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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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兰拒绝了高涟倾的请求，拒绝给她一边当挡箭牌，一边当摇钱树。
距离皮条交易的日子还剩仅仅二十天，二十天过后，城东会有一场盛大舞会，日本高管和高涟倾签订了“皮条合同”。日本高官给了她一大笔钱，她即使是放弃了那厚禄，拒绝日本高官，日本高官也不可能放弃她。
这是无可商量的，签订合同无非就是客套一下，走个流程，实际上要干的事她拒绝不了。拒绝了他们，就等于拒绝了发大财的途经，同时也拒绝了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一个平等但无法推脱的条约。它埋在地底下，一个私人条约，场外的宾客不可能知道，亦不可能传开，但这颗罪恶的种子一旦埋下，那是要生根的。
现下高涟倾被殷兰穿了腹，大出血，治不好则一命呜呼。
高涟倾被穿腹的那一瞬间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也不甘心。
她很贪婪，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够好，钱不够多，她地位不稳，若是没有那帮吹捧她的人在，她现在也不过是个无人欣赏的野玫瑰。她不承认自己并不是白香寒的尊贵身份，不过一个漂亮的出身罢了，她即便没有漂亮的出身，也能过着像她一样漂亮的生活。
被人抬上担架时是毫无意识的，仿佛自己置身于宇宙，脚下空荡荡，手上什么也抓不住，像是要窒息的感觉。
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北平的一个偏诊所，这里环境极差，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使高涟倾难以正常呼吸。
她肚子上的伤是偏的，没有穿破肠道或者是胃，但伤口狰狞可怖，脱下外袍的时候她有些恍惚。这辈子没想过这么难看恶心的东西会在自己身上。
白胡子老头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上面有薄薄一层水垢，这是正常的，可高涟倾自命比白香寒高贵，偏偏不肯食下那哪怕一寸。
“什么鬼东西！拿开拿开！这么脏的杯子，还不知道里面装过什么呢！拿开拿开！”高涟倾推拒着白胡子老头手里的搪瓷杯，一些药汤撒了出来。
白胡子老头生活本就不富裕，拿自己睡觉的地方给病人当病床就是服务于人民了，真心不懂自己一心为社会着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丫头，非得跟他对着干？干脆一甩袖子，扬长而去罢，伺候个姑奶奶不如自己清净！
“人呐……人呐……化干戈为玉帛，畜牲……畜牲……拿恩人当敌人……”白胡子嘴里念叨着几句不成调的曲儿，或许连曲儿也算不成，但却又拖着长腔子喊。
高涟倾没太注意这个白胡子老头，只觉得这人自个儿不认识，那就是可疑危险的，若是再与殷兰有什么来往，那指定是来给自己上刑的。
少时，回过神来再次品味老头的话，才反应过来这是内涵自己没有磕头道谢，正骂自己是畜牲呢！
自命是民国第一交际花的高贵人儿，激动得直接坐了起来，大脑催使着她去给那白胡子老头身上也踹出个眼来，但是精神的抗压最终却输给了生理的压力。
她眼前一黑，好似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外界的一切事物和她失去了联系，只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冲击力还挺大，伴随着的还有物体强烈的碰撞声，她能猜到自己或许是撞到了墙，亦或者是什么也没有靠紧，倒在了地上。
晕厥的那段时间，让她品尝了一次死亡后的骤然停息，是让人绝望而无奈的，也是让人解脱和费解的。
那一刻她好像失去了一生的记忆，但又唤醒了她一生的记忆。
其实她的一生回忆里除了和赌徒父亲狼狈为奸的画面以外，还有被强行卖到百卉楼的那绝望一天，以及每一天低声下气地求着殷兰去替她，在永无天日的窑楼里日复一日地对着游人发呆。
离开魔窟的那一天晚上她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告诉殷兰，她进了舞厅卖唱，这样一个供人欣赏的摆设会认为自己比玩具高贵抢手。
凭靠外貌吃饭的一个人，她会拒绝别人的要求，她肯定要拒绝别人的要求，但是她坚决不允许有人敢拒绝她的要求，好像所有人都是地，她活在天上，亦或者说她就是天。
歌舞厅并不比百卉楼好到哪里去，甚至说是更黑暗。如果说去百卉楼的都是些活在前朝的流氓，那去歌舞厅的就都是些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这种禽兽和别的禽兽还不一样，他们通常白天会是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端庄高尚的，那一副谁也敬而远之的样子像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钱，一到晚上他们便会暴露凶残杀伐的野性，成为凶兽。
但偏生这种凶兽天生就有隐藏自己的特异功能，当他们遇上大兵，那些比西装禽兽更令人面目可憎的军装禽兽，也可以叫他们高级的衣冠禽兽。
养条狗见了主子也得畏惧两声，就像西装禽兽见了军装禽兽弯下腰给他敬茶。
一个兜兜转转乱七八糟的东西闹得高涟倾身处的幻境越来越扭曲，逐渐变形……
幻境被打破，高涟倾醒来时发觉自己好像动不了了，她没有被谁压制，也不会像鬼压床一样喘不上气，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但她确确实实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她惺忪朦胧，呆滞的目光打在那老旧肮脏的天花板上，她的大脑仿佛也停止了运转，竟是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去想殷兰。
她微微张开嘴，想要努力地发出一点儿声音，确保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奇怪的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她也没有那个气力去发出常人的声音了，只是努力地张着嘴，好像是在说什么，可也没有什么嘴型，只能看见她两唇小幅度地开合，不能捕捉出来她在说些什么。
那老者也不知是去了什么地方，在高涟倾的视线范围内，即便是余光也没有瞟到他影子的任意一角。
她躺在这里按理来说是很安全的，但她偏偏拒绝这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躺下去的代价就是死亡了，而且她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麻烦，需要她解决。
白胡子老头进了屋，打开门时扬起一阵尘土，他似乎是感到了不适，咳嗽两声之后关上了门，外面的风沙沾在了他的草衣上，他轻轻拂去挂在了门后，径直走来。
他瞧见高涟倾眼睛睁着，以为她是死不瞑目，右手抬起想为她阖目。
“死人”狠狠地朝着他这边瞪了过来，嘴唇微张，像是在骂些什么难听的话，但可怜发不出声音，只能靠着双眼表达情绪。
“诶呦！诶呦呦！呦呦呦，诈尸了还！”白胡子老头也没经过脑子想过“高涟倾还没有死”这个“插曲”，心中惊吓占据了完全上风，将其他情绪压了下去，他没有忍住，于是便是一脚踹在了木床上。
木床没有经受住他的一脚，发出了极大动静，床板也歪了，高涟倾好似是被这一脚的威力解开了被“锁”住的喉咙，但声音也是哑的，嗓子几乎是没有什么声音。
“老头，你看看，你看看我没有死。都是那个姓殷的两个贱人啊，把我害成着副死人模样！没有他们我怎么躺在这。”
高涟倔强地对殷兰和她的父亲进行谩骂，她的嗓子发不了声，只能哑着喉咙，艰难地一字一句咬紧在牙关。
“你这丫头，不疯魔也不成活了！人家好心把你送来我这，不然你早就小命归西！那两个姑娘真是救了个白眼狼咦！”老头想要再多说，却也力不从心，活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嘲笑别人疯魔。
高涟倾开了喉咙，别的地方也没有再锁上了，她艰难地坐起身，很牵强地从衣襟里掏出三张贰元的银票和两张米票，掷在那裂痕骇人的木案上，勉强站起身要走。
老头很悠闲地拿着三张票子把玩着，也不打算用个什么不要脸的招儿再叫人回来。
他没见过世面，只是听别人说这些东西都挺难得，心也觉得这不是什么正常的女子，或许他早就怀疑过了，老头被殷兰叫去“抬活人”，一开始见到高涟倾时也没想多，以为这是得了什么重病活不久的。
回到药房才发觉这女人的衣裳上不是镶金就是镀银，心里怕，如果这只是些什么歌姬舞妓之类的还好解释了，如果是哪家的太太，尤其是国党的太太夫人……从医几十年，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没想惹上什么麻烦。
他看着手里的银票子，看得出神。
正当高涟倾欲要推门而出，老头又叫住了她，追上去将银票子塞会她手里。
“给你的就拿着，我不是缺钱的人，我给得起的，一旦是别人抛弃的物什，我是不会往回捡的。区区六元，没有必要不好意思。”她的回答道貌岸然，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
“您甭操心，我还没老进棺材里，没那么快死，您这六元钱我实在要不了，人生意人才收钱呢，就你这就不错。”他指了指米票。
高涟倾活了二十多年，也是头一次有人拒绝白来的钱。
可笑这世间所有的清廉人，生前一无所求，死后也就一无所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