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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暮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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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头白鸳鸯失伴飞
南宋绍兴十五年(1145年),苏州城西南,太湖小岛。
早春二月,阴雨霏霏,归云庄后的山道上白幡纸钱随着西风漫天飞舞。
铁手捧着妻子陆梦芸的牌位目光呆滞、神情木然,由长子修远搀扶着走在送葬队伍前列,数日来强自压抑的满腔悲痛此刻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淹没了他,快要无法呼吸……
自去年夏末,这些年一直体弱的陆梦芸突然病重,人迅速消瘦,很快就卧床不起了。彼时李医官已谢世,铁手心急如焚,遍寻名医奇药,甚至拜托韩世忠帮忙从临安请来了大内御医。但多方诊治用药仍未见好,都说是夫人年轻时受的毒伤刀伤虽然当时见愈终究亏了根本,如今到了更年之际因着体弱一并发作,病情已入膏肓,恐怕时日不多了。
铁手闻言大恸。倒是陆梦芸虽也舍不下丈夫儿女,但还是平静接受了现实。她流泪劝慰丈夫:“师兄,我这一辈子与你这般厮守了三十年已得心满意足,死也无憾了。只是遃儿尚未成家,阿玉还没出嫁,孩子们还需要你,为了这个家你也须得多多保重。否则我又怎能去的安心?”
这几年间,他们的长子修远已然成家,娶了铁手好友王皋家的三小姐惠娘,夫妻恩爱,已育得一儿一女。这些年来他一直协助父亲打理家中经营;次子修遃自小就跟着李家学医,颇有天份,于是铁手又将他送去叶问舟那里拜师习技;小女儿如玉还未满十六,但已与韩世忠的次子彦直订了亲,后年就要出阁了。
本来战事也停歇好几年了,虽然大宋向金国俯首称臣、失地受辱,但总算南方的百姓获得了喘息的生机。铁手有时虽觉愤懑,却也知如今天下大势已成定局,索性不再多想,只守着妻儿修心养性地过日子。原指望就这般岁月静好、白首偕老,却未料最心爱的妻子竟要撇下自己先去了。
铁手写信给修遃让他恳请叶问舟同来苏州替母亲治病。可等叶问舟带着遃儿从千里之外的蜀地赶到平江,陆梦芸已经奄奄一息。叶问舟见了也很难过,对着铁手无奈地摇头叹道,“铁师兄,我只是医者,没有回天之术。如今也只能让师妹尽量少受些苦痛折磨罢了。”
铁手闻言只觉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不禁脸如死灰,一阵晕眩跌坐在床边。叶问舟赶紧将他扶住,伸手替他号脉,安慰道:“人各有命,铁师兄莫要太伤心了,自己也要善加保重。”叶问舟临走时嘱咐遃儿:“你父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且年轻时心脉处受过大伤,我号出他已有胸痹症兆,你们可得要留意啊!待你母亲走后,到时须得多加劝慰,勿使他太过悲伤激动。”
果然,陆梦芸勉强熬过新年正月,二月头上便去世了。铁手伤心欲绝,觉得自己的人生瞬间陷入黑暗,他强自压着心头巨痛料理妻子后事。
因陆父早年就把太湖归云庄赠予了女儿女婿,而这座小岛背山环水的旖旎风光也是陆梦芸最钟爱的居所,所以按着她生前意愿,铁手将妻子的灵柩运到归云庄后的山上落葬。
葬仪上,眼见着妻子的棺椁入土,耳边传来儿女们阵阵嚎哭,铁手忍不住涕泪纵横、悲痛难当。他突觉心口一阵绞痛袭来,不由得起手按住了胸膛,待要运气抵御,疼痛却愈加剧烈,未几口中竟溢出血沫来。铁手只觉眼前一黑,身体竟软瘫下来。幸好修远一直扶着父亲,见此情形抱住他身子大声呼救。
众人大惊。铁家兄妹见父亲晕倒更是心急如焚,赶紧过来救护。亏得修遃听了叶问舟的嘱咐,对父亲的身体状况暗自留心着,他立即取出师傅留下的“护心丹”置于铁手舌下,又施以按摩心胸、金针刺穴等急救之术,总算将人救醒。修远见父亲虽已苏醒但神志迷离虚弱不堪,忙小心翼翼背了他回转自家庄内休养。
自此铁手大病了一场。病因还是由于巨大的悲痛引起了旧伤新疾并发,以至于心脉淤塞,肺络不通。毕竟六十开外的人了,上了年纪恢复得慢,竟卧床了半月余。这期间,铁家兄妹与阿荷轮着昼夜服侍,终于,在他们体贴入微的护理下,铁手逐渐康复。但他的身体状态却再不能承受修习“一以贯之”神功的重负了,以至于内力比之从前损了大半。
铁手心灰意冷到了极点。他对长子说自己不愿再回城中去,要在归云庄住下。“我要留下陪你母亲,不然她一个人会孤单的。你做事向来勤勉我很放心,以后家中经营便全交由你操持,凡事皆可自行做主,无须再问我。”
修远闻言心下哀伤,却也知父亲心意已决是劝说不动的。他将此事告诉弟妹,如玉听后坚持要留下陪伴父亲:“什么!爹爹一人在此,这如何能放心?我留下陪他。”
铁手老来得女,这孩子又是陆梦芸冒死所生,所以平日最得他夫妇宠爱。而如玉也是乖巧伶俐,承欢膝下极其孝顺。如今母亲不在了,她怎肯留父亲一人在这岛上孤独。况且明年她就要嫁去临安了,自然更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
修远和修遃都觉得妹子愿意留下照顾父亲最好不过,毕竟她曾在三清山学艺三年也有些医药功底,若有突发状况基本的救护手段还是会的,如此他们也感安心些。
兄妹三人正商议间,阿荷走了进来,轻声道:“我……也留下……你娘临去时一再嘱咐我要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你们父子兄妹……”
修远恳切道:“荷姨,你能在自是最好。只是这岛上生活毕竟不如城中方便,会累你更加辛苦,我们兄妹如何过意的去。更何况如今小宝已在建州任了县令,说不定过些日子他便要接了你去。”
阿荷轻轻摇头道:“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里。我也要陪…姐姐……”语气甚是坚决。
八年前,年老的管家刘伯中风病倒,于是铁手夫妇安置刘家二老回家颐养天年。陆梦芸素来与阿荷亲厚,便问她愿不愿意来铁府管事。阿荷一向敬爱姐姐,只是因着那年纳妾未成的误会事件后每次与铁手再遇两人均有些尴尬,所以渐渐地阿荷铁家就来的少了。可也不知怎地,自那晚之后她那颗沉寂多年的心竟然系在了铁手身上,每见二爷一回心中的仰慕眷恋之情便愈发强烈,以至于后来再有人来说媒,她根本无意再嫁了。
阿荷明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非份之想,可还是禁不住地默默爱恋着铁手。于是,阿荷答允陆梦芸来到铁家,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次不是为了姐姐,却是为着二爷。
铁家兄妹也知道父母对阿荷母子有恩,所以她待自家衷心耿耿,与母亲情深义厚,堪比姊妹。这些年一直帮衬着体弱的母亲照顾他们三个,操持里外家务,所以他们从小就没把阿荷当外人看待。三人长大后渐通人事,隐约知道母亲一直想让父亲纳荷姨作侧室,也看得出荷姨待自己父亲敬爱有加,似乎不同寻常。可父亲为何一直都不允却不得而知了。其实他们觉得父亲对荷姨也很不错,前年阿荷的独子汪瑞宝中了进士,从不愿求人的父亲特意赶去临安面见韩世忠,托他为小宝谋了个好缺,只要好好干自是前途无量。事成之后父亲还高兴地说:“你荷姨半生辛苦总算没白费,生了个好儿子啊!说不定过个几年就能为她请到诰封呢,将来定是有福。”自从母亲卧床后,父亲的日常起居饮食都是荷姨在照料着,没人比她更清楚铁手的生活习性偏好了,她若留下当然更好。修远见荷姨心意坚决,也就不再客套了。
铁手知道女儿和阿荷要留下陪自己,倒也没说什么。如玉十六岁了,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像陆梦芸。如今妻子不在了,女儿便成了最大的慰籍,再者她明年就要出嫁,铁手心中自是舍不得,确实也想多留她在身边相伴。而阿荷勤快细心,只要她在,庄子里内外的琐碎事务铁手就不用操心了,那帮仆佣、佃户有事自会去找荷娘子处置,这样他就能专心地著写他的《慎刑说》。
这册子是因着在刑部供职的冷血两年前过来苏州找二哥,问他可否把以前他们在神侯府当差时的办案流程、查案技巧、经验教训以及典型案例汇总成册以便培训新人。铁手左右无事就应了下来,可写到一半陆梦芸就病重了,他忙着替妻子寻医问药、床前护理也就将这事搁在了一边。如今倒又闲了下来,便想着不如继续写完,也能消磨辰光。
于是,修远带了妻子儿女回转苏州城中,自此他担起了当家的责任,全面打理铁家生计事业;修遃则继续回到川中跟随叶问舟精修医术。而铁手与女儿、阿荷便在归云庄住了下来。
二、醉后不知天在水
岁月流转,春去秋至。一转眼已是深秋十月。
这大半年来,铁手没再离开过小岛。他的生活作息很是规律。晨起早膳后便去后山为妻子守墓,焚香思悼;午后就待在书房里,或著书,或练字作画;到了傍晚由女儿陪着去湖边散步;晚上运功调理内息,准时睡眠。如此,身体倒是康复了,只是丧妻之痛终究难平,铁手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看着要比之前略显苍老了些。
阿荷见铁手日日去墓地,风雨无阻,便叫人在坟边修了个小竹亭,如此免得人被日晒雨淋。亭子建好后铁手甚是满意,亲自书了“悼云”二字,请人做了匾额挂上去。
起初,铁手在妻子坟上一坐就没了时间,眼里心里还全是她的影子,常常要待到如玉或阿荷上来唤才想起回家午膳。这半山腰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玉儿年轻习武自然无妨,但阿荷只是寻常女子,毕竟也四十多岁了,铁手见她每回走上来总有点喘息,心下歉疚,于是渐渐地就逼着自己午时前定要回到家中,免的她们再上山来唤。
这一日是铁手生辰。本来修远带了妻儿要上岛与父亲贺寿,不料天气突变,大风大雨,太湖浪大无法行舟,只能淹留在对岸渡口的客栈中。而归云庄里阿荷特意准备的一桌佳肴却还是只能他们三个人共餐。
阿荷为了让铁手开怀,难得取了一坛好酒与他小酌助兴。可谁知铁手想起去年今日妻子还拖着病体与他贺寿,如今却是人面不见阴阳两隔,心头隐隐作痛,一喝就停不下来了,劝都劝不住。酒入愁肠愁更愁,铁手原就不善饮,这闷酒下肚竟至醉瘫如泥。
阿荷见了后悔不迭,忙与如玉一起搀着人回卧室躺下。铁手呕吐了好几次。看着他难受的模样,阿荷急得都快掉眼泪了,一个劲地自责。倒是如玉号了父亲的脉象后觉得还算正常,应该只是醉酒的反应,劝慰荷姨不必太担心。
到了亥时,如玉年轻有点困盹了,阿荷让她先回房去睡,说自己不放心再留下照看一会。果然,如玉走了没多久铁手又吐了,阿荷忙扶着与他扣背轻拍、取水漱口,又是擦手净脸地照料了一番。
铁手眉头紧皱、略略喘息。阿荷看得心疼,怕他躺下了又会吐,便坐在床边让人半躺着靠在自己肩头,又掏出随身手帕与他轻轻擦拭额上的虚汗。
“师妹!”突听得一声低唤,跟着一只大手就握住了阿荷拿着丝帕的手。
阿荷被铁手握住了手,身子一颤,人却没动,“二……”她刚吐了一个字却又收了声,低头看着怀中人依旧闭着眼在那边喃喃自语,
“师妹……不要离开我……我真是想得你好苦!”
阿荷闻言心下难过,另一条圈着铁手的臂膀情不自禁地紧了紧。
突然,床上人展开一臂搂住了她腰肢用力一扯,把她拉到了床里头。
阿荷不禁“啊”地一声低呼,顿时面红耳赤,心头砰砰乱跳,刚想要直起身子,铁手却已翻身压住了她,紧接着那带着浓重酒气的口唇覆在了她的唇上。
那是一个深情、热烈、绵长的吻。明知道这份情不是给自己的,但阿荷仍被其中蕴含的绵绵相思眷念给击倒了。她心里那份压抑了多年的情感瞬间被诱发得喷薄而出,双臂也不由得紧紧圈住了那具发烫的身躯,热烈地回应着……未几,两人耳鬓厮磨地拥在了一起。
自去年妻子病重至今的一年多时间里,铁手整日忧虑哀伤,无心再行情欲之事。可今日醉酒后背靠着那柔软的身体,神志迷糊间竟以为妻子又回到了身边。他毕竟是正常男子,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升腾起来的强烈欲念,与身下人激越地缠绵了起来。
恍惚间铁手也感觉这丰腴柔滑的娇躯,没有半点瑕疵的肌肤似乎与妻子的身体是有些不同的,但醉酒的迷离、烧身的□□很快就吞没了他的思考,一时间他只想着要尽情释放出禁闭了多时的原始欲求。
窗外狂风暴雨,室内春风化雨。一番酣畅淋漓后,铁手疲累之极,加上酒意未消,很快就沉沉睡去,尽管如此,他的一条臂膀还是习惯性地将枕边人搂在怀里。
少顷,阿荷见铁手鼾声已起,小心翼翼移开他的手臂,自己披衣坐了起来。铁手身体宽厚高大,阿荷自是没有力气再与他穿好衣衫的,只得拉过一旁棉被与他仔细盖好。
阿荷深情地看着那张熟睡中的脸庞,在床沿静静坐了半晌。她见铁手此时展了眉头,神色间也似有了一抹许久未见的温柔,竟忍不住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与嘴唇,又低头忘情吻了一回。过得片刻,阿荷看铁手呼吸平稳,脸色如常,便轻手离开他卧室回转自己房中。
这一夜阿荷几乎没睡,满脑子都是两人刚才激情缠绵的心跳画面。她不禁暗自感慨:“怪不得姐姐一辈子就爱了二爷一人,这样的男子当真值得。唉……可见我这一生,从前都是白活了!只可惜二爷他…他也只爱姐姐一个,心中如何会有我的位置。好了,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像我这般寻常的女子哪里配得上……只要还能天天见到他、留在他身边服侍,便是心满意足了。”
铁手平日里睡眠浅、醒得早,通常卯时就要起身吐纳调息。可昨日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待醒来时只觉屋外天已大亮。他感到还有一丝头痛,想来是宿醉仍未全消,心中对昨夜过量饮酒颇有些后悔。他略略转动身子想要起床,却突然发觉被窝中的自己竟赤着身子。
铁手大惊。“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竭力搜寻记忆。依稀想起昨夜应是梦见妻子了,似乎在梦中还与她如往日般恩爱欢好了一场,那感觉畅快淋漓就如真的一般,“难道……竟不是梦吗?”他越来越迷惑了。
“笃笃笃……”有人轻扣房门,却听如玉在外面轻唤:“爹爹,可醒了没?”
“哦,哦……醒了。”不知怎地,铁手心中竟有点慌乱,忙不迭回答,一边又急着找衣衫。却见自己的内衣被整齐地叠放在里床,那样子他一看就知道是阿荷叠的,但此刻也不及细想了,赶紧穿好衣衫下床。
如玉端了热水、早膳走进父亲卧室,闻到房中还余着一股酒气,便赶紧去开窗通风。铁手一边漱洗,一边问道:“阿玉,怎么是你,你荷姨呢?”
因着自去年陆梦芸病重卧床后,她便让阿荷替自己照料铁手日常起居。起初铁手也有些不适应,但日子一长渐渐也就习惯了。毕竟这么多年彼此熟稔得就像亲人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待阿荷就如同妹子一般,再说总也比从外边请个陌生丫环要好上许多。
如玉语气有些嗔怪道:“还不都怪爹爹你昨夜喝得那么醉,荷姨定是弄到很晚才睡,我见她这会儿房门还关着,想是累了还没醒呢。”
铁手暗暗心惊:“你……没和她一起走?”
“我困了,她让我先去睡的。”
“哦……”铁手心中隐隐不安,一边又道:“是爹爹的不是。以后再不饮酒了。”
如玉扑哧一笑,道:“也不是说不能饮,少饮点便是了。”
父女俩正说话间,阿荷走了进来。她抱歉道:“二爷早!我今日起晚了……”
“啊,无事,无事!”铁手忙道:“昨夜累你俩辛苦了。刚与阿玉说呢,以后再不饮酒了。”
阿荷微微一笑,打开衣橱准备铁手出门要穿的衣衫鞋袜。
“这会儿天倒是放晴了,想来渡口会开,远儿他们一会便能上岛了。只是天气作冷了,得穿夹衫。”她边说边在橱里翻找,一会又道:“二爷,这里的夹衫只得这件墨绿的了,没有黑的。今日先将就穿吧,过两日我赶制一件。”因铁手自妻子亡故后只穿黑衣,阿荷自是一直留心着。
“不用制了。这件就行。”铁手忙道。
这时,正在给铁手整理床铺的如玉抖开被褥见床上有块手帕,奇道:“咦,荷姨,这是你的手帕吧?”
阿荷见了竟突然脸涨得通红,快步走过去接过手帕塞入袖中,呐呐道:“…是……定是昨儿个忙乱中不小心拉下的……”
阿荷的反应没有逃过铁手的眼睛,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觉心下一沉,暗忖:“完了,难道真不是什么梦?我如何做了这等酒后乱性的胡事!……她守了这十几年却这般没名没分地顺了我,唉……这可如何是好?”
如玉还在那儿天真道:“嗯!都怪爹爹,好不折腾。”又转头对铁手说:“昨儿可差点没把荷姨给急哭了呢!”她见父亲不应声坐在那里怔怔出神,只道他身体不适,赶紧走到父亲跟前唤道:“爹爹,怎么啦?可是哪里不适?”
这一问,阿荷也急忙过来,关切地看着铁手。
铁手回过神来,忙道:“无事,无事。只头里还有一点点宿醉,待会儿出去走一圈就好了。”
两人见他神色如常,也就放下心来。阿荷取了要换洗的衣物被单自去后院让仆佣清洗。而如玉则去客院查看兄嫂要入住的房间是否备妥。
铁手用完早膳,穿戴齐整往后山去。他今日心中十分懊恼,低着头走得很慢,快出庄子后门时就听后院里的粗作女仆王嫂在大声说话:“荷娘子,这水凉,还是我来吧。我会当心的啦。”
“这料子金贵,是姐姐当初托人从广南觅得的,二爷最欢喜这件衣裳了。酒渍确是有点难洗,须得放一点醋才行。”听着是阿荷的声音。
铁手不禁在院门口驻足朝里望去。只见阿荷挽着袖子在洗他昨日吐脏的那件袍子。
王嫂一抬头正见着自己东家站在门外,霎时更觉不安了。这大半年下来,庄里上上下下的仆人都知道荷娘子即是管家又是老爷身边体己伺候的人。他们自然觉得两人的关系必定不一般,所以平时对阿荷倒似半个主母般地很是恭敬。
王嫂怕主人怪罪,忙不迭地从阿荷手中抢过衣衫,急急道:“你放心吧,我会轻手洗的。”
阿荷见王嫂突然神情尴尬,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铁手站在院门口朝里望。于是,她忙拭干了手走过去。
“二爷这是上山去,今日风大,可留意着不要着凉。早些回,说不定远儿他们一会就到了。”
“嗯。你……不要干这个,她们会弄,真洗坏了也无妨。”
“嗯……二爷慢走。”
铁手点点头自往山上行去。
阿荷目送他背影远去,心头泛起一阵柔情蜜意,脑中不觉又浮现出昨夜他当自己是姐姐时的那份热烈温存……直如一场愉悦至极的美梦。
三、金莲窄小不堪行
山上,铁手在陆梦芸坟前点了香烛后坐在一旁的石栏杆上。他怔怔望着墓碑上已描黑了的妻子的名字,神情略有些发呆,口中喃喃自语道,
“师妹,我……我这好像是做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人的糊涂事了……她守了十几年的贞节便教我给污了,唉!可怎生是好?”
铁手在那里思前想后百般懊恼,头里似因宿醉带起一阵微微晕眩,两手撑了额头竟昏昏欲睡。
恍惚间突听一声熟悉的娇唤:“师兄,你可要紧?”
铁手抬头,却见陆梦芸站在两丈开外,一双秀目中满是深情关切,那模样看着竟还似十多年前两人在杭州度假时的那般妩媚娇柔。他立即想起身靠近,却觉得双腿无力,怎么都站不起来,只能徒然伸出双臂,口中急道:“师妹!师妹!你可想煞我了!”
“师兄可记着以后再不能如此过量饮酒!你如今上了年岁,身子自不比从前了,可要善加保重,免得孩子们担心。”
“是!是!以后再不饮酒了!可我昨日这……唉……”
“我知你如今一人孤苦,也实在放心不下,确是要有人照顾才好……不过这事确是有些失礼了,好在阿荷……应该不会怪罪与你。其实这几年,我早看出她待师兄的心思了,我也是真心想留她在你身边的,唉,偏是你从来固执,若听了我,哪会有今日之尴尬?”
“我……”铁手一时无语。
“好了,好了。师兄你也不要太过懊恼了。今后该当如何选择,只须听从自己内心便是。”
“选择?我还能如何选择?若能选,我只选你回到我身边!……可是……我也知道这已是不可能了呀!”铁手望着妻子声调哽咽。
却见陆梦芸闻言也掉下泪来:“师兄,来生我再陪你……只是如今你可莫要太为难自己了!只要你平安喜乐,我在九泉亦是欢喜!你须得珍重!”说着往后退去。
“师妹,不要走!不要!”铁手急得大叫,身子往前一冲,人醒了。
原来竟只是个梦啊!
铁手见供桌上的蜡烛冒着黑烟,似是刚刚熄灭,暗忖:“莫非是师妹托梦来安慰我呢!”心下又觉戚戚。
“扑通!”山道上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女子“哎哟”一声低呼。
铁手辨出那是阿荷的声音,心中一惊,随即跃起,脚下施展轻功,急急往下掠去。
只见阿荷扑倒在山道上,显是给雨后湿滑的石阶滑倒了。
“怎样?可摔痛了没有?”铁手迅速奔到她身边,将她轻手扶起坐在台阶上。
“还好……”阿荷走得急,这一交摔得还挺重,膝头的裙子蹭破了,手掌也有擦伤。可她不想铁手担心,随即站起身故作无事道:“远儿他们到了,思安和念安在找阿爷呢,二爷赶紧回吧。”
铁手闻言心中欢喜,思安、念安是远儿的一双儿女,今年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两个娃娃粉妆玉琢般可爱。所谓隔代更亲,铁手好久未见孙儿,很是想念,脸上不禁露出笑意道:“已经到了啊,那走吧。”他不觉加快了步伐往山下去,行出十几步突然发现身后没人,再转头看去,却见阿荷已离着很远了,正一腐一拐地慢慢往下挪。
铁手吃惊,赶紧回到她身边,扶着急问:“脚摔着了?我看看。”
“嗯,像是崴了。”阿荷皱着眉指了指右脚。
铁手忙让她坐下,小心拿起那伤脚将袜子褪下细看,果然脚踝处已经红肿起来,皮下隐隐青紫。铁手起手稍稍按摸了一下,阿荷顿时“哎”地一声,脸露痛苦之色。不知怎地,铁手见状突然觉得有些心疼起来。
“骨头好像没事,不过韧带肌腱伤得厉害。得赶紧回家敷药。来,我抱你下去。”
“不,不。我……我能走,劳烦二爷扶着我一些便是。”
“不行,不能走了,否则皮下出血会更严重的。救伤扶病不必拘礼。”铁手说着不容她再推辞,一把将人横抱起来,足下运起轻功直往自家庄子掠去。
阿荷被他抱着,半边身子贴着那宽阔厚实的胸膛,后背及大腿下是两条有力的臂膀,一时间昨夜两人缠绵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禁不住心如鹿撞,只觉得连脚伤似乎也没那么痛了,但又怕被看出了心事,羞得闭上了眼睛,自己也知道脸上定是通红一片了。
归云庄的正厅里,铁修远和妻子惠娘,妹妹如玉在等候父亲。两个孩子正嬉笑着与姑姑玩耍。
众人忽见铁手抱了阿荷匆匆奔进来,都吃了一惊,一下围了上来。
“荷姨怎么啦?”如玉急问。
“在山道上滑了一交,崴了脚,挺厉害的。”铁手边说边将阿荷轻轻放在椅子上,又叫拿个凳子来将她伤腿平放,“阿玉,你去地窖取些冰来放伤处冷敷,我这就去调制药膏。”
修远忙道:“爹爹,我去吧。”
“这里你不熟,还是我去。”铁手说着就往书房快步走去。他在药柜里取了栀子、大黄等药材又跑到厨房和了鸡蛋白醋,调制出化瘀消肿的药膏回到厅上。
如玉伸手接过父亲手中的膏药与阿荷涂抹。可一会儿铁手嫌她上药的手法不对,便拿过药碗自己动手。他一边替阿荷敷药包扎,一边还对着围观的两个小孙儿笑道:“你姑姑还不行,瞧阿爷这样子才对。这敷药也是有讲究的,须得对着穴道才更有效。你俩可好好学着点啊。”
修远夫妇和如玉站在一旁都听得暗自好笑。阿荷因自己的脚被铁手握在手中细细摆弄,而周围又这么多人在看着,她愈觉羞涩,红着脸轻声道:“有劳二爷了!可以了。多谢!”
如此忙活了一番后已到了午膳时分,亏得阿荷早间就在厨房安排好了,只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丰盛的菜肴便摆满了桌。七人团团围坐,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两个孩子吃吃玩玩,追逐嬉戏,绕着爷爷笑个不停。惠娘忍不住出言训教。
铁手忙劝说道:“他们平日在家多半也是练功读书,今日难得来此就且让放松一下吧。毕竟还小着呢!”
修远听了故意玩笑着对如玉叹道:“唉,我们小时候如何能这般。除了你,我和遃儿吃饭时都不让大声说话哪。”
如玉娇声道:“爹爹,大哥又在吃醋了!”
铁手大笑道:“是么?哈哈……”
屋里一扫平日略显冷清的气氛,铁手甚是开心,暂时将心中的烦恼搁在了一边。铁家诸人已许久未见铁手如此开怀大笑了,看他心情大好,也都很高兴。
餐后,铁手带着两个娃娃去书房写字玩棋,含饴弄孙,老怀大畅。
如玉与惠娘则搀了阿荷回她房中休息。惠娘素日里与阿荷也很亲密,这许久未见,便留下陪她闲话闺门家常,话题一下就聊起了明年开春后如玉出嫁的准备。如玉有些害羞,便回到饭厅与兄长叙话。
修远笑着与妹子道:“爹爹近来看着气色心情都不错,定是妹子服侍周到,功劳不小啊。”
“起居饮食还是荷姨在照料着,我就陪他聊天散步。”如玉道:“只是昨晚醉得厉害,估计又想起我娘了,一喝起来劝都劝不住。”
说起母亲,修远也是神色一黯,叹道:“唉……一个人太冷清了就容易想着伤心事……其实爹爹如今身子也很好,按理是该再找个人贴身照顾才是……”
如玉道:“这事莫想了,咱爹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我晓得娘在世时就与他提过好几次,他哪回松过口?”
修远缓缓点头,半晌又道:“可再怎么说娘也走了,爹爹不该如此一人孤苦,长此以往对身体也无益。唉,其实荷姨的人品真不差,我看得出她待咱爹可不一般呢。而平日里爹爹对她似乎也蛮好。你瞧他刚才那副紧张的模样,好像也有点意思啊,呵呵……”他突然笑得有些暧昧,凑近妹子低声问道:“阿玉,那……这些日子,你难道就看不出甚么来?”
“什么呀!大哥可别乱讲。”如玉嗔怪道:“荷姨一向是规矩人,咱爹也是君子。我可是日日伴在爹爹身边的,清楚的很呢。”
修远似有些无奈,又叹了一声:“是嘛?这事上咱爹就是有点固执。他如今不愿回城,明年你又嫁了,若你不在,荷姨再这么留下,没名没份的,恐招旁人闲话。那要是她也走了,到时剩爹爹一人在此岂不更加孤单?不如等过年阿遃回家,咱娘也满了周年,到时我们三个一起劝劝老爷子。”
“嗯!大哥说得也是!”如玉仔细一想也确是这么回事。
整个下午,铁手都带着两小孙儿玩乐,之后修远又来找父亲聊了些城中近闻以及自家商号经营的状况。父子俩谈谈说说不觉已至傍晚。
因腿脚不便,当日的晚膳阿荷就不再参加了,如玉让王嫂直接送餐到她房中。
铁手在饭桌上不见阿荷,心中倒又牵挂了起来,忙问女儿:“你荷姨的脚伤如何了?有没有再去看看?”
“我方才已看过了,现下还肿得厉害,所以我让她歇着莫动。爹爹放心,晚餐已送过去了。”
铁手皱眉道:“哦。这一下崴得着实厉害,估计要个十天半月呢。待会儿我再帮她去换药。”
铁家兄妹闻言不觉悄悄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脸上窃笑。好在铁手一门心思地担忧着,也没注意到儿女们的表情。
一家人餐毕已是戌时半,两孩子累了一天早就困了,于是修远夫妇带了儿女回房歇息,如玉则去了父亲卧室替他收拾床铺,准备洗漱热汤。
铁手去书房取了药膏纱布回到内院。底楼西厢房是阿荷的卧室,在这庄子里住了这么久,也可以说两人相识了这许多年,铁手第一次踏进阿荷的闺房。他轻扣房门:“阿荷,我来帮你换药。”
“哎,是二爷啊!快请进来。”阿荷的声音中流露出几分激动和喜悦。
铁手推门进去,见卧室布置得十分简洁。一张架子木床悬着素洁的青罗帐,侧边靠墙是衣橱和梳妆台。朝南窗下一桌一椅,此刻阿荷正坐在椅子上就着烛光裁剪铺展在桌上的一大块布料。
“二爷,快请坐。”阿荷刚欲站起身来让坐,被铁手按住了。
“你坐着莫动!”铁手自己搬过妆台前的圆凳在阿荷旁边放下,又道:“我瞧瞧。”说着他轻手托起阿荷的伤腿搁在凳面上,自己弯下腰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一会儿。
果然和如玉说的那样,脚踝确实比白天还肿了,连着脚面都泛出大片青紫。铁手心中又起了一阵不舍,轻声问:“很痛吧?”
阿荷见他微皱着眉头脸上似有怜惜之意,心中竟有点窃喜,连忙答道:“还好。这都怪我不小心,害得大家跟着忙活。本来远儿他们回来该当多照应着,这下却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唉!”
“不用操心,阿玉也会做。她明年就要出嫁了,正好让她操练操练。这家务事也不省心,她以后早晚也得当家。”
“二爷说得也是。不过,您放心,我家阿玉这般冰雪聪明,将来必定不会差的。”阿荷笑道。
两人一边聊着,铁手一边与阿荷换了药,重新包扎好。他直起身道:“这几日忍忍,这脚就不要碰水了。”他又指了指桌上的布料道:“别弄这些了,早点歇着吧。”
阿荷致谢道:“多谢二爷!这是硬伤,没有大碍,过几日便会好的。”又说:“早上去库房,正巧找着这块石青布料,所以想替您制件夹衫也可替换着穿。”
铁手心头一暖,忙道:“真不用那么麻烦,明日叫他们去镇上成衣店买一件就是了。”
“这边镇上哪有什么像样的料子,做工还不如我呢……”阿荷轻声道。她善女红,针线活可是出了名的好。
“是,是!当然没你制的好。我…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铁手呐呐道。
“嗯!我知二爷体恤。不过,真没啥辛苦的。您瞧这几日我都没法动了,就当是解闷吧。”
“也好。那你可不要赶着做,早点睡。我回去了。”
“嗯!二爷慢走!”阿荷下意识地站起来相送,却不料那只伤脚一落地钻心地痛,不觉“哎”地痛呼一声,身子一歪险些摔倒。铁手连忙回身扶住了她。
“这脚现下可真不能动。今日不要再弄了,早点上床歇了。”铁手再不由她分说,将人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两人又离得这般近,阿荷顿时脸红心跳,娇羞之色一目了然。
铁手白天救人心切没有留意她的神情,此刻在幽幽的烛光下见怀中人突然脸泛桃红,透出一股子他从未见过的妩媚来,不觉心神一荡。阿荷原也长得很是清丽,性子又温顺,如今虽说四十出头了,但看着依然气质娴静,风韵犹存。
铁手只觉掌中那股子软玉温香的触感明白告诉他,这无疑就是那昨夜与自己热烈缠绵的身体。他不禁心中暗叹一声,一时五味杂陈,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欢喜还是惆怅,只快步走到床前将阿荷轻轻放在床沿坐了。
“我走了,你早点歇息。”
“嗯……”阿荷羞怯地点头。
铁手缓缓走到房门口,突然低头驻足,手搭在门上,似在想着什么。半晌,他也不回头,只轻声道:“昨夜的事……是我的不是……对不住!”
阿荷没料到他会提这事,顿时又羞又惊,但随即看着铁手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二爷无须抱歉……我也……没有勉强……”
铁手显是听到了,却仍是垂头不语,少顷,他轻手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四、一湖晴光透春信
三日后修远要回转城中处理事务,他见阿荷伤腿未愈,便体贴地留下妻子照顾荷姨,连着两个娃娃也留着陪伴父亲。临行,修远随父亲一起去后山母亲坟上祭奠拜别。礼毕,父子俩一路聊着往渡口去。
修远道:“爹爹请回吧,不用送了。”
“我也无事,正好走走。”铁手道:“如今家中之事全仗你操持,辛苦了!”
“爹爹说哪里话,这是孩儿应尽的本分。只是比起爹爹的经验老道我还差了许多,所以我想着……待来年我娘满了周年后,爹爹不如还是回城中住吧,也可在孩儿身边多加指点教诲。”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已经很不错啦!今夏福建水患,你主持的那赈灾善举就做得很好,我听你舅舅说在商会里颇得赞誉。呵呵……”铁手笑着称赞儿子。
“也是因着小宝在建安当县令,所以此行接洽顺遂。”修远说的是阿荷的儿子汪瑞宝。
“小宝这孩子倒是个当官的料,将来定有出息。”
“是啊。上月我去杭州办事,顺便去韩叔叔府上请安。我听他说,此番小宝在建州安抚灾民、治水立功,连官家也有所闻,估计过一阵就会有升迁机会呢。”
“呵呵……不错!不错!你韩叔近来如何?身体可好?”
“韩叔好的很。近日他买了艘画舫,整日泛舟西湖,优哉游哉。他要我带话与爹爹,让你不要整日闷在家中,抽空去临安找他一同游乐。”
“唉……其实我知他心头苦闷,这也是不得以为之的避祸之举啊!”铁手摇头叹道:“罢了罢了,现如今奸相当道,困战龙于野,为之奈何啊!”
“不过,韩叔说得也对,爹爹就该多出去走动走动。等得明年开春阿玉嫁了,您一个人若还是老闷在这里对身体也不好,教儿子们如何放心?”
“城中嘈杂,我如今在这边倒是住惯了。”铁手道:“不用担心,还有你荷姨在呢。”
修远见父亲这话脱口而出,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心中一动,便有心试探他。
“荷姨啊?……我听说小宝此番很有可能调任江南呢,若他回了江南……说不定要接了荷姨去的……”
“嗯?接他母亲去?”铁手闻言竟停了脚步,眉头微皱问儿子:“小宝说……要接你荷姨去任上?”
修远见父亲显然很觉意外,应是从未考虑过这种情况,忙道:“哦哦,是这样。今夏在建安遇着小宝,他与我说起福建湿热不宜居住,怕荷姨呆不惯所以也不来接她。待日后若有机会去到好一点的地方任职,便要接了母亲去堂前尽孝。所以,我想着……若他真的调任江南,那就要来接荷姨的吧……”
铁手闻言默然不语,转头望向远处,又继续往前行去,但显然已没了刚才那般说话的兴致,神情似有些寥落。
修远见状心中了然,看来父亲对荷姨的陪伴已经相当倚赖了,恐怕对她已上了心,只不过一时还有些迷惘或顾虑,毕竟妻子去世才一年。修远盘算着等过年回家时与弟妹商议后定要与父亲挑明了劝说他一番。
半月后,阿荷的脚伤痊愈了。这些日子铁手每天傍晚到她房中与她换药。虽然两人都没再提起醉酒那晚的事,但彼此竟觉得相处得似比往日里更亲近了些。
天气渐渐入冬,岛上自然比城里更冷一些,铁手心疼两个小孙儿,怕冻着了孩子,便让如玉送嫂子、侄儿回转城里。于是,庄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转眼已近岁末,这日已是腊月十四。晚膳时铁手听阿荷与如玉在说要去镇上办年货。因修远他们两兄弟过年都要回庄,所需采买的物品还真不少,于是铁手便自告奋勇要陪她们一同去。
两人听了十分高兴,因铁手自妻子葬仪上了岛就不曾离开过,如今见他自己愿意出门,显然心情在慢慢恢复了。
翌日,按着昨天约好的,铁手一早上山祭奠后便直接去渡口等候她娘两个。半晌,却见只来了阿荷一人。她悄声与铁手说:“阿玉来了月事,我让她歇着了,我们过几日再去吧。”
铁手抬头望了望天空,道:“这般冷再过几日怕会下雪,到时渡船就停航了。今日天气尚好,我们还是去吧。反正要买什么都由你做主,我只管跟着当个脚夫便是。呵呵。”
阿荷见他愿意与自己同去非常高兴,点头喜道:“嗯!那就有劳二爷了。”
这渡船上的船老大认得铁手他们,上前殷勤招呼:“哟,是铁二爷啊!真个是好久不见您出门了。两位快请上船。”
铁手笑着与他拱拱手,回身扶了阿荷走过跳板进到船舱。
这渡船颇大,今日天好,离岛去镇上的人挺多,船舱里男女老少坐得满满。岛上居民多半是归云庄的佃户,自然都认得东家,纷纷上来问候,铁手只得应付了一番。
阿荷知铁手不喜与人敷衍,见状便与他道:“今日天好,二爷难得出来,去舱外看看湖景吧。”
铁手点头称好,步到后舱靠着侧舷极目远眺。
天气虽冷好在这会儿没有风,难得一抹冬日暖阳正从云隙间透出光芒,洒在微波荡漾的湖面泛起片片鳞光。远山含黛,近水流光,观之心旷神怡。铁手心情为之一爽。
这时,船舱内有两个妇人在窗边小声耳语。铁手内力深湛,声音落入他耳中。
“张姐,我刚见铁二爷身边那位大娘子看着挺端正的,年岁也不是很大,可是二爷的如夫人?”
“不是吧。二爷只得陆家大小姐一位夫人,这不因着年头上过世了他才来庄上住的嘛。我瞧瞧……哦,那是他们的管家荷娘子。”
“女管家?”
“是。不过……”那妇人的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听庄里人说,荷娘子可不单单管家务,还是二爷贴身服侍的人……”
“哦,晓得了,通房……”
“嘘,别说了。毕竟不知真假,不好乱编排人家。二爷可是向来对乡亲们都不错的呢。”
“嗯!嗯!”
铁手闻言心头有点不是滋味,不由得暗叹:“是啊,如今我与她均是鳏寡之人,这般朝夕相处确是难免遭来此等闲言碎语。原来我早在不经意间累她名誉受损,怎地就没顾虑到呢!更何况,那日还真做了胡事……唉!如今可怎生做才好?对了,远儿不是说小宝明年要来接母亲嘛,也不知她会不会去?”
铁手心中一时又起了烦恼,沉着头呆呆望着湖面出神。
阿荷见铁手在舱外待了良久不回便寻了出来,却见他靠着船舷眉宇轻锁,似在沉思,便说道:“二爷,外面可冷?莫要冻着了。”
“啊,不冷。”铁手回头见阿荷眼神关切地看着自己,忙微笑道:“现下太阳好着呢。”
“还真是,晒着好舒服!”阿荷走到铁手身边,也靠在船舷上眺望湖面。
铁手稍稍转头看向阿荷侧脸,见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似带着一股幸福满足的神情,阳光照得一张俏脸泛着柔光。虽说她也人到中年了,但眼梢眉间流露出成熟女子的恬静风韵却很是耐看。
铁手心道:“师妹一直说阿荷长得好看,可这些年,其实,我还真没怎么留意过……如今看来,这江南女子果真大多好颜色……师妹又说她心里早就有我,想来也是真的……那日,她分明说了,没有勉强……”
“二爷,看!那边一条大鱼!”阿荷突然兴奋地低呼,回头正遇着铁手注视的目光,两人蓦然近距离四目相对都略有尴尬。阿荷红着脸嫣然一笑,垂下了眼帘。
铁手忙故作无事地与她闲聊:“日前我听远儿说小宝在建安任上干得相当不错,他近日可有家书来着?”
“上月收到一封。说是公务繁忙,过年都不得空回家。唉……”
“过年都不回啊!也是,今年福建灾荒,他身为父母官必定有许多安抚善后之事要做。”
“嗯!他只问我可愿去建州过年,若愿意便派人来接。”
铁手心头一震,暗忖:“果然啊!”可嘴上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我才不去呢,太远了,来来回回路上折腾。”
“真要去了便可以住久些……”铁手知道自己有点言不由衷。
“那不成,过了年家里有大事要办。姐姐周年,阿玉出嫁,我必须在的,否则如何放心……”
阿荷这话说得完全把自己当作是这个家的人,铁手心中一阵感动,歉疚道:“你在的话自是最好不过,只是累你母子不能团圆我也甚觉不安……”
“二爷不必介意,其实也是我自己不太想去……离得苏州忒远了……”阿荷轻声道。
铁手闻言,不知为何竟似松了口气,心中莫名喜悦。
临近中午时分,渡船在光福镇西的渡口靠岸。
这光福古镇距苏州城西约五十里,滨临太湖,镇上居民多以下湖捕鱼、种植稻粮瓜果为生。虽说这小镇地处乡野之地,却也历史悠久,历代都有高人在此隐居。最知名的莫过于史学名家南朝顾野王,暮年告老后便定居在这建有光福寺的龟山脚下著书立传,颇享盛名。
光福寺位于镇中心,建于梁天监二年(503年),为吴地最古老的寺院。近百年来又因着有村民在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于镇外的农地里挖得一座铜制观音像供奉在寺内,香火愈加旺盛。所以这寺又被唤作铜观音寺,
今日十五,正遇着新年前最后一个月半集市,加之天气极好,此时山门前沿河的主街上人头簇动、熙熙攘攘,人们都在置办年货准备过节。
铁手是初次与阿荷单独出门,看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购货清单一路采买很有条理。所购之物价格品质两头兼顾,即不铺张也不粗陋,实是持家有方的能手。
铁手寻思,这近十来年里自己大多在外忙碌,不是处理家族商事,就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协助在刑部任职的冷血查办一些疑难要案。而家中大小事务全是妻子在照应着,那宅邸雅洁、锦衣美食的舒适生活,现在看来其中定然少不了阿荷的功劳。因为即便是后来妻子病重乃至去世后,这样的状况还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如此一想,铁手心中对阿荷又生出了许多感激之情。
要买的东西还真不少,两人在镇上兜兜转转快一个时辰了,手里已是大包小包拎满了物事。眼见已是午时末,铁手顾虑阿荷的脚伤痊愈未久,怕她走累了会复发,便说“先找个食肆用餐吧,歇息一阵再继续。”
阿荷欣然称好。
五、铁拳侠义雄风在
光福邓蔚山是江南有名的赏梅胜地,这些年里,每逢早春时节铁手总会与家人来此地赏梅进香,所以对这镇子相当熟悉,他带着阿荷来到山门前香花桥堍的刘记食肆。因这家店的太湖鱼虾特别新鲜、菜也烹得好,所以每回来镇上他们都会在此用餐。那老板虽不知铁手身份,但认得是熟客,忙殷勤招呼,并特地为他二人挑了个临河靠窗的好位子。
铁手点了清蒸白鱼,莼菜银鱼羹等湖鲜菜肴,转头见阿荷还在那边就着购物单核对物品。看着她一脸的认真,铁手不禁莞尔:“好啦,歇会吧。就你那细致,定然错不了。”
阿荷脸上一红,轻声道:“盘一遍才放心,若回去发现漏了再来补太费周折。”
铁手伸手拿起桌上的清单笑着看了起来:“那可还有什么没买着?”
“大部分都买了,就还剩思安、念安的新年礼物了。这可得您这做阿爷的自己动脑筋了。呵呵。”阿荷也抿嘴笑道。
“唔,那我得仔细想想……”铁手笑道。他见清单上的字虽然写得一般却很是工整,他知道这不是女儿的笔迹,问道:“这……是你写的?”
阿荷的脸更红了,忙将纸条从铁手手中抽回一下塞入袖中,声音更轻了:“好教二爷笑话了。”
“没有,没有。我是想说,写得很好。”铁手忙道:“我……之前没见过你的字……”
“二爷休要取笑,我这哪叫字啊!”阿荷羞涩道。
“真的蛮好!”铁手诚恳道,又问:“你会写字那也定是读过书吧?”
阿荷缓缓摇头,道:“书却不曾怎么读过。我爹爹是个秀才,字是小时候他空闲时教我识了一些。只是他在我七岁那年便病故了。爷爷常说,若爹爹不是夭寿定能考取功名的。”
“哦…那真是可惜了……”铁手头一回听阿荷说起自己身世,颇为惋惜同情。
“后来到了苏州,蒙二爷和姐姐照顾,小宝能上府学读书,他回来做功课,我便在旁陪着,倒又多认得了几个。这都是自己胡乱瞎写,哪是能给人看的……”
“自己学成这般实属不易了,怪不得小宝读书好,原来是有个聪明的娘呢。呵呵……”铁手笑着赞道。
“二爷过奖了。”
铁手突然又问道:“阿荷,说来也是惭愧,认识这许久,我竟还未请教过你的芳名呢?”
阿荷轻声答道:“我娘家姓钱,爹爹与我取名紫荷。紫薇的紫,荷花的荷……”
“‘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南丰先生《西湖纳凉》的诗句,这名字取得好听!”
“是二爷说得好。”阿荷虽有些羞涩,心中却十分欢喜。
说话间店家已端上饭菜。虽是简单的农家菜肴,因着食材新鲜,味道着实不错。两人边吃边聊,言语甚欢,彼此都觉得在外相处竟似比在家里更放松更亲近了。特别是阿荷,虽然铁手和陆梦芸从未把她当作下人看待,但在她心中他们就是她的恩人兼主人。平时,尤其是在家中,言行举止她都恪守着尊卑之序。而今日竟得与爱慕之人两两对坐、温言细语,心头实感幸福无比,只盼着时间过得慢一些。
“杀人啦!救命啊!”
蓦地里只听外面有人狂叫,顿时,街上起了阵阵骚乱。
“我去看看。”铁手立时起身冲到了店门口。
却见人潮纷纷从街东头涌过来,人们四处逃窜,有的奔进寺院,有的躲到街边商家的铺子里,脸上皆是惊惧之色。铁手再往后张望,看到一个年轻瘦高的黄脸汉子手里持了柄长长的杀猪尖刀正在追赶前面拼命奔逃的一个矮胖结实的中年男人。
那矮汉一路逃一路大喊“救命”,因着惊慌,脚步踉踉跄跄,终于在奔到香花桥堍时给石阶绊倒在地。后面那黄脸汉子一个箭步窜到他身前,口中恨声骂道:“我教你这黑心奸人再使诈,总也是无路可去了,大伙儿今日同归于尽吧!”说着举起手中尖刀直往那矮汉身上劈去……
铁手见势危急足下轻点,纵身掠到那两人旁边,他伸出右臂搁住长刀,大声喝道:“休得伤人!”又使左手抓住那矮汉肩头的衣襟用劲一扯,将人就地推出二丈之外。
围观众人见利刃已劈在血肉之躯上,均想这臂膀必定保不住了,全都大声惊叫起来。
“啊!”只听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二爷!”随后不顾一切奔向正在缠斗的二人。
却正是阿荷也紧随着铁手到了桥边。她见那刀砍在铁手臂上,吓得魂飞魄散,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想要奔到他身边去护着他。
“别过来!”铁手瞥见阿荷冲过来,心中一惊,急忙转头出声制止。
那黄脸汉感觉自己的刀劈在来人臂膀上非但没有血溅当场,反而如同砍在了铁块石头上一般坚硬无比,心中大惊,知道遇上会家子的高人了。但这人身形刀法也是极快,趁着对方说话稍一分神,收刀横削,直撩向铁手腰间。
铁手回头见刀光袭来急忙弓身收腹,却还是略慢了一分,只听“嘶”的一声,腰间衣衫已被刀尖挑破。当下,铁手再不迟疑,使出一招“铁画银钩”,右手抓住刀身运功发力,黄脸汉顿时被震得虎口开裂,钢刀脱手掉在地上已断成了三截;与此同时,铁手左手捏了剑诀直戳中对方胸前膻中穴,那人瞬间翻身倒地动弹不得。
见凶徒被制服,围观人群中涌出几个壮实青年,合力将那黄脸汉用绳索缚了起来。
铁手身形往后略退,感觉腰间有些疼痛,起手一摸掌上有血,知道被刀头划破了皮肉,但好在伤处感觉正常,应该没有中毒的迹象,知道只是普通刀伤没有大碍。
“二爷,你可要紧?”阿荷扑将过来,扶着铁手上下打量,一脸惊惧:“啊!出血啦!你受伤了!”她声音颤抖,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莫担心,只皮外伤而已。”铁手一边安慰她一边掏出汗巾捂住伤口,又用腰带绑紧:“伤口不深没有大碍的,一会回家敷上创药就行。”
这时,有人在喊:“保长来了,让开些,让开些。”
人群分开后,走过来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乡民。这人一见铁手,立即拱手叫道:“哎呀!我道是哪位英雄好汉,原来是铁二爷啊!这真是多时不见了!”
“你是……”铁手瞧着他有点脸熟却叫不出姓名。
“您不认识我啦?我是长岐村姚家的老三啊。”
“哦哦,想起来了,那年金人来犯你跟着我在冲山岛一起烧船……姚水生?”
“正是!正是!瞧这一晃都快十六年了。您一向可好?”
“好,好。水生,敢问今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为何当街行凶?”
“唉!这家伙是个北人,上月受雇在我们镇上郑屠户店里做帮工。也不知为何,今天突然发了狂性追着他老板要砍。”姚保长边说边对着那个被追杀的、如今缩在人群里的矮汉喝道:“郑屠子,还不快过来叩谢铁二爷的救命大恩。”
那矮汉忙不迭走过来对着铁手连连作揖道:“多谢老英雄出手救我性命!”
铁手问道:“这人为何要追杀于你?”
“这…这北佬嫌我给的工钱少……”郑屠子轻声答道。
却听那黄脸汉坐在地上叫道:“你这奸人,言而无信。我来荐工时分明说好每日给一百文,月结。可我辛苦干了一月,今日你非但要克扣一半工钱,还诬我偷窃店中物事。士可杀不可辱!我清清白白凭什么要受你诬陷!还口口声声骂我北佬,没有我们这些北佬岳家军当初在前线拼死打金贼,你们这帮南人能过上这太平日子?!真是虎落平阳被你这条恶犬欺负!”
铁手闻言眉头微皱,他走到那黄脸汉身旁问道:“你是岳家军的兵士?”
那汉子心中着实佩服来人的身手,此时抬头望去,见对方看似五十来岁的模样,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虽说神态温和,但目光如炬,隐隐带着一派宗主的威仪。黄脸汉心中折服竟不敢不答:“是。小可原是岳家军张宪将军手下亲兵,只因岳帅父子、张将军冤死后部队分编给了张俊,我辈岂能给奸贼仇家卖命,故而逃营出来四处流落。”
铁手曾在韩世忠军中待过三年,熟悉军营规矩。他伸手拉起那人衣袖,见上臂果然刺有岳家军的番号,点点头扶他起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脸汉答道:“小可陈大柱。”
铁手道:“陈大柱,你既是岳家军的人,当知岳元帅一向爱民亲民,如今虽不在军中却又怎能作出这等戕害百姓的恶行?”
陈大柱闻言满脸惭愧道:“大侠责备的是!小可方才也是被这小人的污言秽语给激怒了,一时失控才作了这等无脑之事。竟还伤了大侠,实在对不住!如今……但凭发落吧!”说罢,他仰天长叹一声。
这时,姚保长已遣散了围观民众,只留了两个青壮乡勇仍拉着陈大柱。他回身对铁手道:“二爷,这厮凶恶,我这就送他去平江府收监。”
铁手道:“且慢。水生,这样吧,你若信得过我,我来作保,你将他交与我发落,如何?”
“二爷的为人我等自然信的过。”姚保长诚恳道。
铁手走到陈大柱身前,手指轻轻捻断他身上绳索,温言道:“陈大柱,我看你身手不错,是条勇汉。沧州连云寨的大寨主戚少商是我故交,如今他们仍留在北地与金人周旋、游击作战。你若有心报国杀敌,我荐你去连云寨麾下效力抗金,你可愿意?”
陈大柱翻身拜倒在地:“小可愿意!”
“好!随我来。”
当下铁手先请姚保长帮忙去雇条快船一会要送他和阿荷回岛,自己带了陈大柱回到刘记食肆,问店家借来纸笔,当场修书一封并盖上私章,又让阿荷拿了十两银子,一起交与陈大柱:“你只管拿了书信去到连云寨。放心吧,我三师弟崔略商也在寨中,他见了信定会照顾你的。”
陈大柱倒头又拜,感激涕零。铁手扶他起身,嘱咐他一路小心,行事勿再莽撞冲动。
这时,姚保长回来说:“二爷,船已安排好了,你们买的年货也放上去了。您毕竟受了伤,早点回家歇息吧。”于是,铁手与众人拱手作别,带着阿荷自去登船回庄。
这边,陈大柱拿着书信和银子还愣在那里,他本以为今日定是死路一条,却没料到竟有这番奇遇,半晌才想起来竟没问恩公姓名。
他追上姚保长问道:“保长,我好糊涂,竟忘了请教那恩公的姓名。你若知道请告知我,此等大恩日后自要图报。”
姚保长道:“你小子运气真好,竟遇上这般大好人。他就是昔日名震天下的御赐四大名捕之一铁手铁二爷。他说的那个崔略商就是追命崔三爷。好好干去吧,也不枉了你这一身好功夫。不管南人北人,我们都是大宋的子民,都盼着早日收复失地哪!”
陈大柱点头称是,将书信银钱揣入怀中,对着姚保长作了一揖转身往北而去。
十五年后,金主完颜亮举兵侵犯南宋,儒将虞允文率领军民在长江采石矶拼死抗金,铁修远带着儿子思安一起赶赴前线运粮助战。期间,年轻的铁思安不幸被敌围困,危在旦夕。正是这个陈大柱当时也在抗金营中,他听说遇险的是铁二爷的长孙,不顾一切拼死杀入重围救出了思安。其时铁手虽已谢世,但他的善举惠及子孙,终得大大的福报。
六、红炉皓腕冬夜雪
却说铁手与阿荷上了船直往归云庄小岛回去。
船舱里,铁手解下腰带察看自己伤口,见还在微量渗血,便出手封了腰间几处穴道减缓血行,又闭目盘坐运功调息。阿荷在旁看得心急如焚,却恨自己帮不上忙,只是一味催促着船家加速航行。
幸好回程是小舟轻盈,又得顺风助力,只大半时辰便到了对岸。那船老大甚是热心,帮他们提了物品送到庄上。阿荷付了船家双倍资费,扶着铁手直往内院去。
一路进来她吩咐下人赶紧送炭盆、热水去二爷房里。自己又奔去如玉房中唤她速去取药。
毕竟流了不少血,又来回奔波了大半天,铁手半靠在罗汉榻上神情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如玉拿了药箱心急火燎地冲到父亲房中,见他这副状态心中也很担忧。
她一边替父亲脱去外衫,一边焦急道:“爹爹,你感觉怎样?再忍着些,女儿这就给您上药。”
“莫慌,没有大碍。我看过了,创口不深,只是血出得多了些,上了药休养几日便会好的。”
铁手的内衣腰间处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解开衣结露出胸腹,只见一道长长的口子从右腰侧几乎划到了脐部。此时血倒是凝结了,只是伤处皮肉开裂,血污一片看着甚是可怖。
阿荷见了心中剧痛,身子微微发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都怨我没用!只会添乱……”
铁手忙出声安慰她:“不怨你,是我自己身形慢了。年岁不饶人咯……”
如玉毕竟习武较为镇静,她与父亲仔细清理伤口,但见那刀口虽长,幸在切入较浅,且血已止住,便放下心来。她也安慰阿荷道:“荷姨不用太担心,爹爹这伤口还好划入不深,也无毒。现下血也止了,应该没有大碍,敷了药好生休养几日便会好的。”说着她轻手与父亲抹上创药,用纱布缠扎妥当。
阿荷听如玉也这么说心下稍安,赶紧取了干净内衣让铁手换上,又去床边铺好被褥,温言道:“流了这许多血毕竟伤身,二爷还是睡一会吧。”
“嗯。”铁手确实觉得精力有所不济,便依言上床歇息。
因着疲累铁手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只觉窗外天已全黑,隐隐还有远处湖面传来的风浪声。房中纱灯微明,墙上映射出一道婀娜的身影,正端坐着走针引线。
瞬间的恍惚让铁手又以为是陆梦芸,但片刻后他就看清了,那是阿荷。一时他心中不觉悲喜参半,妻子是终究回不来了,不过……好在,还有人在。
铁手又转头看向阿荷,见她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纳鞋底。烛光映着那娟秀端正的脸庞,显得格外柔美沉静。突然,阿荷的左手猛地一缩,似是被针扎到了手指。铁手竟也是一惊,仿佛这一针戳在自己身上似的,忍不住“哎”了一声。
阿荷听到声响,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床前,一边勾起帐幔一边柔声问道:“二爷醒了。可是伤口还痛?”
铁手摇摇头,指了指她的手,道:“手可有戳痛?”
“啊?无事无事。”阿荷有些脸红,心中暗暗猜测他或许是看着自己有一会儿了,忙又说:“我煮了补血益气的汤药在厨房炖着,阿玉这会去取了,拿来您得赶紧喝了。”
“好。”铁手待要起身,可身体一动,伤口还是被牵痛了,他不禁起手按住了腰部。
“慢着些。”阿荷连忙弯下身去扶他。
铁手只觉得阿荷的玉手搭上了自己的臂膀和后肩,隔着薄薄的内衣,那股久违的、女子绵软温柔的触碰让他感觉愉悦。
不知为何,铁手的脑中情不自禁地闪现出那回酒后失控与她缠绵一夜的情景来,竟不由得涨红了脸。
幸好阿荷并没有留意铁手的神态,只扶他靠坐在床头后又忙从衣橱里取了件轻裘棉褛出来,体贴道:“外面起风了,看这天还真似要作雪。如今您有伤可不能再受凉了,须得穿厚实些。”
“行,我自己来。”铁手赶紧收敛心神,一边接过衣裳缓缓穿好。
这时如玉取了汤药回来,一进房就说:“外面好冷!下雨了,还夹着雪珠哪。”
阿荷听了忙道:“这般天气就不要去饭厅了,我让厨房做个暖锅上来,今日晚饭我们就在这楼上吃吧。”
铁手父女欣然赞同。于是阿荷披上斗篷,接过如玉手中的灯笼下楼去。铁手特意关照“路上须走得慢些。”
如玉扶了父亲坐于榻上,又端过暖壶将汤药倒出。
“爹爹先把药趁热喝了。”如玉在铁手身旁坐下,看着父亲心疼道:“今日都怨女儿没跟了去,否则哪会让人伤到爹爹。”
铁手伸臂搂住女儿笑道:“呵呵,看来爹爹真是老了,要我们小阿玉护着咯……不过,一会儿你荷姨来了可别这么说,不然她又要自责了。”
当下铁手将白天镇上的经历与女儿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也是怕她冲过来给伤着了,毕竟她不会武功。可就这一分神,身形避得稍慢了些。唉!若是换作十年前那肯定是伤不了的。”
如玉见父亲有点感怀,将头靠在他肩头,轻声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任谁也躲不过的。其实这倒是提醒了爹爹你今后行事也须得量力而行,可要记得哦。”
“嗯!晓得啦!”铁手知道女儿孝顺,笑着应道,一边将药喝了。
如玉突又道:“爹爹,我在想……要不……你与韩叔叔说说,把婚期再延一延……”
“嗯?”铁手听了一惊,忙问:“却是为何?”
“女儿舍不得爹爹,想再多陪陪您……”如玉真切道。
“傻姑娘。你还能陪爹一辈子啊?”铁手温言道:“过了年彦直也十九了,你韩叔可盼着抱孙子呢。因着你娘过世已经耽搁了一年,不能再延了。”
“可是……我若走了,就剩您一个人……若还在这岛上住,女儿如何放心得下?”
“无事,你爹还没老到动弹不得哪。这岛上清静我倒也住惯了。再说,还有你……”
话到这儿铁手突然打住了,他猛地想起了白天船舱里那两个妇人的闲话以及小宝提议要接母亲去过年的事,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如玉聪明,想起上回兄长的话来,故意道:“是啊,就不知我荷姨她会不会去小宝哥那呢。”
铁手听女儿也这么说,晓得她知情,眉头都微皱了起来:“她说今年不会去……”
“哦…其实……”如玉狡黠一笑道:“若爹爹开口请她留下,我荷姨自然哪里也不会去的!”
“又胡说。我怎会不让她去……”铁手转过脸去轻声道。
如玉见父亲那略带烦恼的表情心下明白,于是坐直身子看着他,索性大着胆劝道:“其实……荷姨待爹爹的心意这家里谁不知道,便是我娘在时都清楚。她也劝过您好几回吧?您就是不允。可如今我娘不在快一年了,您身边也该有人照顾,爹爹就正式纳了荷姨吧,无人会说闲话的……”
“好了好了!小孩子家懂什么!”铁手打断女儿的话。
如玉娇嗔道:“哼……刚才还急着要我嫁人,现在又说人家是小孩子!那大哥总不是小孩子吧?他也是这个意思呢!”
铁手一愣,他没想到连自家儿女都在背后议论这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楼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却是阿荷与厨娘一起提了食盒、暖锅上来了。
父女俩就此打住了话头。
此时窗外雨声渐停风声愈骤,空中渐渐飘起了雪花。卧室外的小客厅里,圆桌上一个黄铜暖锅炭火正旺。锅里炖着的羊肉汤开始冒出小泡,一把青蒜洒落后浓香四溢,闻之令人食欲大增。
如玉过来帮忙摆置餐具,开心道:“唔……好香啊!”
阿荷道:“今日厨房恰好买了羊肉,倒应了这天气,吃着正好。”
“不错!不错!”铁手跟着出来也笑道:“想当年在汴京,逢着下雪天,要是大伙儿恰巧都在的话,府中就会开雪宴,吃得便是这羊肉暖锅。”
苏州物产丰富,当地人特别讲究“不时不食,顺时而食”。在合适的节候食用时令食物即可养生,也是一种生活情趣。铁手在苏州已住了二十来年,加之陆梦芸一向爱摆弄美食,使得原本不讲究吃的铁手渐渐也变成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老饕。
这严寒天气,一锅鲜嫩的羊肉汤辅以滑溜的血羹、清香的白菜,给味蕾带来极致享受。末了,一把筋道的龙须面煮下去,真真是吃得舒心暖胃。
三人团座,一边享用美食,一边聊着购置的年货、过节的安排,乐意融融。
餐毕将近亥时。阿荷吩咐仆佣撤去餐具,又送来热水。她对铁手道:“二爷如今身上有伤可不能洗浴了,不如就在房中泡下脚去去乏吧。”
如玉见此情形,有心要留他二人独处,只坐了一会故意道:“我困了,就劳烦荷姨再陪会儿爹爹。”说着便自顾回房去了。
铁手坐在榻上一边泡脚一边翻看自己的手稿。这《慎刑说》的初稿日前已经完成,他打算检校后就给冷血送去。这会儿见女儿走了,房中只剩他与阿荷两个,心里竟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其实这两年间,他二人在卧室单独相处也很平常,但一般都是在白天,或者即便是夜里阿荷也不会待得太晚。可自从酒醉那晚之后,也不知怎地,铁手突然觉得再与阿荷在这房中独处时,自己总有些莫名忐忑。
今日雪夜清冷,铁手的内心竟是盼着她能再多待一会。好在阿荷也并没有即刻离去的意思,还在榻几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小茶炉上的水开了,阿荷调膏点茶:“羊肉毕竟有点腥膻,二爷喝口茶解解油腻吧。”
铁手呷了一口茶,赞道:“哟,这茶叶倒还留得点春味。是我们自家茶园的吗?”
“是呢。我用油纸封严实后贮在地窖冰罐旁边,所以还有着些鲜绿。”阿荷道。她见铁手在看书稿,便问:“二爷这书是写完啦?”
“差不多了,再校对一遍便成了。然后让阿玉誊抄一份与四弟送去。”
“冷四爷怕是盼了许久了。”
“嗯,确实耽搁了不少时日。”
“上回我在书房读了一章没写完的。说的是那广南梧州的刘老四自己寻了短见,他家人却告官,讹说是被同村张家用木棍打死的,身上还留得伤痕。但不知后来如何被你们识破的?”
“哦?你看懂了?”铁手道,目光颇为赞许地望着她。
阿荷顿时神情有点尴尬,红着脸道:“我……我没有特意要看,那日收拾书桌,见摊在桌上才读了几行,只是对这事有点好奇……”
铁手忙道:“无事,无事。你但看无妨。那个案子啊,是我崔师弟与仵作一起验的尸,他见死者身上的伤痕虽呈墨色,但其四周没有散远青赤,手按着也不见虚肿紧硬,便怀疑是他家人用捣烂的榉树皮在他死后涂抹了伪装的。因为人死后血脉不行,榉树皮不再起作用,所以颜色与真伤痕不同了。而后他们又测了那几处所谓的击打痕,发现大小粗细与张家的农具木棍也无一吻合。因此断定有诈。”
“原来如此。”阿荷道:“没想到这寻常可见的榉树还能派这等用场。”
铁手略一沉吟,又道:“阿荷,不如……你帮我个忙吧。你把这稿子拿去通读一遍,可好?”
阿荷连连摇手,脸更红了,轻声道:“二爷休要取笑了。我哪里看得懂。”
铁手忙道:“不,不,我非是说笑。编这册子原也是为了给刑部下属各州县的衙差捕快参考所用。那些下层当差的大多是武行出身,识的字也未必比你多,我就怕遣词用句要是太过深奥了他们看不懂。所以,你帮我看一遍,若有读不懂的地方告诉我,如此我心里就有底了,也知道该怎么改才合适。”
阿荷一脸犹疑,睁大了眼睛看着铁手:“这样啊……我……我真的行吗?”
“行的!”铁手笑道。
“那要不……试试?”
“好!这边我先谢过了。”铁手说着还真双手抱拳对阿荷拱了拱手。
阿荷忙侧转了身言道:“二爷不用客气,我这都还不知帮不帮的上呢。”说着她又站起来看了看木桶里的水,随后去盆架上拿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铁手:“瞧这只顾着说话,水都凉了吧。赶紧擦起来。”
“呵呵……是有点凉了。”铁手笑道,一边俯下身子去拭脚。谁知这一弯牵痛了腰间的伤口,他眉头一皱,动作有些迟缓。
阿荷见状忙拿过铁手手上的布巾,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小臂,蹲下身轻声道:“我来。”说着就去替铁手擦脚。
“使不得!”铁手赶紧阻止,伸手要拿回她手上布巾:“我自己来。”
阿荷将手藏在背后,道:“二爷可是自己说过的,救病扶伤不必拘礼。如今您身上有伤,我做这点小事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铁手一时语塞。
阿荷不待他再推脱,伸手轻轻握住铁手的脚踝,与他仔细拭干双足水迹。被这玉手握着脚踝铁手只觉心旌摇荡,身体又有了冲动的感觉,一时面红耳赤。
阿荷倒很是大方坦然,她行事利索,晾好手巾后又走到床边将被褥重新整理好。然后对铁手道:“这木桶放着明日让他们来取。罐子里还有热水,您早点洗漱了歇息吧。我回去了。”
“嗯…你也累了一整天,辛苦了……多谢……”铁手呐呐道谢。他看着阿荷出了房又回身在关门,急道:“外边冷,可别忘了戴上帽子。”
“嗳……”阿荷心头温暖,秋波含羞对着铁手抿嘴一笑,抬手将斗篷上的帽子套在头上,提了灯笼转身下楼而去。
留下铁手兀自坐在那里,一只手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