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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争知蹀躞情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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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里,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崔时雨抬手接通,堂姐先是责怪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又受伤,唠唠叨叨一通后,说:“我外采结束马上来接你,现在在路上,你别乱跑在停车场等我啊。”
电话挂断,崔时雨准备起身,聂廷昀已经先一步帮她装好道服,不容抗拒道:“我送你下去。”
两人并肩走到停车场,堂姐还没到。
空寂的地下一层,没有风,没有声响,没有言语。
聂廷昀垂眸看向崔时雨,她正默不作声玩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刚刚一番掏心掏肺的告白不是出自这人之口。
她说完是痛快了,但想过听的人吗?
聂廷昀酝酿出一丝不快,脱口唤道:“崔时雨。”
她猛地抬起头,匆匆看了他一眼,又闪躲地移开目光。
她看起来丝毫没有要进展任何下文的意图,令他一霎动容也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有车驶进来,崔时雨松了一口气般转过身,朝那辆车招手,一个靓女下车,先把崔时雨安顿上车,才回身从聂廷昀手里接过东西。
聂廷昀觉得对方打量了他很久。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十八岁那年夺冠的柔道比赛,我去现场采访过你。”崔念真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由衷地发出惊叹,“你真是越长大越好看呀。”
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位堂姐并不只是寒暄。
果然,崔念真问:“你和我堂妹什么关系?”
“我是隔壁F大柔道部长,队员不小心伤到她,我受托照顾了一下。”
崔念真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像是有什么话马上就要说出口,又拼命克制着。
聂廷昀被盯得略有不耐,接着,毫无防备地,崔念真伸手搭住他肩膀,险些让他条件反射把人掀出去。
“小子,我妹人不错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崔念真说完松开手,看到聂廷昀眼里的诧异,不禁心里打鼓,自己这把助攻难道太冒进了?她也没说什么呀。
气氛冷场,崔念真摸着下巴,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于是拍了拍男孩肩膀。
“没事,你要是为难呢,就当我没说。”
她转身要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回答。四平八稳的语调里,带了点揶揄。
“她有我的号码。”说完,聂廷昀转身离开,视线掠过崔念真身后的车子。
透过茶色的车窗,他与她有短暂的对视,仅仅一秒,足够将她专注的神情收入心底。
崔念真一上车就质问崔时雨:“他怎么会送你下来?”
“大概因为……”崔时雨不带语气地分析,“我是和他柔道部的选手对战时受了伤。”
堂姐看着女孩心如槁木的样子,忽然想起要传达聂廷昀的话。
“时雨,我觉得这事儿有戏。”
崔时雨怔然:“什么有戏?”
“你和他好的事儿呀!”停了一停,崔念真以身经百战的姿态一撩头发,接着说,“你看,他说你有他的号码,要是他对你没意思,给你号码干什么?话说回来,你们什么时候交换号码了?”
崔时雨半晌无言,下意识抬手抵住心口。
“我们没有交换过。”她说,“我会努力不打扰到他。所以他给我号码,我应该……”
——也不会有拨通的机会。
崔念真郁闷透顶:“靠近一个人不是那么恐怖的事情,你看,你现在不是能做到和他面对面站在同个空间里了吗?”
崔时雨轻轻打断了堂姐。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崔时雨静默了很久,才接着说,“我不喜欢被他记得,和他面对面,哪怕共处在同个空间里。我不喜欢他的每个眼神都让我恐惧,我就想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看他会有怎样的以后,我不想要参与,也不想要那个以后里有我。”
“你如果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崔时雨轻轻笑了一下,“这个人存在让我感觉到了活着,可你如果问我为什么是他,我也不知道。”
这世上很多事是无解的。
崔念真不再发问,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再逼问任何会令崔时雨陷入混乱的细节了。
她叹了口气,启动车子。
车窗外,景象在急速倒退,有一种时光流逝的具象感。
崔念真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带崔时雨去看心理医生时,医生给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
——约拿情结。
她实在想不通这是一种什么感情,能让人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付出那么多时间,耗费所有的心思去靠近那么一点点,却不去希图半分结果。她怕堂妹一场梦逐空,会掉落万丈深渊——毕竟崔时雨这十余年来,一直寡淡得不正常。
崔时雨很抗拒同医生对话,所以那次对话,由她代替完成。
医生坐在灯光柔和的诊室里,崔念真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形容着自己的堂妹。
医生听了片刻,问道:“你说她很难表达出明确的感情,那么她是否极少,或者几乎没有哭过?”
“是。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她是不是难过,要是问她,她也会如实说,但她的答案大部分是不知道。”
“你怎么能判断,她的不知道就是如实回答呢?”
崔念真被问得一愣。
这位语气温和的青年医生姓费,似乎对亲人的误解见怪不怪,只是接着说下去。
“首先,崔时雨自我构建了一个保护机制,这与她的原生家庭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个保护机制令她避免可能遭受到的心理伤害,通常意义上,就像你说的,麻木,或者是感情迟钝。其次,从你对她执意开始进行柔道运动的原因叙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一切都与一个目标对象有关,通常意义上,这个目标对象其实就是她喜欢的人。她做出后续所有事情的逻辑,在心理学上,我们会用一个概念来解释,叫做约拿情结。”
“约拿?”崔念真一脸茫然。
“圣经里的约拿对神,既渴望地拼命追随,又因自觉不配而不自知地逃避。如你所说,她所喜欢的人对她而言,就像神之于约拿。崔时雨是典型的具有约拿情结的人格。”
堂姐听了半天,只抓住一个重点。
“有救吗?”
“其实人类普遍会存在一点约拿情结,出于自卑感,我们逃避自己最渴望的东西,说服自己去追求缺陷,因为恐惧自己竭尽全力的结果还是一败涂地。约拿情结发展到极致,就是自毁,也就是说,面对自己喜欢、渴望的事物时,比起’我想要’,她们更先想到的是’我不配’。我想……崔时雨的约拿情结,或许已经发展到近乎自毁的程度了。”
听到这里,崔念真心里咯噔一声,急切地想开口求助,却得来费医生安抚的眼神。
“比起过度的心理疏导,尤其是在当事者本人抗拒的情况下,我认为她更应该靠自己的成长来克服这个病症。毕竟她现在有一个目标对象,并且这个目标对象使她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对生活的渴望,不是吗?”
崔念真想不明白:“所以目标对象的存在,对她到底是好事坏事?”
费医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
“不管是山路,水路,石头路,还是板油马路,只要路尽头有她想要的东西,都得靠她自己走过去看看,才知道是好是坏啊。”
那天崔念真从咨询室出来,等在外面的崔时雨难得发出疑问:“你怎么比我聊得还久?”
崔念真看着坐在长椅上的小妹,几度想开口,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佯作不耐烦的抱怨:“还不是你不肯开口和人家聊天?预约了俩小时,剩下时间的我不聊,钱不就白付了?一点都不知道勤俭节约!”
崔时雨仰面看着堂姐一副心疼钱的表情,怔了片刻才开口解释:“我不是不肯开口。”
堂姐愣了一下。
“我只是没有办法相信他。”崔时雨垂眼,平静地说,“人和人真的能共情吗?我说出来的话,医生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吧。当我和他对坐,只会感觉到被审视的不安。因为除了偿付关系,我对他来说 ,其实是个陌生人不是吗?堂姐,我宁愿相信我自己。”
崔念真弯下身,将她拥住了。
静了良久,崔念真才轻声说道:“没关系。那就不说了。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