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长生记》廿四桥

1、第一章

　　小雨从昨夜下到今早，整个天都有几分阴霾。我和小尹把整个读书殿的烛火一一点上，转到内室给先生和皇子们沏茶。
　　今日先生讲授的是治国之道，我们一干侍读都不需修读。正赶上连日阴雨，大家都乐得蜷在被窝里卧读闲聊。我和小尹恰好是这几日当值，不得不来。小尹昨晚与众人卧谈到深夜，现在没了精神，呵欠连天地跟在我后面。
　　“你去角落里窝会，我沏好茶再叫你。”我看他的模样，深怕他一不留神打跌几个茶碗，两人都得受罚。
　　小尹一脸感激，往墙角的长椅上一歪就瞌睡上了。
　　我烧开炉子上的水，先冲了太子元珏喝惯的大红袍，太子钟爱酽茶。我放了半盖碗的茶叶，洗了头遍，刮掉茶沫，再加上水，满满冲了一茶碗给他。又续了水，偷偷给自己和小尹冲了两碗。
　　读书殿里规矩与宫中全然不同，宦官与宫女都不得入内，我们这些侍读便要负责日常的打扫和茶水。我出身寒门，也不在乎这些，倒觉得能借机喝点贡茶，也不失为一桩美差。小尹却是将门之后，最烦打杂，每次都要抱怨一番。其实读书殿值日的规矩定的十分微妙，往往除了世家贵胄，还有一位平民子弟，这种安排不言而喻，干活做差的必定是我们。然而小尹跟我多年交好，那种翘了腿看我一人做活的事他是做不来的。因而他每回都是边做活边诋毁先生解恨。
　　待沸水稍稍凉了些，我又依次冲了先生的碧螺春，世子元玳的明前春尖，二皇子元珉的瓜片，三皇子元琦的毛尖。
　　冲好后唤醒小尹，他几步过来，抓起那碗大红袍便一饮而尽。
　　“小心——烫。”
　　我话音未落，他已放下茶碗说，“好茶。”
　　只有太子享用的能不是好茶吗，小尹这种喝法真算糟蹋了，我摇摇头，慢慢喝掉碗底最后一口茶起身。
　　小尹有点手拙，端起整个茶盘往外走，把递茶的差事分给我。我跟在后头，先给先生端茶。再依次从三皇子起挨个上茶。按照读书殿的规矩，先生最大，自然要先敬茶。而几个皇子们却不得按尊卑奉茶，以示读书人的平等。因而我每次都按座位顺序来——尽管座位也是固定不变的，但总算有个说法。
　　三皇子正在奋笔疾书，头都没抬，我把茶放在桌角，默默移到二皇子跟前。二皇子正努力抬着耷拉下去的眼皮，眼神涣散地盯着先生，看到有茶，稍微回了回神，伸手接过了茶碗专心吹着气。
　　玳世子向来以礼待人，看我挪过去，忙搁了笔，接过茶，对我们俩笑笑表示谢意。
　　太子明亮锐利的眼神扫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一阵心慌，把茶端过去搁在他案头就匆匆退下了。
　　在读书殿长大的四年里，我最怕的不是威严的先生们，也不是素爱舞刀弄枪、不苟言笑的二皇子，而是这位总是正经不起来的太子殿下。读书殿里侍读众多，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太子放着宫里一堆美人不管不顾，偏爱往这里钻。刚入宫时我年纪尚小，也不以为意。再后来小尹回家探了几回亲，猛地醒悟了许多事，一样样说给我听，我便渐渐开了窍。
　　早些年从读书殿里出去的侍读，若是皇亲贵胄的，便高官厚禄、前程无忧。其他像我这般的寒门子弟，等入宫的年头满了，要么赏些银钱回乡，要么被主子们看上，收回府中做事。被太子和皇子看上的，索性入宫做了太监。起初我看几位公公在京里行走时威风凛凛，以为太监是个偌大的官职，私底下常盼着有朝一日也有此殊荣。现如今知道了原委，才开始胆战心惊起来。
　　小尹是大将军尹昭鹏的小儿子，几位兄长都是将门虎子，异常出色，唯有小尹身体孱弱，练不成功夫，又用不来兵器，计谋、韬略更是一无所成，尹将军怕他碌碌无为，便央求了圣上，把他弄到读书殿来，美其名曰跟着天下名士们沾沾圣贤之气。其实所谓名士，除了贵胄子弟，不过都是从民间里找来的聪慧少年，来了读书殿一律是侍读，只是将来的出路大相径庭。本朝崇尚美色，在平民里选拔侍读的条目里，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相貌一定要周正。
　　端茶递水伺候了一天，沾了太子的光偷偷喝掉了好几碗大红袍，我和小尹都觉得腹中空空，急需果腹。然而今天的先生是贾太傅，他一贯啰嗦话多，果然这回又比往常多讲了半个时辰，待皇子们离开，我和小尹稍稍收拾了学堂，赶到膳房时，晚膳已经领完了。料到下雨天不会有人帮我们留饭，小尹哀嚎起来，“贾太傅怎么还不去见先皇啊！”
　　这话骂的有几分巧妙，先皇早已仙逝，贾太傅若要见他，只能往地下走——看来小尹这些年在书殿的日子没白过，也学会了读书人的隐晦。
　　我最终从膳房的木桶里翻出两个干巴巴的馒头，递了一个给小尹。两人边啃边垂头丧气地回寝室。
　　走到门口时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谁知我们二人一进房，忽然鸦雀无声。“好啊，背地里说我们坏话呢。”小尹边说边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我跟在后头，一眼看到我床前三个刺眼的食盒——从盒子上看，那，似乎是皇室御赐之物。
　　“尹迪，纪长离，”舍监跟着走进来，一字一顿地说，“这盒酒菜是太子赏赐的，这两盒点心是玳世子赏的。用完把食盒放回我处。”
　　我懵了。
　　小尹还问：“太子赏给何人？”
　　“纪长离。”舍监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我明白了大家议论的原因，觉得背后好像长了几百根刺，浑身不舒服。小尹是豁达的人，欢快地吹了个口哨，就打开食盒说：“你们这群没良知的，不给我们带饭，这回也让你们眼馋眼馋。”
　　我拦住他说：“去外头吃吧，别吃得床头一股饭味。”
　　把天下读书郎聚在一起，最能突显文人相轻的千古陋习，我们这回已成众矢之的了，如果还公然在大家前头进食，恐怕明早起来当值都成问题了——光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们淹死。
　　从寝室出来有个小园子，中央是个小湖，湖边种满了柳树，柳树边上造了个亭子，每年柳絮纷飞，侍读的学子们都要一拨一拨地来咏柳，这规矩代代相传至今。先皇也是个雅趣之人，便命人将亭子取名叫咏柳亭，春风送暖时选了日子带着皇子们一起来赏柳赏诗，这自然也是学子们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
　　如今春风还未吹到，秋雨竟日绵绵，咏柳亭也少人驻足，我和小尹把伞和灯笼挂在亭柱上，坐下来，铺开食盒里的碗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边吃东西边闲聊。

作者有话说

　　我又开坑了我又开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