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白远卿

1、伊始

　　N城已经接连下了几天雨了。
　　——二中校门口，韩冉因为懒得撑伞，挑了不知哪家在外搭的大棚站下，雨打在棚上的声音很大，像是要在伞布上砸出几个窟窿，风一吹，整个棚子都跟着左右晃几下，他皱着眉，好几次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垂眸检查大棚的牢固程度，右脚微微抬着，像是下一秒就会闪走一般。
　　聊天界面倏地闪了一下，韩冉滑动几下未果，来电的界面接着弹出。男生用舌尖抵了抵左腮，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两天夜以继日的奔波跋涉已经让他的疲惫感达到了峰值，现在完全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愿。
　　电话断了一分钟还不到，那边的人又坚持不懈地打了过来，炸耳的铃声引得路过的人纷纷朝韩冉投去目光——大概是因为这个。韩冉想着还是伸手拉低了自己的帽檐，认命般地接通了电话。
　　“冉冉。”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女声，听起来不太年轻。
　　“嗯。”韩冉应了一声，等着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说。
　　“到学校了吗？”
　　“到了。”
　　“见到班主任了吗？学校怎么样？”
　　韩冉看了一眼手表上从一指到三的分针，嗤笑一声:“没见到人，至于学校——”他终于肯抬头再赏那破旧的后校门一眼，语气里带着些愠怒和嘲讽:“你真有眼光。”
　　女人明显被噎了一下，倒也没有恼，只是柔声道:“妈知道你才到，还有点不习惯。”
　　韩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看着街道旁斑驳老旧的墙皮，还有浮在水洼上令他作呕的污秽，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确定这是习不习惯的问题？”
　　“N城的经济确实没有北上广好，但那边生活节奏不快，人也没有太多复杂的心眼，山山水水也多，妈觉得挺适合你的——冉冉，听妈的，在那边重新开始好不好？妈再也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了。”
　　这头刚说完，韩冉就听到那头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女人听到后吸了吸鼻子，问道:“是谢老师来了吧？妈先挂了，你在那边乖乖听话。”
　　“嗯。”韩冉见电话已经挂掉，将手机放进衣兜后，才抬起浅棕色的眸子望向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来者。
　　“韩冉吧?”
　　少年微微点头，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
　　谢远征打老远就看到了韩冉，人很高，但过分瘦了，笔直的站在那里，鸭舌帽和黑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本意明明是为了在人群中隐匿自己，却适得其反，显得更鹤立鸡群了些。
　　他将伞往前倾了倾，示意韩冉和他一起走。谁知对方撇了一眼自己伞上的图案，表情复杂地从挎在一边的书包里摸出了自己的伞，撑开看着眼前这个顶着地中海发型的老师。
　　谢远征尴尬地笑笑，手背在背后，带着韩冉穿过校中心的绿化地带，上了教学楼。
　　老师归位，下意识将办公桌上的玻璃杯顺在手上，仰身翘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咂嘴的时候才发现新生还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跟前，咳了一声后，立马挺直了腰杆，又端起架子道:“进了学校呢，就要在这里安定下来了，你以前估计也没有时间去学习吧?先不说教材了，跟进度可能也有点困难，不过不要灰心，你要相信我和你以后科任老师的实力，不懂的就多来问，没有哪个学生是傻子，只要肯花时间，一切都不是问题。”
　　说得有些激动，谢远征又仰头灌了口水，盖好杯盖后伸手指了指韩冉的脑袋:“口罩摘了是个帅小伙，就是这个头发有些长，中午放了就回去剪了——还有你那头黄毛，染回来，不要觉得不明显老师就看不出来，都不是瞎子哈。手机就不先收你的了，回去放好就不要再带过来了，被抓到了要记处分。”
　　说完，男人摸了把压根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大概是在想还有哪些没有说的，最后拍拍衣服，起身道:“差不多就这些了，都能做到吧?帽子口罩摘了，书包那根带子也好好背好，跟我去教室了。”
　　韩冉嗯了一声，又语气淡淡地答了句:“不能。”
　　走在前面的庞大身形一顿，慢慢转过头来:“什么不能？”
　　“头发天生的，懒得染黑。”
　　谢远征联想了一下男生消瘦的身材，一句“营养不良”堵在喉头，怕戳到学生痛处，只是表示了解的点了点头，语重心长的加了句:“我们学校食堂吃的种类很多，以后多吃点。”
　　韩冉:?
　　正值九月，夏季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中黄槲树叶的气息扑进韩冉的鼻腔——是他未曾感受过的陌生。
　　上课铃早在韩冉进校门的时候就响了一遍，现在校内一片寂静，他跟着谢远征进教室时难免会发出些动静，下面埋头不吭声的学生听到声响后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前排几个蓦然对上韩然的视线，惊得下巴都快掉在桌子上了。
　　原本安静的教室因为韩冉而炸开了锅，也不管谢远征是否在讲台上站着了，都成堆讨论了起来。
　　“韩冉?我去那是韩冉吧?我他妈没看错?”
　　“我艹，开玩笑吧，他这种人怎么还跑这儿来读书?”
　　韩冉立在教室门口，右手拽着书包肩带，下面人的窃窃私语他多多少少都能猜到个大概。想着，他干脆直接跳过了自我介绍的流程，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置上坐下，书包摔在桌面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砰”的一声，吓得好几个人肩一耸，说话的声音渐渐停下，都伸着脖子朝后面看过去，场面一度整齐的像是被刻意安排过的喜剧。
　　台上，谢远征说话的内容终于能被学生听清楚:“要造反是不是?还知道安静啊？”他梗着脖子，大手一挥:“新同学，上来做个自我介绍。”
　　还没等韩冉回答，有人就吹了口口哨:“还搞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大明星谁不认识啊？怎么，在网上被骂的屁滚尿流，来我们这读书了?”
　　坐在位置上的韩冉眼皮掀了掀，无视掉周围唏嘘的声音，面不改色地走到讲台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下面的人在电子白板上敲下了“韩冉”两个字，回车键用指节一点，他的信息和照片就明晃晃地摆在众人面前。
　　班上的人似乎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韩冉往旁边挪了几步，大方地将白板上的信息全部露出来，然后漫不经心的问:“自我介绍，够全面么？”
　　“不至于这么端架子吧?连自我介绍都不想亲口说一下。”
　　下面女生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韩冉听见了。他左眉扬了扬，没打算去为难一个女生，只是看向站在讲台另一边的班主任说:“我可以下去了吗？”
　　韩冉“新颖”的自我介绍看得谢远征一愣，听到他的话后，下意识点头“啊”了一声。看一眼白板上还没有关掉的网页，又看了眼眼前少年修长的背影，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盯着手机傻眼了十多分钟，网上的风言风语让他担忧，直到今天他隔着雨幕看见男生——全身上下除了头发有些泛黄，几乎看不到除黑色以外的其他颜色。拿着电话站在角落里，带着那一块空间都给人一种低压的感觉，无数人影从他身前走过，下一个，再下一个。无论自己的视线被遮挡过多少回，能看清时，男生的身影都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似乎别人都是动着的，只有他一个人静默着，被隔绝在外。
　　有那么一瞬间，谢远征竟开始怀疑自己在网上看到的那个人与这个和自己仅有数十米间距的人是否是同一位了。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骤然断裂，他似乎瞥见了韩冉与互联网上所展示的不同的一面——或者说是他最真实的一面。
　　韩冉看着老师抬手叉掉自己的信息，站到了讲台正中央，埋头翻开了早就在课桌上放好的语文书:“好了，书拿出来，昨天讲到哪儿了？”
　　书?
　　韩冉下意识看了眼木制的老旧桌兜——没什么意外，里面除了灰尘和纸屑什么都没有。在站起身之前，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坐在位置上有些僵硬的举起了手。
　　“你没有书吗？”谢远征看到了韩冉空无一物的桌面，表情有些疑惑地问前排:“发书的时候不是让你们留了一套吗？”
　　此话一出，众人的呼吸都滞了一拍，默契地将目光投向了靠窗位置上，正埋着头手放在桌下不知在做着什么的男生。风穿过窗户，吹得他的语文书书页沙沙作响。
　　“安哥。”男生身后的人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提醒道:“别玩手机了，都看你呢。”
　　谢安才回完他妈发来的信息，一抬头就对上了众人投来的视线。
　　“什么?”他边将手机往桌兜里塞边淡定自若地问道。得到回答后，他往旁边的空桌子抬了抬下巴:“这儿。”
　　韩冉眯了眯眼，对方的态度让他有点不爽。他的座位靠门，和谢安的位置隔了一整个教室。
　　韩冉打量了谢安足足有半分钟，才缓缓起身，走到那张空桌子边弯腰看了一眼里面的书。
　　见数量太多，他熟练地从兜里拿出张湿巾纸，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桌面擦了个干净后，才将桌子抬起来，搬到了自己的位置。
　　桌子刮擦地板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谢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将被风吹过了的书页翻回来，腾出一只手在桌下打着字。
　　“给你带了个炸药。”
　　“?”
　　谢安又瞥了韩冉一眼，回道。
　　“见到人了。”
　　“和网上差不多。”
　　“挺炸裂的。”
　　他发完，感觉周围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按下熄屏键后抬头一看，就收到了前排整整齐齐一行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没等他们憋出话来讲，台上的谢远征直接暴走，顺了根粉笔就朝谢安扔过去，白色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落在了谢安身侧的过道上。
　　见东西没砸到人，谢远征脸都涨红了，隔老远指着谢安咬牙切齿道:“你小子还以为自己放假搁家里是吧？整个教室就听你那微信叮叮当当了，手机交上来!”
　　谢安剑眉微皱，暗骂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开静音。
　　“我就要看看你今晚考试能考个什么鬼东西出来。”谢远征将手机拿着，愤愤放到桌边:“今天先放你一马，放学自己爬上来拿。”
　　韩冉上一秒还翘着凳子笑别人，下一秒就差点连人带登一起倒下去了。
　　刚说什么？
　　晚上要干什么？考试?
　　他用嘴型来了句国骂。
　　“考，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