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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毒发 ...

  •   重华宫是成武帝的寝宫,前庭白沙仙鹤,后院松石错落,布置得很是风雅。李弘泽来时成武帝正歪在榻上小憩,檀香缭绕的房间一片安静,只听得后院松石下沥沥的流水声。老太监程守元将李弘泽留在里间屏风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凑在成武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四殿下来了。”

      “嗯?嗯……”成武帝半睁开眼,话语混着刚睡醒时的浊音,“弘泽来了……来,到这来。”

      李弘泽绕过屏风,恭顺上前,欠身行礼:“父皇。”

      “哎……最近总是精神不济,睡也解不了乏,真是老了。”成武帝撑着要坐起来,李弘泽和程守元忙一左一右上前服侍。

      “父皇不老,”李弘泽拿来凭几给成武帝靠着,“黄忠六十百步穿杨,廉颇七十破燕拜相,父皇这刚五十过半,等身子好些了,御驾亲征的兴致一起,搞不好还能打到辽国国都去。”

      成武帝虽知李弘泽是信口胡说哄他高兴,仍是听得受用,指指李弘泽道:“你呀,就这一张嘴甜。”

      李弘泽笑了笑,摆正凭几给成武帝靠好。

      在他幼年时,成武帝正值年富力强,或是因为政务繁忙,他常常好久也见不到父皇一面。后来与母亲出走多年,回来之后,成武帝就已是这样一副年老体衰的模样了。
      忙是不忙了,常见倒也常见了,可李弘泽每每见到父皇一脸病容的样子,总不免心有愧疚。
      总觉得……自己欠缺了父皇好多年的孝顺。

      所以在成武帝面前他总是尽力表现得自然亲近,尽管从小到大少之又少的相处,让这样的表现多少有些生疏。

      “你的身子怎么样了?徐神医去给你诊治过了吧。”成武帝坐好,又缓了一口气,问起了李弘泽的病情。

      “来过了,徐神医说儿臣这次复发是忧思过度所致,需仔细调养,还留了徒弟煎药伺候。”

      “嗯,是朕的意思。”成武帝点头道,“这心疼病发作起来没时没晌,需有个大夫在身边随时照应着。”
      成武帝说着,又是神色一暗。
      “当年你母妃偶有发作,虽不频繁,可疼起来也是难忍,看遍了宫中太医也没个起色。一直听得徐神医大名,有心召进宫来为你母妃诊治,可这徐神医神龙见首不见尾,终是无缘得见。所幸如今你能得徐神医诊治,你务必要谨遵医嘱,小心调理好身子,有朝一日替朕接管好大周的江山。”

      听至最后这句,李弘泽眉心不明显地一蹙,很快便又展开:“父皇……儿臣今日方才二十岁,这件事……”

      成武帝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朕知道,你是在顾虑着你三皇兄。他的腿已是无法医治,终究是做不得一国之君的,就算朕不理会大周祖制,朝廷百官也不会应允。”

      李弘泽张张嘴,又闭上,犹豫了许久,方才试探着说道:“自古储君立长立贤,而论长论贤,皇兄都比儿臣更有资格继承大统,仅仅被腿疾所阻,多少有失公平。”

      李弘泽的话语并不出格,亦不尖锐,但刚刚父慈子孝的场面却突然凉了下来。成武帝抬起眼皮,上下扫了他几眼,又将目光收回,言语十分冷淡。
      “不痛不痒的话,何必要说。虽然你成日混玩没个正形,但朕以为有些事你还是懂的。”

      说着,成武帝站起身,李弘泽连忙上前搀扶,一副恭谨受教的模样。只见成武帝挥手摒退左右,慢慢踱着步子,似乎是在斟酌合适的词句,再次开口,便已是不复之前的生硬。
      “虽然不免遗憾,但有时朕也会庆幸,还好玄昌有此缺憾,免去了许多你争我夺,撕破脸面的事情。朕这半生,成也朱雀,败也朱雀。靠朱雀门重回安都,却也没能遏制住他们的野心。丽妃是朱雀门的女儿,玄昌与他们血脉相连,拆分不开,若是立玄昌为储君,难保朕百年之后,大周还会不会姓李啊……”
      成武帝一边说,一边踱到廊下,望着院中映着月色的白沙,幽幽叹了一声。

      李弘泽抿抿嘴唇,没有应话。
      就算以祖制为借口,勉强维持这一层心照不宣的薄面,可薄面之下的野心又怎可能因此平息呢……他心里想。

      守在一旁的程守元周到地将毛皮大氅为成武帝披上,又识趣地退到一旁。成武帝拢好大氅,忽然牵过李弘泽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弘泽我儿,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是何含义?”

      “弘毅宽厚,泽被众生,是为弘泽。”李弘泽顺从地答道。

      “不错。弘毅宽厚,泽被众生,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品质与职责。朕老了,半身没入黄土,很多事情已是有心无力,你是朕的希望,也是大周的未来。朕的愿望不多,最大的那一桩便系在你身上,望你切莫辜负朕与大周子民的期待。”

      一顶天大的帽子猛地砸到头上,令李弘泽一时之间有些呼吸困难,后面成武帝说了什么,他都只得喏喏应着,找不到话语相辩。

      虽然杨鹤亭提醒过他皇帝的真正用意,但他没有想到父皇对朱雀门与皇兄竟忌惮至此,以至于没有留给他半分让贤的余地。而那一句朕老了,更是直接击入心底,震得他心中发酸。
      哪怕亲情并不浓郁,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马车一路前行,最终停在广陵王府门前,李弘泽下了车,心事重重地跨进王府高高的门槛。

      无论如何怀念,白云山那八年已是回不去的梦境一场;哪怕再怎么别扭着,暗地里不愿与这皇子身份妥协,自己终究还是天家的儿子,有些责任终究还是不能逃避。
      这责任不是什么泽被众生,被这帽子压得只想改名的李弘泽想。
      他只是不忍见已近迟暮之年的父皇的期待没有着落而已。

      李弘泽一边走一边出神,余光中忽然瞥见客房亮着灯烛。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是徐神医带来的徒弟住在了这里。

      颜青唐。

      李弘泽放慢脚步,又想起白日里杨鹤亭的话,目光落在溢满昏黄烛光的窗棂上。
      他究竟是真的神医高徒,还是如杨鹤亭所说的那样身份可疑?假设他是皇兄派来的,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监视我,还是……杀了我?
      总之,若真的是花费心思假借身份住进我府里,总不会只是来观光的。而要说监视,可其实他们二人的交集,也就只有喝药这一件事而已。

      ……喝药?

      难道……是想神鬼不知地下慢毒?

      李弘泽心里灵光一闪,蓦然想到了自己去而复返的心疼病。

      可这也不对。病大半年前就复发了,人却是昨日才来,再说这病母亲就有,自己更是自胎中带来的,看起来和毒不毒的也应是无关的。

      李弘泽摇摇头,向自己房中走去,心中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只觉社稷重任和夺嫡之争就像两道被拍在头上的符咒,缚得他动弹不得,原本还算闲散的日子就这么褪下一层光鲜的皮,陡然现出了那满地泥泞与荆棘。

      这个二十岁的生辰,过得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

      无论怎样,该做的事总是要做的。这几天李弘泽都按着杨鹤亭的嘱咐悄悄留意着青唐,以期寻到一些端倪,来说服自己究竟是放心信任神医高徒,还是继续怀疑他是潜伏的暗桩。

      不过几天的观察之后,李弘泽别的想法没生出来,倒是对这个颜大夫简单到无聊的日子颇为感佩。除了煎药伺候他喝,便是宅在房中看书,看到睡着,再醒来发呆,刚来那一日倒是去药铺抓了一回药,而抓药回来至今,便连王府大门都没有出过。至于是大夫还是杀手,哪一边的猜测,竟都没能让李弘泽找到半点像样的依据。

      这厢简单到无聊的青唐因为煎药,常与田婶这个热爱聊天的中老年妇女共用厨房,也被迫了解了不少广陵王的事情。比如他早上爱好赖床,三天两头不去上朝,比如他吃饭不挑,只羊肉却是一口不吃。如果不是去和狐朋狗友喝酒玩乐,便是钻在箭靶旁边那间屋子里做他的木雕,而那间木雕房,则是府中的不可踏足之地。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田婶小顺经常不打招呼便进去整理打扫,直到惠妃娘娘刚过世后,李弘泽每天把自己关在那间房中不出来,小顺有一次看不下去,直接进屋去想把他拖出来吃饭,惹得他发了好大的火。
      据说李弘泽平日里脾气很好,从不对下人发怒,就连从小看他长大的田婶都没见过他这样生气,自此之后王府几个下人便自觉将那屋子划作禁区,再没人擅自进去过。

      “药煎好了,我先回房了。”
      今日便是一个没有狐朋狗友相约,李弘泽闷在木雕房中不出来的日子。
      天色尚早,田婶的晚饭还没备好,青唐将药汤倒在碗中,温在热水里盖着,倒掉药渣,收好药锅,忙不迭离开厨房,回去房间躲清净。

      那日徐神医的介绍并不全然是谎话,青唐确是惯于药石针砭的,只不过身在夜谷,他锅中熬得是毒药,银针刺是死穴而已。
      而凌苍虽然言语讥诮,但话里话外也不得不承认,青唐在制毒方面确是高手。不然他们那冷心冷情的师父,也不会放任青唐条子做得不干净也不去追责,反而由着他的意愿,同意将他安排去专门做毒的百釜堂。

      下在李弘泽药中的噬心散,便是青唐专门按照那一位的要求调配的。此毒发作时与心疼病症状十分相似,一分一分地下毒,一次一次地毒发,最终在需要的时候让广陵王死于病发不治,一切都可顺理成章,干干净净,万无一失。

      那一位的计划,果然是好周全。

      青唐回到房间,掩上房门,从案上拿起看了一半的药理,翻了翻,又不禁发起呆来。

      药理毒理理论互通,一脉相承,却是一方救人,一方杀人;自己这个来杀人的杀手,却在这翻着药理,装模作样地当着大夫,想想着实是讽刺。

      若是有下辈子,但愿能好好做个真大夫吧。
      青唐想。
      或者是别的什么都好,只愿不要再做这取人性命的勾当。

      ***

      李弘泽在木雕小房间里闷了半天,看天色不早,伸了个懒腰,准备找田婶要晚饭吃。回房的时候他有意路过青唐的房间,从打开的窗户瞥向房中,只见一向清闲的颜大夫又是趴在案上睡着了。

      夜里睡得不好么?为何白日里总是这样困倦。

      李弘泽停下脚步,挑起眉毛,抬手敲了敲窗。房中的青唐蓦地惊醒,茫然地看向窗边,脸上还有被衣褶压出的红印。

      若是来杀我的……就用这副样子杀么?

      李弘泽嘴角一勾,倚上窗框,懒懒散散地说道:“颜大夫,本王是不是该吃药了?”

      青唐呆了片刻,醒了醒神,才反应过来李弘泽在说什么。

      “小人这就去给殿下煎药。”

      青唐低头回了句话,正要起身,却见方才还从容打趣的李弘泽抓起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整个上半身都弓了下去。
      青唐瞬间清醒过来,几步跨出房门,一把扶住了李弘泽。

      “殿下,殿下这是……”

      “心……疼病……”李弘泽艰难地说。二月春寒,他的手搭在青唐臂上微微发抖,额间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毒发了。青唐看着他忍痛的模样,心中渐渐揪紧。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被他下毒的人在他面前毒发,比李弘泽更狰狞血腥的也大有人在。但无论轻重,每一次毒发的场面都仿佛是湿了水的布巾蒙在他的口鼻之上,一次一次,一层一层,无知无觉间,竟已是到了难以喘息的地步。

      青唐深吸口气,又长长呼出,想要稍稍缓解下胸口的憋闷。

      好在此次与以往不同,这个人现在不必死,自己也不必是藏匿在暗处等待面对死亡的旁观者,如今做着这个人的大夫,自己尽可以放任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慌乱,紧张,尽己所能照料与医治,不必再竭尽冷漠地等候一旁,掐着腕上的佛珠,默默忍耐着心中的煎熬。
      这样想着,青唐一把架起李弘泽,将他带去卧房中躺好,又取来银针,解开李弘泽衣襟,刺在护心的几个要穴之上。
      李弘泽虚弱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眉头紧皱,脸色如纸般苍白,全然没有了平时那飞扬的神采。青唐看着他强忍痛苦的脸,脑海中一张张濒死者的面孔无法控制地闪现,重叠,扭曲,消隐,最后定格在一个白净净胖嘟嘟,却是满眼惊恐的孩子身上。那孩子没有哭,他说自己四岁,他叫他哥哥。

      我大概是没有下辈子的。
      青唐想。
      我死后,该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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