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番外8(婚后生活) ...

  •   那年,他二十六岁,她二十三岁。

      长子已将近六岁,少年聪颖,四岁时便已敕诰为储君。容貌上遂了阿娘,面如冠玉,谦谦君子,如磋如磨。六载春秋,她们有了三个男孩子,却始终未得一个弄瓦之喜。

      金橘堂。庆云捧了樱桃煎的小盏入内,“这膳房制的总不如殿下亲制的好。奴尝着也是。”她起了身,榴花织锦的齐胸襦裙,妆红的褙子,发髻拢的简易,却不失庄重。“天热了,也去给陛下送一盏才是。二哥儿说想见爹爹了,就让他去罢。”庆云莞尔笑道:“二殿下想见陛下,甚么时候见不着?倒是您前阵子犯咳嗽,这两天稍稍痊愈,若能亲自走一趟,大可免却陛下忧虑。”她是祁鹄帝姬,虽举国不知,然她仍旧时时避着,即使同居紫宸,却鲜少往他议事的处所去。

      但因庆云时时提及,她便亲自去制了樱桃煎,并了两个蜜饯,正是浮李沉瓜,颇是消暑。恰逢他散了议事,要往金橘堂去。她欲矮身施礼,他便疾走来搀,“今日高兴?不然我这紫宸可迎不来你这贵客。”她倏忽解颐,同他在屏风前落座,庆云摆了几样果子蜜饯,亦告了退。“祁鹄可敦要来朝了,不知哈敦会不会一并来。”她遽然抬首,见他舀了一勺尝,“我知你定会欢喜的。”她深喟,像是并没有这桩事,“妾是国朝的坤极,同祁鹄本不该有牵扯。否则三个孩子…”

      他坐过来,将她的手攥住,也揽上她,“阿眠,为何这么想?即使公诸天下,祁鹄的明珠是我的妻子,我亦不惧那些言官的微词。不过是说蛮夷之子不能承继宗庙罢了…祁鹄早同济朝一体,不过是徒有蕃国之名。百年和平,他们还能说出什么?”她摇头,又像是有了心事,他瞧着这模样,一时想起昔日她就是这般,有了话也不肯对她讲的,便急道:“快说!你有什么担忧,你在惧怕什么?从前我未道明心意,你误解也就罢了,如今是要交心,你怎么又要自己承受?”

      她阖眼,双手环住他的腰,有时只这么安安静静的待着,就很知足了。他见势也将她搂的更紧,吻在她额上,“我不要这国朝的坤极束缚住我的姑娘。你是我妻,想要之物四海但有,我皆会为你索取。只是同他们团聚,又有什么错呢?”承欢膝下,天伦之乐,在帝王家罕有。明知可能会造出事端,致使如今的宁静被破坏,她便不愿再靠近半步。那日她在紫宸用了午膳,同他一块午歇。有内人端了药来,她盥手期间瞧到了便出来询问:“陛下病了?”

      他将药饮毕搁下,“近日头痛,御医小题大作,开了几副方子给我调理身子。”她复看向那药盏,“头痛?何时的事?怎么也没跟妾说过?”他立刻起身,先扶她坐在榻上,“白日议政,劄子看久了哪里都不舒,也是偶尔。同你在一起,高兴的什么都忘却了,何来的头痛?”说罢他揽她平躺下去,“不必忧心我。要么就召御医来再问过?”她摇摇头,并不怀疑,“无事就好。”说罢又靠向他,他见状将她揽住,摩挲她的鬘发,“怎么了?看着心事重重的。”半晌后他听见一声抽噎,“我梦见常安了。晨起听过六署议事,觉得疲累便小憩了一会,寤寐时分,看着一个垂髫的女孩儿在和弟弟们嘻笑,她该有七岁了…出落的亭亭玉立,袅袅娉娉。”

      这件事,她始终不能放下。涉事的罪人都已伏法,但襁褓中的女儿不能起死回生。他曾亦十分痛恨,却从不曾有常安入梦。这份挂牵,终归她深切太多。“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女儿呢…”他将她的泪痕擦干,后等她睡熟了披了衣裳去寻何隽,“传林茯。”何隽默然领命,他特意去了侧殿,见了御医便问:“皇后身子如何?”林茯躬身应道:“回禀陛下,殿下遵从医嘱,从来按时服药,近日已全然痊愈。”今上凝视腕上的紫檀珠,倏忽问:“她近期可否妊娠…”

      林茯思索片刻,双手并齐作揖,“妊娠期内必要悉心安养,您可停药了。”他垂首,何隽引他告辞,出殿便拜倒了,“殿下。”他立刻提步出来,在她跌下去前将她搀住,“听我解释。”她双手死死攀着他的手臂,“那到底是什么药…”他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寝殿榻上方说:“你身子弱,我是怕你生产逢难,才服了那药。”她抬眸,“避子…汤?”素常有权贵家里头的赐药,都是不想身份卑贱的生下子嗣,却没听说谁家官人这般的。“都是我贪心,想着能与你有闺房乐、敦伦事,又不想你伤了身子…”须臾后,她张臂将他环住,是一声感慨,夹杂着一日的甜意,“阿怿…”

      午歇时短,下午议事时他却神清气爽,直到晚膳时分要去寻她用膳了,有外命妇领着两个内人来拜谒,这期间来献女者无数,但他心赤诚,自从得了思懿,便再无暗春,几载前张氏亦“病故”,他便当真天长地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扫视过去,见并不似寻常跟从的,“侯夫人。”睢侯家的娘子最爱张罗京里的婚事,经她举荐成了好姻缘的也有许多。“这是卫家和章家的两个姑娘。臣妇来敬送象生花,一并携了来给您和殿下瞧瞧。集英宴上,最出挑的莫若是…”他笑着打断,“侯夫人多事了。朕还要到金橘堂去,就不同你多叙话了。你要送物件,大可再寻了时机,问过子童身侧的尚宫再说。今儿天黑了,并不合宜。尤其是您携两个待嫁的女孩儿,若流言蜚语传出去,今后怎么匹配人家?”

      说话间,看着齐王(皇次子)向今上奔去,“爹爹!快去找阿娘!她亲自到厨下制了您最爱的松鼠桂鱼,凉了就不好啦。”今上蹲下身抱住他,“是吗!那可不能耽误,快走。”侯夫人愣住了,看着他陪同孩子走远了,身后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心底里没了成算。昔日思懿韶华年纪,姿容赛雪,就是在集英殿上也能拿魁首,可如今她生养三回,又不是及笄岁数,竟还要妨碍他纳嫔御……真是善妒成性。到了金橘堂,珍馐美馔满案,他的烦心横扫而空,“今儿怎么有兴致做这些?”

      她并不起身,早不拘俗礼,不讲帝后君臣,便只笑道:“尝尝?”他盥了手,先夹了一块给她,又剔除了刺,皇三子刚满周岁,不能食这些,但长子、次子瞧着椿萱和睦,岁岁情好,不免也多出高兴。“倘或为难…收两个罢。”他听懂了,却只继续给孩子剔刺,直到这顿膳食用毕了,她独自在廊下站着,看着淅淅沥沥的夏雨。他给她披了斗篷,“不为难。即使聒噪没有停过,但我心似铁,绝无更改。莫说现今,就是今后乃至这辈子,我亦唯独要你一人。你我三个皇子,不愁社稷无人继承。我是天子,繁衍子嗣的重任已然成了。即便我们为着旁人的想法,真有了庶子,可我并不会像疼我们的孩子一样疼他们,那便会重蹈我与爹爹的覆辙。阿眠,这些事你无须操心。你从不曾叫我为难过,昔日这样,现下依旧如此。即使有一日有了那样的事,那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愿你日日计算,处处筹谋,那我宁可你出了这禁庭,终能得个解脱!自你做了这小君,朝思夜虑,殚精竭想,就是不愿给我添烦扰,朝臣们称赞,百姓们仰慕,可我知道你累啊!我治宰四海尚不能如你治禁庭周到,内人们出宫的名册你要个个翻看,女官们的考绩你要看近十载的,还要时常问津有没有中饱私囊,有没有欺上瞒下的事,便是不愿有了恶事你却不知,叫那些新承教导的受委屈……整日思虑,耗损心力,因此我要避免你连着妊娠,以免你有意外。内庭整肃、内人和融、子嗣繁衍你我都有了,不必再苛求尽于至善了。更不必为让我少听聒噪将那些世家女迎进来,我不要世家的,亦不找平民家里头的。御前的若有起了那番心思的,我就早早打出去,让外头的都瞧着,再不敢胡来。若有我能帮上的,你要同我说。若两省、殿前司乃至皇城司能臂助的,你很不该绕弯子,再去寻外人来做才是。我是你夫婿,不是你的君父。求他人助,不免搭上人情,寻我帮手,可什么都不需。你自己掂量!”那最后一句颇有些闹情绪,少年郎一样的意气,这几年她已鲜少见到。

      她又静立数久,见他又急了,“阿眠!我有时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在愁什么。我当真揣测不到,并非是我不念着你。可若能三两言辞说清楚的,何必动辄深虑?告诉我罢,我是愚者,真真是要千虑一得,却往往百密一疏。我这番心,就是你要剖开来我也甘之如饴……”她回身,双臂环上他的腰,“送夫君一礼。”说罢她自木匣中取出鞓带,亲手为他解下旧绦,再系上新的,他忽地想起数载前,她刚苏醒时的那番打趣:“这是祁鹄习俗,若愿他生生世世为夫婿,便会送他一条腰带以表心意。”

      祁鹄明珠亲手所制,亲手所赠…待她替他系好后,又笑道:“今夜不做小君,只做你的妻子。我酿的竹叶青今日启出来了,我们饮两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帝后在月下对酌,内人们散去了,她愈饮愈高兴,直到第三壶见了底,她又要去取新壶,他将她揽住,“小酌怡情,大酌伤身。我们改日再饮。”她酡色鲜明,醉意明显,“鹿洸不让吃酒,可是你强拉着我的,明儿要是误了早课,我可不替你遮掩!”他的手僵住了,“也不知殿下在偈州怎么样了…我打听不到…葛笠将书信都撕了,最后送出去的那封信也不知他能不能收着,若他回不来,我即使能从这里出去,又有什么意思…崔家娘子,宰相幼子,就是天上的玉帝,我也不稀罕…我只要我的殿下,他什么时候回来找我!他答应了我,要接我回家的…还有三月了,就只剩下三月了!殿下,赶快回来…平安顺遂,无伤无碍。即便你要娶旁人了,我也甘愿了。”他见她要倾倒,又紧紧搂着她,“不用!我并没有吃醉!我可是鹿洸…春日考绩的魁首,样样第一,你可知晓?就连…就连崔姑娘也比不上我,崔家怎么了?我不就是出身微贱吗…旁的有什么比不得?那日在殿前,陛下要我两人比试,她为何推拒?那是她惧怕赛不过我!岳王家的主母败给他的女侍,她承受不起…要不就让她同我比,我可不怕。”

      这才是个鲜活的小姑娘啊!只可惜,她为他将这些深埋心底,“可我这么好,他却不能明媒正娶。他终究是帝王家人,我不堪匹配。指腹为婚、父母之命,好荒谬的话!夫妻要在一起一生,若是彼此厌憎,毫无感情,那要如何白头?陛下心慕元烈皇后,却为谋图九五宝座,忍辱负重娶了长女,谁说他委屈?该有的一样不缺,既有了夫妻之实,皇后殿下亦是贵女,模样才能,哪一样让他受屈?他太贪婪了,既要得权柄,又要享齐人之乐…人一旦起了贪欲,便会无止无休。最终黄土埋骨,终于也都失掉了。他是将来的天子,那会不会……我就是下一个元烈皇后…”这才是她所顾虑的,云泥之别里,他随时可以丢掉她另择她人。而她只能从一而终,即使他死去了,依然要秉忠贞,为他守寡一生。现下他慷慨的发下这番誓言,那爹爹便没有跟崔家三姑娘说过么?最后却辜负了,全都辜负了。她的痴心并不少崔明悦分毫,她为他弃世而去,她亦为救他差点丢了性命。

      可自己要怎么承诺呢?世事难料,可他确信这颗心事不会改的。将她抱回寝房,她又攥住了他的袖口,“梅幸。我输了,一败涂地。从他问我想不想跟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动摇了。明知飞蛾扑火,大抵绝无可能,可我还是死心塌地。起伏跌宕,荆棘陷阱,我都想陪他。你说我蠢,若心悦于侧,岂不就会变成这世上最蠢笨的女孩子?”

      他失力坐下身,为这份不能道出口的爱意,他曾百感交集,不惜屡次三番试探……拿了一边的茶给她醒酒,她饮了小半盏,又好像清醒了一点,“陛下?奴无事,小病,很快就好了。”他失笑,搀她胳臂的手又加了力气,“您呀,真怪…总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奴,若亲若疏,然奴一旦提起,您却总不回应…难不成还要我卸了钗环,解了衣裳求您御幸么…那么胡搅蛮缠,你不会喜欢。数年,我早就放不下了。你却实在混账,一口一个赐婚……若没有你,谁都可以。若得了你,则天下郎君不堪入目。那一次擢御侍,我已很直白了。你仍不答,大抵是改了心罢。那你欢喜谁呢?不会是暗春的张娘子罢……她恬淡的性情,是很好。我在你心底里,原只是可有可无。你这样寡恩,岂不令我心寒!”他不敢听下去了,这推心置腹,真心真意的话,无疑是在审判他的桩桩罪谬。才想吩咐人去给她制解酒汤,这酩酊大醉,明日又要闹头疼了,却又被他扯住,“别走!”

      大抵是醉后燥热的缘故,她开始撕扯衣裳,蝴蝶扣成了死结,她没由来的急躁。他忙去帮手,“我来。”将她的外襦解下了,他又去拿一旁的纨扇,想起她一直畏寒,这几日不算热,这么会不会落病……她半撑起身,“度潜!快去闭我房门!什么娘子、殿下通通给我挡开!”是热切的吻涌来,他始料未及。无论何时,她总遵规守度,即使是云雨之事也不例外。今日这番是醉后的胡闹,却是他想看到的。今日她不再是他的子童,国朝的小君了,而只是他的思懿。

      他拥住她,反客为主。红鸾星动,芙蓉帐暖,花开并蒂。这一对少年夫妻即使犯下过错,也尚是鬼神可恕的年纪。却为彼此死死禁锢自己,言不由衷的活着,掩藏种种哀怨。绡帐温热,只在良宵。他停歇下来,她却揽着他不肯撒手,“快,我要女儿,我要三个女儿!”这份执念,她究竟还是不能放下。前尘往事,并不容易忘却。他尤记得那个雨夜她散着鬘发向他奔逃而来,抱着已断气息的常安不停的恸哭。或许是欲望作祟,或许是水到渠成,那一夜没有克制,只是无尽的恣意挥洒,辛勤的耕耘。

      翌日。到该起身的时辰了,她仍攀着他的手臂。他一壁怕扯急了她会醒,一壁哄劝又不成事。最后她还是因他的“大”举动而由睡转醒了,“这是哪儿?”他将她攀出褶皱的衣裳理了理,摩挲着她的脸颊说:“金橘堂啊。”她眼神涣散,是了,昨儿从鹿洸承教说到她尚在御前那阵子,她头痛欲裂,只觉晕眩,仅有的理智让她维持着内人面前的庄重,“昨夜醉酒,现下一概想不起了。”他存心打趣,暂摒退了要侍奉的内人,附在她耳侧说:“是。你醉的人事不省。都说你酒量不好,要你少饮些,你偏不听取。”她闻言抬眸,“谁说我酒量不好?从前在鹿…在女流之辈中,我可算能饮酒的了!”他失笑,“是。娘子你千杯不倒,是我醉倒了才对。”她又仔细回想,“昨夜…妾可有什么出格举动?”那可多了,不胜枚举。他强忍着笑,并不道破真相,又特意卖了个关子,“那我可不能说!我要拿这事笑你一辈子!你若要我闭口,仅凭那鞓带可不足够,我另还要腕带、罗绢、香囊,你可都有?”

      着实记不得了。这样趁火打劫惹得她蹙眉,“通通没有!”动起来却觉得腰背酸痛,想必是他昨夜“趁人之危”了。她昨夜就央他来揉,他便听命,整整揉了一刻钟呢。见状他又坐下身替她按着,“还疼啊?”回眸便是瞋目,他只得认错了,“全是我的错。娘子莫气,今儿就是误早朝我也得让娘子合意。”磨蹭了一盏茶的功夫,内人们都等急了,她才说:“我无妨了,别误正事。”

      他知晓她此刻定不适的紧,就势又吻上她,她下意识的迎合,没有躲避。她倚在软枕上,一臂护着他的背脊,隔开他与小案,便是怕他起身时磕着。他从前荒唐粗心,从来不关注这些,才枉费了她的如海深谊。吻过她的细颈,中衣里是熟悉的梅花香,他解了她的抹胸系带,擦碰着她留痕的那处。“春宵苦短日早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今日才算清楚了。”她双手抚着他的脊背,“我的阿怿圣明烛照,不是因女误事的昏聩君王。”他又替她将衣裳系妥帖,“我走了,你多歇一会。”她垂首,便看着他提步去了侧殿更衣。

      等他更衣毕,见她还是换了素常的襦裙,只鬘发尚未挽髻。庆云退开数步,思懿上前如常笑道:“那药别再喝了。我身子已然痊愈了,回回诞子顺畅,并没有落病。更何况妾一直想要女儿,您是知晓的。”他握她的手,亦端出最温和的笑容:“那些都不打紧,你身子重要。有没有女儿,原不必强求。常安并不会怪你,若是要怨,也该怨我这爹爹才是。”两人对望倏忽,她先侧开眼,示意他赶快起驾,“快去吧。”他还是将她揽入怀里,“等我散了议事便回来了,近日事不多。”

      说罢他吩咐庆云,“晨早风寒,你衣衫单薄,快回去罢。”庆云扶她回屋,她却半途停步,顾首遥望他的背影。等他全然消逝在眼帘中,她才问庆云:“昨夜我醉酒,可有下人晓得?”庆云禀道:“昨夜奴等奉了酒樽便告退了。莫说旁人,就连奴也不知。”环顾周遭,并无一人。她的一句话力重千钧,“你拿来的当真是我酿的竹叶青?”庆云瞬间下拜,双手交叠叩首到底。

      崇政朝会后,并无人请求赐对。今上自幼的伴读周楟即将外放,两人在御园中漫步散心。“玉篇,听说你昨日得了次子,我尚未恭贺。”周楟并不谢恩,两人如寻常挚友般在亭中安坐,“我要走了。如今新政推行顺遂,三年任满,届时陛下可要请微臣吃一顿好酒。”是闽州的乱政,他必得遣心腹前去,他主动请缨,想要了却他一桩心事。“深忻,你我兄弟,原毋须赘言。我走后,请你代为照顾阿梨,为生这个孩子,她险些搭上自己。我七岁识得她,十五岁只想以她为妻。却还是不得不听从母亲,纳了良妾,得了我的长子。这是我毕生大憾,是我辜负了阿梨。”说罢他起身作揖,“向陛下辞行,愿幸不辱命。”

      望着故友走远,今上亦心绪烦乱的起了身,见一命妇孤身而来,又以是要举荐谁家的姑娘,才想命何隽将人带走,却听她道:“臣妇梅幸恭请圣安。”好生熟稔的名讳,是在鹿洸和她一起承教的那个姑娘罢……他命挡她的内侍退下,又请她坐。谁知等人退远了,她竟从容下拜,“臣妇是来请罪的。我换了殿下的竹叶青。”他回想起昨夜,她自知酒量,着实不会酿伤身的烈酒。“那酒是暖身促情的。但并不会伤损她的身子。思懿活的太憋屈,我瞧着难受,定要有这么一遭,让她把那些愁事和怨怼都讲出来,才能避免心疾。”

      他起身,她亦自却礼数,“她已是殿下了,我知我这么做不妥。可她在我心里,永远只是鹿洸中那为情所困的女儿家。她要等她的岳王殿下回来,因此苦苦支撑两载。陛下为何要让她等?在府邸的时候有崔氏,您不愿还则罢了。那您践阼后为何还摇摆不定?不提这些,数日前郭氏滞留禁庭,缘何不遣?当年先帝擢选的媵妾中头一个便是她长姐,您当初力推,致使郭氏悲愤,最终悬梁自尽。这是她的嫡亲妹妹,她将这笔恶账算在思懿身上,近日处处妨碍,只敢阴司里行动,她问过您,您却说太妃需得人陪伴,并不首肯。若想要,不如坦心娶纳,若不想,亦不要留余地。君心难测,可既是夫妻,同心同德,同身同命。既要维护,便是对她有意,对天下女子淡漠。恻隐之心但有,却要探听清楚。她时时为你想,不会多提一句。既知她如此,便应未雨绸缪,替她铺好前路,断绝是非。夫妻间若只是一人舍命在前清路,一人在后享宁静安逸,何有携手同行?”

      他沉默半晌,只听她义正言辞,却句句合乎情理,“心知哀怨无用,只会妨碍你,她怎敢道破心思?她若将这些怨怼讲出,你便要进退维谷,两厢为难。她在替你退,为你甘愿站在悬崖峭壁上,可我看得清楚,不能眼见她再次落难。陛下,无论您是昔日落魄潦倒的皇次子,不为先帝所信重的岳王殿下,或是今日统御四海的帝王,她都在默然无声的维护着您。天下情悦,难道只起誓发愿就足矣了?她不道破,便没有这番赤诚心了?您心中爱慕,却不曾替她想,更不会彻底懂过她。她自幼伶俜,无父母疼爱,始终惧怕成了他人的拖累。她虽低微,但尤其自重,并不想他人因身家而蔑视轻薄。她亦极会理事,但凭己力能够达到的,绝不要旁人臂助帮手。这并不是于您无意,亦非不信您,只是数载她习惯了。习惯独挡千军万马,在狂风骤雨下顽强求存,习惯为您撑伞,排忧解难,事事冲在前头,不惜舍命。有她,是您的福气啊。”

      他枯坐良久,直到有内人来莳弄花草,就像是她昔日在紫宸殿一样。“多谢你。”梅幸起身,“不必谢我。当初若非她疾奔去紫宸替您求告,说要先帝调兵遣将去偈州救你,或许今日就没了您,也没了我。那是她最不像她的一日,我此生所见,唯独这一次。我彼时课绩不好,她已笃定要为我垫底,却不想阴差阳错,果真是救我一命。她此生帮了我太多,我一直想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他缓慢的起身,梅幸矮身,“婚姻是冷暖自知。或许她每日犯难,但只要在您身旁,苦亦是甘。好好待她罢,莫要失去了才知珍爱。”她走了,他又跌坐回去。约莫两刻钟,何隽见势不妙,忙遣人去请思懿过来,她敛裾,鬓边的秋海棠簪也斜了,腰间的穗子乱了,就连压襟的禁步也绕在一起,可见步履匆匆。她提裙上阶,蹲下身径直去握他的手,“怎么了?梅幸同你说了何事?”他失魂丢魄,并不答复。何隽向她摇头,示意并不知晓。“哪里不舒服?还是她说了甚么不该说的?”他仍是怔忡,她向他的双掌上哈气,夏日炎炎,这时候起了暑气,他的手却拔凉。“何隽,去将梅幸请回来,我倒要问问她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何隽领命,他却回了神喝道:“且慢!”何隽回身,垂手肃立,他又软了口气,“都退下罢。”又将她搀起,替她扶正鬘发上的簪子、替她顺禁步的垂珠、香囊的花穗。“我们回金橘堂。”

      她诧异了,却任凭他攥着她的手,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金橘堂。回去后她拿暖绢替他渥手,他却将她搂住。内人们纷然垂首,极迅捷的退出屋外。“我错了。”须臾,她双臂轻摩挲他的脊背,“什么事啊?好端端的,一日一认错。若教孩子听去了,可怎么了得?”他难得的软弱起来,眼圈红了又红。她看的直蹙眉,“不行!我定要问问梅幸到底跟你混说了些甚么!”他将她揽的更紧了,“别去了。她只是说了这数年你为我做的,细数下来竟有那么多桩。得你为妻,原是我高攀了。”她无奈,深叹后说:“都是陈年往事了,还翻出来做什么?梅幸好端端的,不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倒入宫来给我添乱!赶明儿我见了她,定替您斥她几句!”

      他拥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她松开。“身上好些了?还疼不疼?”她摇了摇头,“你…无事了?”他抚上她的鬘发,“本就无恙。”说罢就唤何隽,她不知所以,只听他提起,“禁庭有郭氏女?”她本能的警惕,只听他继续吩咐,“若有,即刻赶出宫去,再不许郭氏宗族的女眷入宫半步。若有命妇,今后年节皆不必拜谒,更不许私谒金橘堂。”何隽听命去传谕,她大概知道梅幸说的话,见他来解释:“我不知郭氏的牵扯。钱太妃待我不错,她当初说要郭氏留下,我不曾多想。曾经我于郭氏无意,才会推拒爹爹赐下的媵妾。她既想惹是生非,搅扰禁庭的宁静,我便替你处置了她。”他行事如此不顾后果,郭家会寒心,郭氏一族乃至许多世家怕都会忌惮。“世家不能制衡我了。虽我需得赏一两分情面,可早已不复往昔了。我不是爹爹,不会忍受他人的掣肘。你是我爱重之人,既她要对你不利,那便和弑君一般,赶出去已属轻纵,很该即刻打死以儆效尤。”

      杀伐果断,是他一贯的行事。“可这些与你无关。血腥屠戮,不过都是我一人的作为。身为帝王,我不得不这么选。我会用这国朝至高至重的权柄来护我挚爱的女儿家和她的孩子。”她阖眸,倚在他肩头,他将她揽住,一缕斜阳煦煦的映在她颊上,恁的暖和。

      她就这样在他怀中小憩,他却回想起无数个相伴的朝暮。八岁时她入了府邸,他因是爹爹所赠,无比厌倦,让她无端受了很多折磨,虚耗了半年时光。想起她为他研墨、做茶,陪他读书、丹青、写字,赠他香囊、纸扇、紫檀串,在城墙外等他回家。她这样警惕的一个人,却能在他身侧睡熟,昔日不曾觉察的很多小事,都一股脑的涌进来,占据他的心房。

      这么多事,那么多年,他上下求索,不过想听到那一声心悦。很多世家贵女跳脱礼法,为侍奉在侧都不惜直截了当的道破。那些心属和思慕来的直白坦荡,说出口来并不需要任何奋力,不过是讨巧下最轻松的资本。可她为了这份心意,守了他十四载春秋。

      他明白了。爱意不必宣之于口,而应躬行履践。他不会再三剖白心意了,因为她心底早已清楚。余下一生,他要将虚空的誓言和承诺都变为真切的日夜,让她和孩子安稳无虞的活下去。

      他没有在离别后醒悟,因而不必追悔莫及。不算太迟,却已有遗憾。

      他望着熟睡中的妻子,笑着将她揽紧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番外8(婚后生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