恳恳地打扫卫生。

      因为她什么活都抢着干,并且也不多说话,所以跟她一块同值夜班的同事愿意给她放风,让她能够眯一会儿,愿意在下了晚班以后替她跑到街对面流动餐车上买便宜的包子,每天都是买十二个。

      她一般是不吃早餐的。

      因为她下了晚班就去肯德基的二楼睡觉,她觉得吃完饭再睡觉是一种浪费,反正在梦里饿点也就饿点。

      每天九点半闹钟响。

      起身之后她会从塑料袋里拿出三个素包子吃完跑去商场上班,中饭时再吃三个,晚饭时再吃三个,去上夜班时再吃上三个。

      一天四顿,全是包子,这是最省钱的办法了。

      她为了省钱,甚至连洗澡都是深夜偷偷在肯德基的厕所里关好门以后拿凉水洗的,为此她甚至咬牙花钱买了一包一次性内衣,平常穿的衣服可以拿去商场的天台上晒,可内衣就没办法了。

      她在卫生间冲洗的时候甚至在庆幸,幸亏自己挺瘦的,把胸都给瘦没了,可以一直贴乳贴,甚至不贴乳贴也看不出什么来,要不然还得绞尽脑汁想穿过的内衣该怎么洗怎么晾晒。

      每周轮到她休息的时候,她总是没地去,索性就在肯德基二楼的角落里睡一天。

      可总是腰酸背痛的休息不够,可腰酸背痛已经是常态了,她也就习惯了。

      起初还没人发现她的这些事情,慢慢就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老导购们问你怎么每天吃包子,怎么黑眼圈这么严重,怎么总是这么疲惫,怎么总是走两步就要睡着了一样。

      肯德基的同事问你怎么每次从卫生间出来头发都湿漉漉的,怎么总是在二楼睡觉,怎么走着走着路就要摔跤,怎么不回家。

      沈迎娣一律微笑带过,沉默不言。

      她早就不知道何为难堪了,因为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问两句就活不下去了吗?问两句就打退堂鼓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早就跳楼自杀了,也不至于活到现在。

      十五岁的沈迎娣就这么沉默又不知疲倦的日复一日地工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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