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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暮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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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始觉应怜眼前人
这漫漫冬夜里,铁手竟做了个旖旎的春梦。
梦中佳人体态丰腴,柔情万种。梦境迷离,铁手抬手撩开青丝端详容颜。
“阿荷!”铁手惊呼一声,猛然醒转,但觉被窝内自己的衣衫都被汗水弄湿了。他缓缓坐起身,双手掩面,心中五味杂陈:“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我竟真是对她动了心,却该如何是好?”
房中略有些闷热,铁手觉得口渴,披衣下床,却见床前不远处,黄铜大炭盆在黑暗中发出星星微光。原来细心的阿荷临走时将盆稍稍移近床前又加满了炭粒,这样不仅暖和而且起夜时脚下还有得些光亮。
“怪不得一点也不冷。”铁手心中感慨,“阿荷确是贴心的紧。”
小茶炉上的水瓶还留有余温,铁手取了茶杯饮水,一边又在榻上坐了下来。他起手将窗户隙开了条缝,顿时一股寒气带着些许飘雪直吹进来,人倒是感觉清爽了不少。
子夜寂静,楼下庭院的地面已经敷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铁手触景生情,心中哀伤:“师妹生前最爱雪天,可今年这第一场雪竟只得我一个人在此独看了。”
他念到了亡妻,回忆起从前冬日里夫妻俩相拥看雪的温情爱意,悲从中来:“我总想着自己比她大了这许多,却哪里料到竟是她先去!如今到底只剩我一个了,唉……谁说上了年纪就能看透生死悲欢,我怎地觉得倒比年轻时更易伤感冲动了呢?”
铁手的目光往斜下方移去,那是阿荷住的底楼西厢房,望着屋瓦上隐隐的雪光他又禁不住暗忖:“现在想来阿荷待我确实一向敬爱,师妹当初再三劝我纳了她,应该也是看出她有这心思、人又老实可靠便有意成全。可那时我们夫妻恩爱,我又怎会去留意旁的女子?对她……我一直当作妻妹般看待,从未往别处想过……怎料到竟会事随境迁生出今日之烦恼来…早知如此当初便……唉……到底是折了功力难免心浮气躁,有时……竟真的不能自已了。”
“如今看来一个家确是少不了女子的操持……师妹不在了,阿荷还在……她在便觉得还有个说话的人,还是个完整的家……实在不想她被儿子接了去……可是……铁游夏,铁游夏,你怎么变得恁地自私起来!难道真要她一直这般无名无分地留在你身边?这可非是君子之行啊……”
“其实,我既对她动了情,也有了……夫妻之实,倒不如……待明年阿玉嫁后便正式续她过门……只不知她愿不愿意……毕竟,她儿子如今仕途光明,将来定会为她请得诰封,她苦守这十几年也该得回报……可若是如此,却又怎能再重新嫁人?”
铁手一时柔肠百转、思绪纷杂,竟在暗夜中呆坐了大半个时辰才又回床继续睡觉。
江南的雪通常直如昙花一现,美丽却短暂。这场薄薄的冬雪下到黎明时分便停了,饶是如此,山湖园林已被描摹成了一幅水墨长卷,换了个琼枝玉雕的天地来。虽说天气着实寒冷却平添了许多年味,叫人生出对新春佳节的热烈期盼。
接下来的日子连归云庄平素略嫌冷清的氛围都有了改变。因着两位公子都要在岁末回庄团圆过年,仆佣们在荷娘子的关照下里里外外仔细打扫洁净,檐角廊下也挂起了红灯笼;厨房里更是进柴添灶、斩鸡杀鹅地好不热闹。
铁手倒是比较空闲,腰间的伤口敷了药后愈合得很快。但这些天如玉都盯着父亲不许他再上山扫墓,只让待在书房里改改书稿写写春联。铁手知女儿孝顺也不想她们担心便依言在家静养,但他见阿荷整日忙碌自己却帮不上忙心中颇感歉疚,只让女儿多帮衬着荷姨操持家务。
每日晚膳后,如玉便与阿荷一起到铁手房中伺候他换药洗漱。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四,按着习俗是小年祭灶,但修远修遃他们还没回来,所以庄上仍只有铁手父女和阿荷三人过节。
餐毕,调皮的如玉有意想让父亲与荷姨多亲近,便推说要帮忙誊抄书稿自顾去了书房,倒把这换药的事也留给了阿荷。
两人回到卧室,铁手忍不住埋怨道:“这丫头,平日也不见她这般勤勉,今天却无端心急起来!”
阿荷笑道:“可别这么说她,这几日白天一直在帮我忙呢。”说着她取出药膏纱布,又问:“二爷,我来给您上药,可好?”
铁手神情有些尴尬,呐呐道:“这伤也无碍了,要不……今日就不用上了……”
阿荷以为他怕自己不会弄,忙道:“那可不行,我还是去唤阿玉来吧。”说着就要下楼去。
“不!不!”铁手急道:“我不是……我知你会弄……我只是怕太麻烦你……”他怕生了误会急于解释,一时有点语无伦次。
“那要不……让我先试试,若弄不成再去唤阿玉。”阿荷轻声道。
“嗯。”铁手见她这般说了不好再推辞,点点头,脱去外袍,缓缓解开内衣结带。
阿荷在衣架上挂好棉袍,回身却见铁手半敞着内衣露出宽厚的胸腹,神情窘迫地坐在榻边。虽说他已花甲之年,但因着常年练功的缘故,身材依旧紧实挺拔,那些肌肉间微微起伏的凹凸线条彰显出男子的力量与性感,直让阿荷看得一阵心跳。按说两人已有过一夜缠绵的经历,但彼时夜半昏黑加之铁手醉意迷离地缠着自己,心慌意乱之下她哪敢多看对方的身体。如今在这烛光明亮、双方清醒的情形下见着他这副模样,阿荷的脸瞬间泛起了红晕,她垂下眼帘再不敢多看。
阿荷走到铁手身前半蹲下来,小心解开他腰间的绑带,揭去纱布,见伤口倒是几乎全部收拢了,但那道长长的猩红色疤痕还是令她心疼不已。她一边用竹签夹着棉球小心涂药,一边轻声问道:“还痛不痛了?”
“不痛。就快好了,不用担心。”铁手忙安慰她。
“唉……平白挨了这一刀,都怨我鲁莽分了你的神。”阿荷又自责了。
“好了,好了,都说了多少回了,不关你事。记得待孩子们回家后可莫要再提了。”
“嗯!”阿荷点头,还是一脸的难过:“下回再碰到这般事,我定是要先拉住你了。”
“呵呵……”铁手不禁失笑,故意逗她道:“你拉的住我啊?”
阿荷听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声音虽小但语气坚定地回道:“拉不住也要拉。这回还算运气,若真出了大的差池,我这如何向姐姐交待!她嘱咐我须得照顾好你……”
铁手大为感动,心头一阵冲动,竟想要去搂她,手抬到一半生生忍住了。半晌,柔声道:“嗯!我知你心意……下回,我定会当心了。”
阿荷仔细涂好药膏覆上纱布,又拿过绑带要与他缠起来。铁手身材伟岸,腰围甚宽,阿荷不得不贴近了他身体才能双手将绑带围拢来。
这下,铁手只觉得她温热的身子就似缠住了自己一般,胸前是螓首低垂峨眉婉转,鼻下尽是发髻的阵阵幽香……铁手只觉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双臂一环将身前人儿拥入怀中,低头寻着那朱唇就印了上去。
阿荷缚好绑带正弯着腰聚精会神地打结,冷不防被铁手用力一抱,顿时跌入他怀中。阿荷不禁“呀”地一声低呼,下意识地刚想站起,却已被他含住了唇瓣,紧接着温热的舌尖舔开玉齿滑入口中,用力探索着每一个角落……未几,她心中暗涌多年的深情就被这绵绵涌入的热烈唤醒了,思绪飘忽地软倒在铁手怀中,双臂本能地圈住了他壮硕的后背用劲搂住……
这一阵天旋地转的幸福迷失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荷缓缓睁开眼,迎着就是一道炙热的目光,那里有眷恋的爱意,也有似火的欲求,直看得她直不起身来。
“二爷……”阿荷颤声唤道。
“今夜……不要走了,好吗?”铁手轻声道,心下也很是忐忑,唯恐她会拒绝。
只见阿荷羞红了脸,低下去的头微微点了点。
铁手大喜,看着怀中人脸泛桃花,秋波含情,他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欲望,一把将人横抱起来,急急走到床边把她放在锦被上,起手放下了帐幔……
终于,阵阵春潮渐次平息。铁手搂着怀中娇躯柔声道:“妹子,如今你杭州老家可还有长辈在?”
“老家只一个叔父了,也是因着前年小宝中了进士带他去爷爷坟上祭奠才遇到的。方知他们也因着前些年战乱历尽磨难。我见他家中孩子多,过得也不易,便让小宝稍稍接济过两回。虽说我母子也未曾受过他们照顾,但叔叔的子嗣毕竟是我钱家仅存的血脉了……”
铁手抚着她秀发赞许道:“嗯!你做得很好!自家人确实不该计较太多。”接着又说:“我是在想……等明年开春阿玉嫁去临安时,顺道去你家中求亲……我要正式聘你过门……”
阿荷闻言翻身坐起,眼里放出光芒,颤声道:“二爷,你……你可是说真的吗?”
铁手握住她手温柔道:“当然是真的。你我既做了夫妻,我自然要娶你进门。只是……只是还须等到开年师妹满了周年,阿玉出嫁之后……”
阿荷听铁手提起陆梦芸,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又附下身伏在铁手胸前,轻声道:“二爷有这份心我便欢喜的紧。至于这嫁娶之事……以后再说吧,毕竟姐姐过世还未满一年,现下就说这个,她会不开心的……我……我也心中不安……”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铁手知道阿荷一向敬爱陆梦芸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搂住她又温情爱抚了一番,两人亲密相拥,酣然入梦。
又数日后,修远修遃兄弟俩陆续回到庄上,合家团聚。
令铁手意外的是,与修遃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大师姐,叶问舟的长女叶恬。
叶恬的母亲是西域女子,所以这女儿生得鼻高肤白大眼长睫,很是美貌。但那长相自与中原人有些不同,惹得思安、念安两个娃娃好奇地围着她看。
众人当然知道一个姑娘家不可能无端陪着师弟远行千里归家,两人的关系定是不一般了。果然,修遃当晚就与父亲坦言自己与师姐相爱两年了,如今终得师傅首肯,此番带她回家便是恳请父亲成全。
铁手心下欢喜,但还是提醒儿子:“婚姻即是一生不离不弃的承诺,她毕竟大了你五岁,可真想好了?”
修遃道:“恬姐聪颖善良,精于医道,孩儿爱她的人才甚于容颜。”
铁手点头道:“你明白自己的心就好!待下月你母亲满周年你们便除服了,该嫁的嫁,该娶的娶。如此为父的任务也完成了。放心吧!来年我亲自去川中叶师弟家登门求亲。”
修遃喜道:“多谢爹爹!不用去川中那么远,明年开春后师傅要回三清山师门授课,您到时去那里便能见着他了。”
“那便更好!”铁手笑道。
晚间,阿荷来铁手房中照料,说起这事也是一脸喜悦。
“连遃儿的终身大事都有了着落,这下二爷可放心了。”
“是啊!”铁手含笑道:“待明年到三清山与叶师弟求亲,你随我一道去,到时我们顺便再往建安去看看小宝的儿子。”
“嗳!”阿荷开心应道。
八、隔岸桃花慕老枝
爆竹一声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正月初一,归云庄上一派节日气氛。祭奠先人的仪式已在除夕完成,今日是元旦,铁家人暂时除了孝服,各自换上新衣欢度新年。
自与阿荷两情相悦后,铁手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新。铁家兄妹看父亲终于从哀伤中走了出来都很开心,私下商议着待如玉婚事办完后便要劝父亲正式续了荷姨。
时近正午,铁家饭厅里推杯举盏颇为热闹,原来是陆梦芸的两位兄长梦英、梦苏特意上岛来拜年。虽说铁手是妹夫,不过他比两个大舅子都年长,且如今陆家生意做得这般大自是得了铁手以及昔日神侯府一干朋友的相帮,所以陆家兄弟对铁手向来如大哥般敬重。如今虽说妹子不在了,亲戚的情分却不曾减少,依旧与铁家往来亲密。
陆梦英与铁手素来亲厚,饭后便拉他去书房叙话。
“二哥近来气色真不错,神采依旧了,蛮好蛮好!”
“呵呵……还行。”铁手笑道。
“我这里有桩好事要与二哥说。”梦英稍稍凑近铁手,脸露暧昧笑容。
“哦?说来听听。”铁手有些奇道。
“我那连襟,孙惟康的小女儿叫阿岚的,二哥可还记得不?”
“阿岚……可是那年金人来犯跟着我们一起来岛上还掉水里的小姑娘?”
“正是正是。二哥好记性。不过如今可不是小姑娘咯。”
“呵呵,也是,这一晃就十几年,确实也不小了。她如何了?”
“是啊,不小了。阿岚十年前嫁了章相公家侄孙的长子。本来门当户对挺好的,谁知竟是多年未能育得子嗣。章家自然不满,便又让儿子纳了两房妾室接连生下儿女。这下,阿岚在章家的日子很不好过。见丈夫日渐疏远自己,小丫头也是倔脾气,气恼之下提出和离,前几年就回转娘家了。”
“哦,那倒是可惜了。”铁手顺口附和道。
梦英叹道:“可不是嘛。阿岚才貌出众,未料姻缘却恁地福薄,大家都觉可惜。”接着又说:“毕竟人还年轻着呢,她父母便想着要与她再找个有儿有女的好人家去做个继室,也好终身有靠。”
铁手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没再接口。
陆梦英继续道:“谁料她父母费心与她找了好几家,那丫头只是不允。眼见这岁数在大上去,她母亲也急了,前阵子连着逼问,终于说了……”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只道是……‘要找陆家姑丈那样的英雄男儿。’”
铁手虽隐隐猜到他要说啥,但听到这话出口还是唬了一跳,忙道:“哎,休要乱说!”
“二哥,我真没乱说。阿岚她娘就是这般与我老婆讲的。小丫头还说年轻时就仰慕姑丈了,只恨无缘。如今你既已空房,她愿意以身相许。”
“不成,不成。可莫要乱了辈分!”铁手连连摇头摆手。
梦英真心劝道:“二哥,我们都知你对阿芸情深义重,可她到底也走了一年了,你也该找个人照顾才是。虽说是再蘸,但阿岚这丫头才貌确实不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年三十出头了,年纪也合适。其实你不必太介意,这说着是亲戚,真论关系也远的很,没啥辈分不辈分的。”
“这事不成!”铁手只是皱着眉斩钉截铁道:“你休再说了。我……我如今还无意再娶。你可千万与我回拒了。”
“二哥,孙家是诚心的……”梦英还待再劝。
“打住,打住。梦英,莫非今日你就是专为了做这媒人才来我家的?”
“这哪里话,我是特地与二哥拜年来的嘛。只是惟康托了我……”
“那就是了。我已说得明白,绝对无意此事,你莫要再言了。”说着铁手站起身走到房中的博古架前,言道:“来来来,与你看遃儿从川中给我觅来的一尊沉香木雕的佛像。那雕工看着真似五代的物事,着实精美。”他故意左顾而言他,扯开了话题。
陆梦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眼新年已过,为了方便给心爱的女儿筹备婚仪嫁妆,铁手也离开归云庄回到了城中。
修远孝顺,他唯恐父亲回到故居睹物思人又惹伤心,所以早在半年前就把自家花园西侧的一块空地出重金买了下来,又请来造园巧匠起了个简洁清雅的独立小别院,取名“殿春居”。修远打算让父亲在此居住。
这院子与主屋间隔着花园相对清静,又有回廊相通,出入也方便。院内一座两层小楼,底楼书房楼上卧室,起居休闲两宜。
果然,铁手见了十分欢喜。他本就想着要与阿荷在家中重新找个居室,如今见了这新院正合心意,对儿子的孝顺体贴甚为满意:“真不错!远儿有心了!为父也正想与你说……待你妹子嫁了,我想……正式续你荷姨过门。”自年前有了如玉的一番劝解后,铁手也知晓了儿女们的意愿,便不再向他们隐瞒心事。
“恭喜爹爹!”修远笑着对父亲躬身道贺:“如此最好,有荷姨照顾爹爹,我们就放心了。”
虽然铁手有时思念亡妻也会在前院旧卧室睡,但渐渐地大部分时间都住殿春居了。阿荷仍住她自己旧屋,但还是如往常般过来别院照料铁手的衣食起居。如今两人既已敞开心扉,又有了肌肤之亲,自是情爱日笃,所以阿荷间或也会留在殿春居过夜。私下,家中的仆佣丫环们也都道荷娘子或许很快便会是这个家的新主母了。
三月的和风吹绿了杨柳,吹开了桃李,园林里的春意愈浓,闺楼中的孙晴岚愈觉惆怅。
本来她知悉父母愿意出面去铁家替她说亲,心里着实欢喜,她觉得凭自己的家世才貌想必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谁知竟被人一口拒了亲事,意外之外她倍感失落。
晴岚隐隐也觉得铁二爷应该是个心气颇高的人,不然不会这么多年都不纳侧室,那必定是要求高的缘故。可她又觉得自己才华美貌都不比陆家姑姑差到哪里,且还年轻了这许多,怎么人家就看不上呢。
自被铁手拒了亲事后,她总是闷闷不乐却又心有不甘,想着自己对铁二爷的倾慕之心早在十五岁那年就情思萌动了,总以为今生无缘,没想到蹉跎了这十几年后,如今两人竟又都是单身了,晴岚觉得“这难道不是天意成全吗?”
晴岚清楚地记得那是建炎四年(1130年)的二月,金兵渡江进犯江南。眼见大军就要杀进苏州城,因着与陆家关系亲厚,孙家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坐船去陆家太湖岛上的别院归云庄避难。
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还在豆蔻年华的晴岚跟着家人仓皇出逃。茫茫太湖波涛汹涌、风急浪高,船颠簸得厉害,她心中充满了恐惧。好容易行了大半夜,终于舟靠码头,她心惊胆战走上跳板,不知怎地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直往湖中坠落,人一下就浸没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晴岚不会游水,直吓得还没觉到寒冷窒息就半晕了过去。意识朦胧间她只觉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臂膀,身体一下就跟着离开水面腾到了半空中。晴岚缓过气睁开眼,恍惚中感觉到自己被一个高大的男子横抱着,飞一般掠过湖面跃上了渡船码头。
那人稳稳站定身躯,随即将晴岚的身子轻轻放下,一手将她揽在臂弯中,另一手轻按她腹部。顿时晴岚觉得一股暖流从丹田处升腾起来,刚才在湖里心慌之下喝进去的水全吐了出来,人也跟着慢慢清醒过来。
码头上夜雾飘忽,就着暗淡的灯笼光,晴岚看到那人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虽说脸上已有了少许岁月的痕迹,却更衬得人成熟稳重,气度不凡。
“莫怕!莫怕!无事了!”晴岚见他对自己展颜一笑,轻声安抚。那笑容仿佛晴朗丽日下的千年神木被微风轻拂叶动,温暖、温和、温柔,只教人心安、心动、心向往之……
“这人笑起来怎么这般好看……”晴岚心想,还没待她再细看,自己家人一下簇拥上来,孙夫人接过女儿抱在怀中满脸惊惶地询问她可有受伤。晴岚使劲摇着头,身上冷得直哆嗦。接着又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声趋近抚慰道:“阿岚莫怕,马上到家了,姑姑这就带你去泡个热水澡,睡一觉便没事了。”
晴岚辨出那是陆家芸姑姑的声音,她抬头望去,却见陆梦芸正直起身子回头对那个救了自己的中年男子关切道:“师兄,你的衣衫也有些湿了,回家得赶紧换了,不然会着凉的。”
“我无事。你赶紧带这小妹妹去沐浴更衣,要不然她真会冻病了。”男子温言道。
很快,晴岚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原来就是陆家姑丈,威名赫赫的御赐四大名捕之一铁手。而那一晚,铁二爷高大英武的身姿,坚实有力的臂弯,温柔和煦的笑容全都深深印在了少女晴岚的脑海中,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在归云庄避难的半个月中,晴岚一直想当面向铁二爷拜谢救命之恩,可是她再没见到铁手夫妇。说是两人安顿好家人后又急着赶赴镇江韩世忠大军中助战去了。
回到城中不久,晴岚便听闻铁二爷在镇江随韩将军力战金兵,生擒龙虎大王,一时名动天下,这让她心中对英雄的仰慕之意愈加强烈。自此,晴岚一直留意着铁手的信息,只要周围有人在交谈中提起铁二爷的名字,她都会觉得心如鹿撞,倍加关注。
可孙家与铁家毕竟是远亲,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晴岚再没有机会遇到铁手,但她心中对二爷的景仰与爱慕却丝毫未减。她常常恨自己怎么就晚生了这许多年,竟遇不上如此英雄男儿。她私下也曾听姨母说起过芸姑姑一直想替夫君纳房侧室,心里偶尔也做做想去铁家陪伴二爷的幻梦,以至于好几年有人上门求亲她都任性地以各种籍口给推了,弄得二十出头还未定亲,爹娘很是心焦。
事实上晴岚心里也清楚,凭着自己孙家嫡出小姐的家世、身份,这关乎整个家族颜面的事,即便是父母再宠爱自己也绝不会允许她去给别人作妾的,渐渐也就死了心。后来遇到章家公子品貌才气也算上乘便允了。本想着嫁了良人从此相夫教子安度一生,哪料到自己竟不能生育以致于夫妻失和,五年婚姻大败而归。
“唉……”想到这里晴岚禁不住叹息。自己是正房幺女,父母向来宠爱,回到娘家的日子再不似呆在章家那般气恼。不过,虽然衣食无忧过得舒坦,但心里总觉委屈,寂寞芳心奈何无处寄托倾诉。
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在陆家老太爷的葬仪上,她再次遇着了铁二爷。
十来年未见,晴岚也知铁手年岁不小了,可她惊诧于二爷的外貌怎么看着竟似没多大变化,依旧是英挺伟岸,风采不输当年,想来是练有神功能强身驻颜。倒是芸姑姑因着这两年父母接连去世,哀伤之下整个人羸弱憔悴,比之从前见老了不少。
晴岚暗中留意,见铁手始终陪在妻子身侧,满脸疼惜地呵护备至,心中好生羡慕。回到家中忆起陈年旧事以及二爷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英武模样,竟又勾出了少女情怀。只是她也知道人家夫妻恩爱,自己这终究是痴心妄想。
但自那之后,晴岚对铁二爷的这份仰慕之心却成了寂寥岁月里的感情虚托。而去年初,当她乍闻芸姑姑去世的噩耗,不知怎地,除了惋惜之余,心中竟然生出一股窃喜来:“如此,二爷不就是空房单身了嘛!”
晴岚觉得生活仿佛一下有了希望,从此一直留心着铁家的动静。她自己不便出门,就让心腹侍女金妹外出帮忙打听。她知道凭着铁二爷对芸姑姑的深情厚意,且家中也没有侧室可以扶正,短期内定然不会续弦。所以在铁手服丧的一年间晴岚倒不担心会有人捷足先登、鸠占鹊巢。一直困扰她的却是如何说服父母同意这门亲事并且帮她达成心愿,毕竟二爷的年纪摆在那里,他可是比自己父亲还要大着两岁哪!
于是,晴岚对父母好容易托媒替她找来的亲事都百般推辞,搞得二老很是烦恼。那日,湖州名门叶家三公子也是丧妻再娶,仰慕晴岚才名上门求亲,竟也被她推脱了。孙夫人眼见这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又要错过,再也忍不住了,声泪俱下地劝解女儿。
晴岚算算二爷这一年的丧服即将期满,眼下自己父母又着急,正是吐露心事的好时机,于是鼓足勇气与母亲直说心意。
父母的惊诧、拒绝、劝解,自然都在晴岚的意料之中,但她坚决的态度终究还是换来了二老的妥协。她心中感激父母的宠溺成全,也丝毫不怀疑陆家姨父替她去说媒时必定着力帮劝,可就是没料到竟然被铁手一口拒绝了。
晴岚心中沮丧之余甚感委屈,一直在细细寻思着原由。
“是了。这十几年未见,二爷自然记不得我的样貌了,而且我年纪毕竟小了他这许多,似他那般严谨细腻的性子,又怎会轻易答应。不行。我定要设法与他见上一面,表明心迹,或许他见了人就会改变心意了……可是,如今二爷长住在太湖归云庄,路那么远,真是没法去得。唉……”
晴岚还在那边苦恼着,金妹倒是给她带来了好消息,说“方才街上碰着铁府的厨娘郭嫂,听她说铁二爷和她家玉姑娘前些天都回城了。再过半个月,玉姑娘就要办喜事嫁去临安了。”
晴岚一听,喜上眉梢,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九、解铃还靠系铃人
午后春光明媚,天气和暖正适合做事。铁家内院,阿荷正坐在自己房里仔细绣着一只大红鸳鸯枕套,这是她为如玉制作的最后一件嫁妆了。
当年陆梦芸为了生如玉,冒死剖腹元气大伤,从此一直体弱,所以打那时起阿荷就时常过来铁家帮忙姐姐照顾孩子。她自己没有女儿,向来把如玉当成亲闺女般宠爱着。而眼见这个月末阿玉就要嫁去临安了,虽然也不是很远,但毕竟不在同城,且到了夫家以后见面就不易了,所以阿荷心中既为姑娘能嫁得好夫婿感到高兴,又舍不得她离开家。
“临安。”一想到杭州,阿荷似乎念起了什么来,突然停了手里的活,眼神一黯,目光呆呆望向那一片投射在墙壁上的斑驳树影,那密密团团的光影正随风晃动着,纠缠着,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荷娘子,”小丫环香儿进来唤道:“有位孙家小姐找你。我让她在花厅等着了。”
“找我?哪个孙家小姐?”阿荷奇道。
“我也不认得。她说自己是若华姑娘的表姐。”若华是陆梦英的女儿。
“哦……知道了,应是孙家的阿岚姑娘。我这就来。”
阿荷刚来苏州时陆梦芸将她安置在自己娘家当绣娘,所以阿荷在陆府也生活了好几年,陆家的亲戚她基本都知道。孙家的阿岚姑娘小时候常来陆府玩耍,因着阿荷善长绣工制衣,几个小女孩一直要向她讨教女红技艺,所以阿荷知道这位表小姐相貌出众、人又聪明。前几年她倒也听说了阿岚和离回家的传闻,着实为她可惜了一番。
“这都好些年未见了,孙、铁两家平时也不大走动,倒不知她今日来有何事?”阿荷心中疑惑着一路往园子南侧的花厅走去。
孙晴岚坐在铁家花厅里心情忐忑。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瞒了父母偷偷跑来见铁手,她要为自己的爱情作最后的努力。晴岚也知除了十六年前落水相救一事,自己与二爷再无交集,贸然求见总有点突兀,也易遭人闲话,于是便想到了阿荷。她知道荷娘子在铁家管事多年,自己与她相识且都是女子,说找阿荷就来得自然了。
阿荷见来人果然是孙家姑娘,忙上前叉手施礼:“表小姐,一向好!”她看晴岚着了品质上乘的紫襦缃裙,身姿绰约,仪态万方,竟比小姑娘那会儿更加妩媚动人了。
“荷娘子好!真是多时不见了呢!”晴岚见进来个衣着素净的中年妇人,正是多年不见的荷娘子,赶忙回礼。她心中暗忖:“这许多年不见,荷娘子看着倒不曾多变,举止容貌还似从前那般温婉清秀。那时就听姨母说起芸姑姑曾多次劝丈夫纳她作侧室,可二爷就是不要。其实荷娘子人品真不差,二爷既看不上,恐怕还是嫌她出身低了吧。”晴岚这样想着,顿觉自己家世好更年轻,能诗善画,应该有希望。
阿荷唤香儿上茶,笑问:“表小姐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吩咐?”
“…唔…是这样。”晴岚指了指桌上的几个礼盒,按着之前想好的借口道:“家父母听闻玉姑娘就要出阁办喜事了,特地着我来送份薄礼以表心意。另外……我也……许久不见姑丈了,顺便向他……问安……”
阿荷虽没听铁手说起要请孙家,但知道他们向来与陆家人走的近,肯定是那边得来的消息。现如今人家贺礼都送上门了,总也不能拒绝。于是,阿荷忙笑着致谢:“哎呀,孙老爷孙夫人真是有心了!多谢多谢!……只是阿玉刚与她嫂子一起出门了,恐怕一时还回不来,无法向您亲自道谢……”
“无事。我可以先去向姑丈请安。”晴岚连忙答道。
“也好。那表小姐在这稍待片刻,我先进去看看二爷午睡可醒了没。”
“好的。有劳荷娘子了!”
“什么!孙惟康的女儿来了!哪个女儿?”
殿春居里,铁手正在书房写喜帖请柬,他听阿荷进来这一说,颇为吃惊。
“小女儿。阿岚姑娘。”
“啊?!”铁手不禁暗暗叫苦。
他本也知道自己一口拒绝了孙家的求亲想来对方必定不悦,好在两家只是远亲,平素也不怎么来往,难得见面,得罪就得罪吧。原想着这事就结了,哪料到孙家竟会不请自来,而且还是姑娘亲自找上门来了,铁手顿觉事情有点尴尬,不觉低头沉吟起来。
阿荷不知内情,见铁手突然一副上了心事的模样,不觉有点奇怪。她接着道:“是孙家老爷差女儿来送贺礼。阿岚姑娘懂规矩,非说要与姑丈请安。阿玉又不在,您总得见一见吧。”
“啊…见,见”铁手嘴里应着,心中却在思索如何应对。片刻,他对阿荷道:“这样,我得上楼换件衣裳,你就说我午睡刚醒,过一刻钟再带她进来。”
阿荷心想换衣服也不用这么久,却不知他是何用意,疑惑着应道:“好的。”
铁手见阿荷返身出门,又唤住她道:“阿荷,一会儿,你无论见着什么,听着什么话都无须惊讶。过后,我自会与你解说。”
“嗯。”阿荷看着铁手,心中疑虑更盛。但客人还在等着,她也无暇细问,点点头出了书房。
晴岚随着阿荷一路穿过花园往内院去。
两人刚踏进殿春居院门,却听得屋里传来一阵老年男子的咳嗽声,剧烈绵长撕心裂肺,听着就让人感觉病得不轻。
晴岚正纳闷间,却见身旁的阿荷脸色骤变,竟没顾着客人只顾自己加快脚步跑进了屋。
晴岚一时觉得有些尴尬,没好意思马上跟进去,便站在门口朝里望去。她见这书房很是宽敞明亮,北面花窗外湖石芭蕉,绿意盎然;西首是落地书柜、博古架以及一张宽大的檀木书画桌。
此刻,一位穿着玄色常服的老者正坐在书桌后的圈椅上弓着身体,手按胸口不停咳嗽。
晴岚大吃一惊:“这老人是谁呀?不会是铁二爷吧?”
却见阿荷奔到那人身旁,扶着他手臂焦急地问道:“二爷!二爷!您怎么啦?哪里不适?”
阿荷背对着门口,晴岚看不到她表情,但听得出那声音里明显带着焦灼与担忧。
“咳咳,无事,无事,咳咳……”那老者连连摆手,沙哑着嗓子道:“许是方才睡觉时没关窗受了点凉,咳咳……”
“窗?我明明关上的呀。我……我这就去唤遃儿来看看。”阿荷说着就要往外跑。
“不用,不用……咳咳……”那老者忙唤住阿荷,缓缓直起身子望向她轻声道:“旧疾而已,不妨事。咳咳……过一会便会好的。你帮我倒杯水来。”
“哦,哦。好的。阿荷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又镇静下来,走到屋子中央的圆桌上取杯倒水。
“客人呢?”那老者继续问道。
“啊。”阿荷回过神来,赶紧走到房门口,对着晴岚抱歉道:“对不住!表小姐。二爷他,他最近身子不太好,我方才一时情急,真是怠慢了。您快请进来!”
晴岚兀自还愣在那边。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屋里这病恹恹的老人竟然真的是铁二爷!怎么三年不见竟衰老成这副模样?明明上回见着还是身姿挺拔、英武不逊当年,今日如何像变了个人似的。
晴岚一边进屋一边轻声道:“……无事……荷娘子还是先照顾二爷吧。”
阿荷端了茶杯回到铁手身边:“二爷,喝水。城东孙老爷家的阿岚小姐来看您了。”
“哦,哦……”铁手接过杯子饮水,少顷,喘咳稍平。他眯起眼睛望向晴岚,嘶哑着嗓音缓缓道:“是惟康的千金啊?”
晴岚忙上前躬身施礼:“是……侄女晴岚见过……姑丈……”出门前她还打算今天决不以辈分相称,但此刻见铁手活脱脱一副长者的模样,竟不由自主地如此称呼了。
“咳咳……贤侄女少礼!快请坐了。”铁手抬抬手,请她一旁坐下,又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瞧这上了岁数,身体、记性都差了,多有失礼。阿荷,快帮忙点两杯好茶来。”
“嗳!”此时的阿荷已恢复常态,只是脸上神情还略有困惑,听到铁手吩咐忙去屋子另一端的榻几上煮水点茶。
“这一晃都许多年了,只记得上回见你还是个小女娃呢。呵呵……咳咳……”铁手捋须笑道。
“正是……”晴岚讪笑着应道,心中却有点失落。想到三年前在陆府重遇时,自己也曾上前与铁手见礼,可二爷竟全然不记得了,足见在他心里自己与街上的路人也无二致。
“惟康太客气了,怎么还送礼来。改日定要登门好好致谢。”
“一份薄礼略表心意。我两家原是亲戚,姑丈切莫放在心上。”
“呵呵……是啊,是啊……令尊令堂身体可好?”
……
此时,两人坐近交谈,晴岚看得分明。眼前这老人五官面目确是铁手无疑,只是她完全没料到怎么才六十出头的人竟会苍老成这副模样。幞头外露出的鬓发,还有胡须都白了大半;瘦削的脸庞布满皱纹,面色蜡黄、眼神暗淡无光,一看就是强打着精神在应酬,说话间的微微喘息难掩身体的虚弱病态。
“是了。”晴岚突然想起姨母曾提过,去年芸姑姑去世,二爷伤心欲绝,大病一场,所以才一直留在归云庄休养。可见这病着实不轻,竟还未痊愈,以至于憔悴衰老如斯……”
晴岚口中在应答,心潮万般起伏。原来自己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她心中的铁二爷,向来是意气风发、岳峙渊渟,与眼前这衰弱的老者无论如何都不是同一个人。她原先想好的那一番见了面就要表白倾诉的说辞,如今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晴岚终于明白,眼前这人只是铁家姑丈,不是她爱慕的铁手二爷。
可是,她的铁二爷去了哪里?晴岚心中无限失落悲哀,只想找个安静无人处好好痛哭一场。她不想再呆在铁家了,她只想逃离……
两人客套着聊了没几句,晴岚突然对着铁手歉疚道:“晴岚实不知姑丈身体有恙,今日真是多有打扰。您好生休养,过些日子我再与爹爹一道来看您。我……我这就告辞了。”说着她起身对着铁手行礼。
“好,好。贤侄女有心了!那就恕我不远送了。”铁手扶着桌子看似吃力地站起身,对还在点茶的阿荷道:“阿荷,替我送送表小姐。”
阿荷将晴岚送出铁府大门,见客人上轿走后随即转身,带着满心困惑直往殿春居快步回去。她跨进房门时铁手刚洗完脸,正拿着手巾擦拭,神情气色一如平常。
阿荷走到他身边,疑惑着轻声问道:“二爷,您,您真的无事?”
铁手转头笑道:“呵呵……当然无事。方才可是有点惊到你了?”
“嗯!”阿荷点头道:“可是您……这到底为何要捉弄岚姑娘?”
“对不住啊。她来的突然,一时不及细说,来来,坐下我告诉你。”
铁手揽着阿荷一同在榻上并肩坐下,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末了道:“非是我要捉弄她,其实我是想点醒她,让她看到生活的真相,看到她所仰慕的那个盛年荣光的名捕铁手早已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中了。如今只是个布衣平民、垂暮老朽,又怎会是她良配。她还那么年轻,值得更好的人生。”
“原来竟是这样。”阿荷恍然大悟,想着有如此家世才貌皆出众的年轻女子倾心爱慕,二爷也不动心,对自己却是越来越体贴温存了,心下不由得甜蜜欢喜。她将头靠在铁手肩上故意嗔道:“可你明明不是这般老弱,故意易容乔装便是有心骗她。”
“这可是为了她好。我就怕这姑娘万一钻牛角尖就尴尬了。她今日孤身前来必定有所打算,若我再当面回绝,岂不太伤她自尊。如今她见我这副模样匆匆离去,想必已是大失所望,回去慢慢就会想通了。呵呵……这千金小姐嘛,向往的自然是郎才女貌、花前月下,谁还愿意伺候个病怏怏的糟老头啊!你说是不是?”
“才不是。她若见了你真面目只怕就不会走了呢。二爷也就这一年里稍稍瘦了些,其他还和从前一样,确是没什么变化。”
“我们日日相见自然看不出变化来。其实,我如今的身体状态已不能修习神功,体内真气渐散,再过得几年或许就真是这般老朽了。到时,你可莫要嫌我呀?”铁手故意玩笑道。
阿荷闻言坐直身子,双手抚上铁手鬓边,眼中尽是深情。只听她柔声道:“若真是这般,我便也染白了头发,陪你,一辈子!”
铁手甚是感动,笑着将阿荷温柔地揽入怀中。
孙晴岚回到家中痛哭一场,第二天便与父母说自己同意叶家的亲事。孙惟康夫妇不知女儿怎么突然转了心意,只是欢喜地让媒人赶紧张罗相亲。两个月后晴岚就嫁去了湖州,翌年竟还生下一对龙凤胎,孙叶两家喜笑颜开。叶家官人对妻子温柔体贴,夫妇俩恩爱日甚,自此,晴岚相夫教子,生活幸福美满。
三年后,陆梦英六十寿辰邀请亲朋好友过府同贺,铁手带着续弦夫人前来赴宴。晴岚全家也在席间,她见二爷虽然须发花白,却依然精神矍铄、身姿矫健,哪有半点老朽病态?心中不禁疑惑起来:“当年我在铁家见着的人到底是谁啊?”但她随即又转念,“如今还想他是谁作甚!若不是那日见了那人我怎会从幻梦中醒来?又怎会嫁得叶郎,生得娇儿?管他是谁,却是要好好谢他一番呢!”想到这里,晴岚笑着起身,携了夫君孩子一同过去与铁手见礼……孙晴岚回到家中痛哭一场,第二天便与父母说自己同意叶家的亲事。孙惟康夫妇不知女儿怎么突然转了心意,只是欢喜地让媒人赶紧张罗相亲。两个月后晴岚就嫁去了湖州,翌年竟还生下一对龙凤胎,孙叶两家喜笑颜开。叶家官人对妻子温柔体贴,夫妇俩恩爱日甚,自此,晴岚相夫教子,生活幸福美满。
三年后,陆梦英六十寿辰邀请亲朋好友过府同贺,铁手带着续弦夫人前来赴宴。晴岚全家也在席间,她见二爷虽然须发花白,却依然精神矍铄、身姿矫健,哪有半点老朽病态?心中不禁疑惑起来:“当年我在铁家见着的人到底是谁啊?”但她随即又转念,“如今还想他是谁作甚!若不是那日见了那人我怎会从幻梦中醒来?又怎会嫁得叶郎,生得娇儿?管他是谁,却是要好好谢他一番呢!”想到这里,晴岚笑着起身,携了夫君孩子一同过去与铁手见礼……
十、经年书简到杭城
转眼已是三月下旬,如玉婚期渐近。因着苏州至杭州即便是水路也要走上三天,所以,为了不错过良辰吉时,铁家打算提前将女儿送到自家杭州的别院里等候韩家前来接亲。
铁家这别院正是当年孤山林大娘的旧居。因铁手夫妇素来喜爱杭州,也与林家有旧,所以十年前就把那地方长租了下来。经过一番修整扩建,成了个颇为清幽的别院,唤作“梅鹤苑”。
之前夫妇俩几乎每年得空都会去度假,可自前年陆梦芸病重后就不曾再去过。虽说宅子平时托林泉照看着,但这回是给女儿办喜事,且韩家又是朝中显贵,届时宾朋盈门,总也不能失了体面。因此铁手让儿子先去一趟,将宅子里里外外修缮、清扫、装饰,作好一切婚礼迎客的准备。
这日傍晚,修远刚从临安归家,全家人聚在饭厅一边用膳一边听他叙说与韩家商定的婚仪安排。
“爹爹放心。阿泉平日照看勤勉,院子维护得很好。我已托那媒人依着临安最好的喜宴规格布置妥了,到时迎客、成礼都没问题。”
“那就好!我们小阿玉的婚礼可是马虎不得。呵呵……”铁手满意地笑道。
铁家诸人也都笑着望向如玉,看得她满脸羞红。
修远又道:“只是……还有一事需得爹爹去与舅父商议。”
“还有何事?你舅舅他们到时自然会与我们同去的。”
“这事需请舅母帮忙。”修远稍稍顿了一下,神情略带黯然道:“依着规矩,婚礼前一日女方要有人去夫家铺床,这倒没问题,到时让惠娘带两小娃儿去就成。但婚礼当日的仪式上还须有一名新娘女长辈请新郎下‘高座’,通常都是……丈母。”
听了这话,席间一时默然。铁手更是被勾起了伤心,脸上顿时收了笑意,垂目不语。
修远继续道:“如今娘不在了,所以这事就得劳烦舅母帮忙。”
如玉忙道:“不一定要舅母吧,姨母也可以啊。让荷姨做不就成了。”
“不成。”修远说着又顿了下,神情突然有点尴尬,接着轻声道:“荷姨她……她不能与我们同日去。”
“这是为何呀?”如玉急了。
修远支吾道:“媒人说了,除了血亲……凡鳏寡之人,婚礼正日……均须回避……”
这事大家都没料到,厅上又是一阵沉默。阿荷闻言,脸上顿起失落之色,微微垂下头去。
少顷,如玉猛地站起身来道:“不行,我便是要荷姨陪着我嘛!爹爹~~”她目光恳求地望向父亲。
铁手更是意外,他真没想到还有这规矩,也愣在了那边。可这婚礼的规矩虽说是民间的约定俗成,但一般都要遵守。况且结亲是两家的大事,若破例而为万一将来真有点什么事,岂不要被夫家拿捏说事,影响了女儿的婚姻幸福。
铁手心中很是懊糟,他歉疚地看着如玉与阿荷,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无事。”阿荷开口道:“你们先去,我晚一日出发便是。”她起身搂住如玉让她坐下,柔声安抚道:“阿玉听话,这结亲是两家的事,我们不能随便坏了规矩。其实,便是不在喜堂,荷姨也知道我家阿玉是最美丽的新娘子了。反正三日后你便要回门,到时我已在梅鹤苑等着了,不就又见面啦。”
如玉见父亲眉头紧锁却仍默不作声,便知他也不愿破例。想到自己婚礼上没有亲娘陪伴已是遗憾,如今连最亲近的荷姨也不能见证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如玉心中万般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晚膳后阿荷跟去殿春居照料。她正弯着身子铺床,但觉铁手从背后搂住了自己。
“我……如今是真的有些后悔了。”铁手将脸贴着阿荷的脸颊,低声叹道:“唉!当初若听了师妹的话,就不至于弄出这般事来让你委屈。”
阿荷闻言心中悲喜交加,不觉想起当年铁手拒绝妻子美意,硬把已在床上的自己请出卧室的旧事来。她心中暗忖:“那回才是真有点委屈呢!不过今日有他这话,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唉……其实,比起那封书信,这还不是甚么事了……”
阿荷缓缓转身将头倚在铁手胸前,双臂紧紧箍着他壮实的腰腹,眉头轻锁,只是不语。
铁手见她似是不悦,忙又道:“我想好了,别人我不放心,明日就带信给阿泉,让他从杭州雇个船亲自过来苏州接你。这边叫香儿陪着你,路上也有照应。我算好时辰,到时去码头接你回家。”
“嗯!”阿荷点头应道:“我会照顾自己,二爷无须担心。倒是您,记得喜宴上可莫要饮太多酒啊。”
“嗯!我晓得!”
阿荷抬头看着铁手,眼中略带忧色,语气幽幽道:“实在是……我就怕到时二爷见了从前的旧友故交……便忘了我……的话了……”
“不会的!放心吧!”铁手轻吻她秀发安慰道。
两日后,铁手带着女儿以及为她精心准备的丰厚嫁妆,连同铁陆两家至亲家属二十来人雇了好几艘船从苏州出发了。一路顺风顺水,无多日已抵临安。
婚礼正日,韩府所在的兴庆坊内车马不绝,鼓乐喧天,热闹的场面引得杭城百姓都争相围观。铁手昔日那一干在临安的好友都应邀到贺;而韩世忠旧部中也有不少人与他亲厚,纷纷上来与二爷敬酒道喜。
铁手虽向来不喜这种太过热闹的场面,但因是女儿大喜之日,且许久未与好友碰面自是异常亲热,高兴之下饮了不少酒。待到夜半宴会结束时人已酩酊大醉,只由两个儿子护送着回到梅鹤苑就寝。
铁手这一觉酣睡深沉,到了翌日午后还未醒转,而此时阿荷的船却已在余杭门外的运河码头靠了岸。
林泉在码头兜了一圈也不见铁家有人等候,回船与阿荷道:“没见着二爷他们,要不我直接送大娘子回去便是。”
阿荷素知铁手向来言出必行,他说要来接那一定会来,便答道:“许是二爷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些时辰,不如再等会儿,也免得走叉了。”
“好,那我去路口候着。”林泉应声而去。
阿荷坐在船舱里眉头微皱。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早已不安起来。她不知两人分开这数日,临安可有什么事发生,而最令她担忧的自然就是那封信——那个唤作“小珍”的女子了。
那是去年正月,陆梦芸病体沉疴自知不久于世。一日,趁着房中无人,她拉过阿荷吃力道:“妹妹,我这病是不成了,可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你姐夫,实在难舍他一人孤苦。原指望你能替我陪着他,可你俩这般无缘我也实在无奈。如今要拜托妹妹一事,现下切莫告诉旁人,尤其不要让你姐夫知晓。”说着,她从枕下拿出一封书信交于阿荷,继续道:“待我走后一年,师兄服满,你将此信交于远儿,让他送去临安冷四爷那里,请冷夫人转交这收信人。”
阿荷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冷夫人转小珍姊姊芳启”,显然收信人是个女子。她心中微微一愣,又立即握着陆梦芸的手垂泪道:“姐姐只管安心养病。您交待的事我一定照办!”
陆梦芸喃喃语道:“……或许到时……便会有人来照顾师兄了……”眼中泪流不止,尽是伤心无奈。
从那天起,“小珍”这个名字阿荷再也没有忘记过。她在铁府这许多年,从未听人提起过这名字,然而,从陆梦芸的神情言辞中阿荷总觉得这女子似乎与二爷的关系非同寻常,也隐隐揣测到陆梦芸写信的用意。可待到后来她自己与铁手两情相悦后,这封信、这个名字就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阿荷害怕这封信、这个名字会夺走她好不容易守来的爱人与幸福。曾经一度,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毁了这书信,但随即被自己这可怕的念头给吓着了:“阿荷,你真是疯了!你受姐姐重托,自当信守承诺、全力照办,如何能做背信弃义的事来!”
半月前修远去临安准备妹子婚仪,阿荷待无人时将那书信交给了他,并将陆梦芸的遗言一一转达,嘱咐他务必将事情办妥。可修远回家后阿荷没再问起此事,她不是不想问,是不敢问,有心回避着不去想这事。但随着铁手启程去了杭州,她心里的忧虑却是日盛一日……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在船头张望的香儿突然欢喜叫道:“荷娘子,大公子来了!”
原来修远看着时候不早,荷姨的船该到了,而父亲却还在酣睡。想到昨日婚宴上他忙于应酬确是疲累,也不忍去叫醒。于是与修遃道“你照看爹爹,我去接荷姨。”
阿荷见来的是修远,心中一惊,急问:“远儿,你爹呢?”
“爹爹昨日应酬到很晚,酒也饮多了,人很疲乏,如今还睡着,所以我来接您。”
“哦,那可有伤着身子?”
“荷姨放心。爹爹身体无碍,遃儿照看着呢。我们走吧。”
“好的……远儿,这几日,家中……客人多吧?”
“还好,也就昨日人多些……”
阿荷这一问,修远倒想起了刚才出来时曾见着有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有人在递拜帖。仿佛听到与门房说:“……清音琴坊……习夫人求见……”。
“习夫人!冷四婶姓习,难不成来的就是她嫂子,那位“小珍”夫人?”这会儿修远心中猛然醒悟,随即联想起母亲转交书信的事来。
修远原本也不知谁是“小珍”,待那日见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冷夫人习玫红后,才隐约了解到原来父亲与小珍之间还有着些陈年旧事。修远聪明,虽不知那书信内容,但猜想这恐怕是母亲有意为父亲作的“安排”。
“若如此,荷姨怎么办?此时回家,也不知客人走了没?”回转梅鹤苑的途中,修远心中禁不住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铁手最终还是被修遃唤醒的。他睁开眼便问:“几时了?”
“申时多了。”
“什么!”铁手猛地坐起来,急道:“误事了!你荷姨的船到了!必定等急了,我得马上去接她。”
“爹爹莫急。大哥已经去接了,这会儿差不多该到码头了。”
“哎!怎地睡这么久了……不成,我说了要去接她,还是得去。”
“爹爹莫去了。前厅有客人等了好一会儿了,您还是先会客吧。”
铁手一边急着洗漱穿戴,一边问道:“什么客人哪?”
“是位夫人,我不认得。她说是爹爹的故人。拜帖上好像写的是什么琴坊来着,姓习。”
“姓习?!”铁手停了动作,抬头惊道。
见父亲显然很意外,修遃忙问:“嗯!爹爹,见不见?”。
铁手似是回过神来,轻声道:“啊……是老朋友,自然要见的。这就去。”他对着铜镜缓缓戴上幞头,很难得地深深望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
十一、红颜故知访旧梦
小珍端坐在梅鹤苑的前厅等候主人,心中思潮暗涌。
方才出来待客的那位高大俊朗的年青后生长得与铁手年轻时十分相像,这张脸庞让她的思绪一下飘到了三十五年前沧州的跨虎江上。
那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秋夜,一生中最羞辱的遭遇却也成就了一段最美丽的相遇。
铁游夏,那双温厚的手掌不仅从水里捞起了小珍的人还捞走了她的心。
缘分有时就是如此奇妙,也就短短十来天的接触,他欣赏她的聪颖解人,她仰慕他的睿智沉稳,相爱就这样悄悄地发生了。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小珍是习二公子订了婚约的未婚妻。而习秋崖对她的依恋在患上癔症后越发强烈了,发起病来有时三更半夜都会去小珍房中搂着她哭泣,哀求她不要离开自己,甚至表现出轻生的迹象。
小珍知道若没有习秋崖,恐怕自己如今还在青楼里卖笑。习秋崖可以不是爱人,但永远是她的恩人。是他对自己倾心爱慕,不顾家人反对重金替她赎身,还要正式娶过门。可随着习家庄突遭巨变,性格柔弱的习秋崖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手刃了亲兄长,一时间他崩溃了。小珍清楚,若自己再背叛他,这个人、这个家族就彻底毁了,她实在无法做到这般绝情。可每当看到铁手那深情怜惜的目光时,又忍不住想抛下一切跟着他远走高飞。
小珍左右为难,纠结矛盾,身心憔悴。终于有一天,铁手走了,不辞而别,悄然离去。小珍懂得他是为了自己走的,而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重遇,是在三年之后的临安神龙川,铁手又一次救了小珍和已经成为她丈夫的习秋崖。而此时的铁手,身边也有了娇俏可人的小师妹;再以后国破家亡,生死离乱,音讯全无。虽然绍兴二年,在西湖边的一场黄昏暴雨中,两人又意外邂逅,可自己虽复孤身,使君却已有妇。看着铁手夫妇恩爱,小珍的心充满了酸楚与无奈。
自那之后,铁手再没主动与习家交往,小珍也终于渐渐断了念想:“是啊,他如今是有家有室的好丈夫,又怎会与我这半生混迹青楼的女子过多往来呢。”随着儿子将镖局的业务重心转去福建后,习家举家迁往了泉州。她在当地乐坊教授琴技,渐渐声名鹊起,成了有名的乐师。
这些年所有关于铁手的消息只是偶尔来自习玫红难得的到访闲聊。小珍只知道他一向过得很好,直到日前她随儿子回杭州办事,在冷府接过习玫红递来的那封出乎意料的信……
“小珍,别来无恙!”
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小珍的回忆。她转头只见铁手着了件靛青色窄袖常服,微笑着站在屏风旁,显是刚从内院出来。笑容依然温暖,身姿依然挺拔,只是颌下已蓄了胡须,还有那额头眼尾的细纹,两鬓夹杂的银丝,略略瘦削的脸颊……与十三年前相比,终究是见老了不少。
“二哥也老了!”小珍暗自思量,一边忙站起来行礼:“二爷好!”
铁手微微躬身,拱手回礼,让座道:“好,好。快请坐。”他见小珍穿着品质上乘的缎衫,虽说容貌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气质风度倒是比从前显得雍容华贵了。
铁手不由得感叹道:“这多年不见,你竟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小珍抿嘴笑道:“哪里会不变,都成老太婆了。”
“有这般年轻的老太么,呵呵……我早些年听四弟说你一家都迁去福建了,怎么又回了临安?”
“是,在泉州住得十年了。此番我儿恰好回临安办事,我就随他一起回来看看玫红。正巧昨日听闻二爷千金与韩公子大婚,轰动杭城,所以小珍特来恭喜二爷觅得佳婿。”
铁手致谢:“多谢多谢!这丫头嫁了我也算了却一桩大事。”又略带歉疚道:“原来你在泉州都已十年了,一直也没有机会去拜访。这福建可比江南热得多吧?”
“是啊,气候略有炎热,不过那边是海港,贸易多,我儿也是为了镖局经营才决意迁去的……”
“哦哦,也是。住惯了,哪里都一样。”
……
两人交谈起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境遇。铁手突然发现,原先自己见了小珍就会有点局促紧张的情绪已不复再有了,如今面前坐着的也只是一位久别的故友了。
两人说话间铁手留意到大门口起了一阵车马声响,他心道莫不是阿荷回来了。两人已分开数天,铁手很是挂念,又对自己今日爽约未去接船颇感歉疚,心中只想能尽快与她亲近,分享昨日女儿婚礼圆满的喜悦。
门外确实是阿荷到了,她下车但见只有修遃候在门口,不免又担心起来,忙问:“遃儿,爹爹还未起身吗?我这就去看看他。”
修遃忙道:“荷姨莫急。爹爹起了,现下正在厅上会客呢。”
阿荷这才放下心来:“哦哦,那就好。”
一旁修远也道:“这一路辛苦了,荷姨您先去房中歇息吧。待会儿等客人走了爹爹必定马上会去看您的。”
阿荷点头称好,与香儿一起由侧廊进了内院。
这边修远低声问弟弟:“厅上客人可是习夫人?”
“正是。大哥认得?”修遃奇道。
“不认得。方才出门时仿佛听到了。”
“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爹爹似乎也很意外。不过,倒是待了良久了呢。”
修远稍一沉吟便把转交母亲遗书的事告知了弟弟,又道:“我猜娘写这信怕是有什么安排,现下人果然来了……看来这位夫人与爹爹的关系确是非同一般哪……”
修遃听了惊道:“可是,若如此……荷姨怎么办呢?总不能再委屈她吧……”
“这就得看咱老爷子的心思了……”修远也觉无奈,又道:“待我进去瞧瞧。”
修远步入厅堂,微微欠身轻唤父亲:“爹爹。”
铁手道:“哦,远儿回来了。”
“是。孩儿把荷姨接回来了。路上辛苦,这会儿她歇息去了。”
“蛮好。这边快来见过……习夫人。”铁手突然想到拜帖上写的还是习夫人,想来小珍并未改嫁,仍是独身。
修远忙走到小珍面前躬身行礼。他见这位夫人身上服饰考究,虽然年岁看着和自己母亲差不多,但气质文雅,五官秀丽,可见年轻时必定是个美女。
铁手与小珍介绍道:“这是长子修远。方才接待你的是小儿,修遃。”
小珍忙道:“大公子免礼。二爷真是好福气。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
“呵呵,过奖了。”铁手口中自谦心里却着实开心。他确实一直都以自己的孩子为傲。女儿美貌聪慧自是他心头最爱不说,儿子们同样品貌端正,资质上乘。虽然两人在武学上都没能遗传到他的天赋异禀、也没练就神功盖世,但为人行事都继承了父亲的正直沉稳。铁手曾在刑部任职十余年,看透了官场上、江湖中的尔虞我诈、黑暗险恶,他再不要儿子们步自己的老路,五年前甚至将已在军中当上校尉的修远唤回了家。他只希望他们平安快乐地做自己,做有益众生的事。而如今两人一个擅长管理经商、积财行善,一个精于医术药理、治病救人,都干得非常出色,这令铁手感到无比的欣慰与骄傲。
“远儿,习夫人是习家镖局总镖头的母亲。他们的总部如今设在泉州,后续你若有机会到泉州,可去与习镖头多多讨教。”
“好的。”远儿应道。
“二爷客气了。不过,这泉州的美食倒也不错,欢迎你们合家得空都过来游玩品尝。”
三人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修远就先自告退了。
待他走后,小珍道:“大公子长得可真像母亲……我也是刚得知,嫂子她…去年病故了……”
铁手听她提到亡妻,心头一痛,轻声道:“是…去年头上……寻遍医药,终究还是留不住……”
小珍见他瞬时神情黯然,忙安慰道:“二爷节哀……小珍实不知悉,也未能赶来送行,若现下方便,可容我给嫂子上柱香?”
“……好,灵位在草庐,我带你过去。这边请。”铁手见她说得诚恳自不便谢绝。
这“草庐”原是林家的旧舍,在梅鹤苑的西侧。因当年铁手曾带着陆梦芸在此养伤居住过,所以翻建别院时他们特意保留了这个小院,取名“草庐”,与主屋有连廊相通。
这次如玉婚嫁,按习俗三日回门时女婿要大礼叩见女方家长,但如今岳母既已过世,那就只能在灵位前行礼以示孝心了。因此,铁手将妻子的牌位也带来了杭州,就置放在草庐陆梦芸住过的那间小屋内。
当下,铁手引小珍出了厅堂,两人并肩一路往草庐行去。
香儿去厨房打了热水回到阿荷房中,一边与她道:“我瞧见二爷引着客人去草庐了,像是要给夫人上香去。那位大娘子看着年岁不小却长得很标致,许是夫人从前的姐妹吧。”
阿荷一怔,道:“是女客人?”
“嗯!我听见二爷叫她小珍,荷娘子可认得?”
“小珍!”阿荷心头大震,暗忖:“果真来了!”口中忙答道:“不认得…香儿,我想打个盹,你也累了,自去歇会吧。”
其实阿荷哪还有心思睡觉,一个人在房里坐立不安起来。不知怎地,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眼这位神秘的“小珍”。她方才听修远说起惠娘和叶恬带着两个娃娃去游湖了,所以这会儿家里倒也没有旁人会来找她。
阿荷不再犹豫,跨出房门却见日已偏西,晚风飒飒,便先到铁手卧室取了件他的大氅,随后下楼直往草庐快步走去。
小珍在陆梦芸灵位前上香行礼,心中五味杂陈。她总共也只见过这位二嫂两次,可每回见面总觉得对方似乎对自己怀有戒心,也就不敢多亲近了。现在想来也是她爱郎心切,看到丈夫昔日恋人总有些患得患失的心情罢了。
自定居南方后,对于前尘旧事小珍不思久矣。可前日收到陆梦芸写来的那封出乎意料的信之后,尘封多年的心弦倒似又被拨动了。虽说她如今生活安逸舒适,也有钟爱的琴艺事业可寄托闲暇时光,但总有些个春花秋月的夜晚,一个人独倚高楼眺望远处的晋江,觉得这景致与当年的跨虎江畔也无二致,只是遗憾身边少了那双温暖的大手,十指相扣。
她在习玫红处得知铁手自妻子去世后确实空房未娶,家中也没有侧室。可对于要不要去铁宅拜访,她也是思量再三才下的决心:“三十年前是错过了……如今这或许是最后的机缘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试过才不会后悔。”
灵位后的墙壁上挂了幅陆梦芸的人像画轴,画中人巧笑倩兮,栩栩如生。小珍见落款是铁手的字迹,不由得赞道:“二爷画得可真好!”
“这还是十年前画的……”望着小师妹盛年时的秀美绝伦,再想起她临终前的病容枯槁,铁手眼中又浮起一片哀伤。他不想在人前流露过多情绪,缓缓低下头去。
“二爷可还记得在沧州那会儿,你也曾帮我画过一幅。”
“好像是……”铁手当然是记得的,那是他初次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画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是端午,玫红,四哥,我们四个一块去跨虎江边看赛龙舟。天气真好,碧水蓝天,两岸青山如画。可到处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我长得矮小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你便带我跃上了对岸的半山腰。正巧有位老先生在那凉亭里作画,二哥你那天兴致极高,问他借来纸笔便与我画了幅像。我记得卷首题的是‘人如风后入江云,青山为伴水为镜’……”
小珍动情地回忆往事,眼神也越来越温柔:“那画,我一直收着。可靖康时逃来杭州,路上辗转弄丢了不少行李,其中一个箱子里就有那幅画,真是好可惜。唉……”说到后面她禁不住轻声叹息。
铁手见她一脸遗憾之极的表情,未加思索便道:“以后有机会,我再与你画一幅……”
“真的?”小珍眼眸一亮,心头一阵冲动。她走到铁手身前,突然拉起他双手合在自己掌中举到胸前,抬头望着他激动道:“二哥,那一段美好,小珍从不曾忘怀……你……随我回泉州去吧!如今还不算太晚,我们还有点时间,重新开始,可好?”
铁手未料小珍突然会有此言行,一时神情错愕,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直直站在那边有点不知所措……
阿荷走进草庐小院,远远就见到屋里陆梦芸的灵位前站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正与背对着门口的铁手在说话。那夫人一身湖蓝色上好丝质襦裙,月白缎的阔袖长褙子,雍容大方不说还带着一股风雅的文艺气息。虽说年纪看着要比自己还大了几岁,但显然保养得很好,肤色红润白皙,容貌秀丽精致,特别是那一双美目,秋水横波,此刻正蕴含着柔情万种。
阿荷见小珍品貌如此出众,不觉有点自惭形秽。她见两人正在交谈,心中抑制不住地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竟身不由己地轻手往门边掩去。
突然,阿荷见小珍神情激动地握住了铁手的双手,她也是一惊,顿觉又是羞涩又是酸楚,忙不叠地往后退去。谁知心慌之下一脚踩翻了台阶边的花盆,身体一下失去平衡。
“啊!”阿荷口中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幸好拉住了走廊的扶栏才没有跌倒。
小珍听到外面声响,迅速放开铁手,退后几步,脸上不觉生出了红晕。
铁手却认出那是阿荷的声音,快步走到屋外。他见阿荷双手抓着栏杆,身子歪斜站立未稳,神情很是狼狈,忙上前扶住她问道:“怎样?可有摔着了?”
“没有,没有。”阿荷使劲摇头,一边俯下身子拾起掉在地上的大氅。
小珍也跟着走到门边向外望去,见铁手扶着一个长相清秀的中年女子满脸关切。再细看那人的衣着打扮,仪态气质都不像是仆佣。只见她涨红着脸,神色有些慌乱,对着铁手连声抱歉:“对不住,二爷。我……我看着起风了,给您送件衣裳来……对不住啊,打扰你们了……我这就走。”说罢她将手中衣衫往铁手怀里一塞,又对着他身后的小珍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便只是这匆匆一瞬的对视,两个女子都立即明白了对方的心思。阿荷低下头去,转身逃一般地往院外跑出去。
“阿荷!阿荷!”铁手连声唤她,正欲追出去,却意识到小珍还在一旁。他一时心中有点烦乱,拿着衣裳站在廊下不知如何是好。
小珍见状暗叹一声,走到铁手身边苦笑道:“二哥,看来我不是来得太早,便是来得太迟……你我二人,就似如今的沧州城,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的。”
铁手神情有些尴尬,低头不语,却似默认了她的话一般。
小珍回身进屋,对着陆梦芸的灵位又施了一礼,轻声道:“嫂子,如今二哥有人照顾了,你就放心吧。”她转身向铁手道:“天色不早了,我明日便要启程回泉州,还得回去收拾收拾,这便告辞了。”
“…好……多谢你来探我……我送你……”铁手轻声答道,却不知为何,再不敢看她的眼睛。
铁手陪着小珍一路出了侧门,把她送到车旁。
小珍躬身道别:“二爷多珍重!就此别过了。”
“此去福建山高水阔,路上辛苦你多多保重!后续若得机会我去广州看你。”
“好!那就再会了!”小珍微笑道。
她提起裙裾刚要上车,突又回身,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与铁手,柔声道:“这个,还是二爷收着吧。”
铁手疑惑着接过信件,只看了一眼,信封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就令他的心一阵抽痛。他连忙取出信笺,细细阅读起来。
“珍姊 芳鉴
冒昧致书,还祈见谅。然姐姐若见此信,小妹亦已不复于世间矣。
自入秋后恶疾缠身,只恐时日未多。小妹此生独占夏郎卅年,心满意足,去而无憾,唯不舍日后他一人孤苦。
我知姐姐当年与夏郎亦是情投意合,只囿于道义才无缘牵手。若姐姐香闺依旧空帏,且心中还存沧州之念,不妨来平江探访故人。夏郎敦厚重情,或得鸳梦重温,以慰平生。
多年不通音讯,小妹实不知姐姐近况。若芳驾已得良伴,万且恕我此等唐突失礼之请。
如有来生吾三人再遇,小妹必不与姐姐争。
妹梦芸拜启”
铁手只读得热泪盈眶,连小珍何时上车离去也没注意,待抬头时却见她马车已渐渐消失在远处四合的暮色中。他默默站在原地,仿佛送走了一个旧梦,又低头抚摸着手中妻子的遗书,一时前尘往事、旧欢新爱尽皆涌上心头……
良久,铁手的心情才慢慢平复。夜幕低垂,湖上一阵风来,他感到微冷,将手中大氅披在肩上,顿觉周身一暖,立即想起刚才阿荷离去时那凌乱的脚步和受伤的眼神,知她心中必定生了误会,须得赶紧回去解释。
铁手匆匆踏进家门,却见厅上灯烛通明,甚是热闹。原来是阿荷的儿子,如今的建安县令汪瑞宝来了。
瑞宝自七岁到了苏州便与铁家兄妹一起读书成长,亲如家人。此番如玉大婚他也特意从建州赶到临安祝贺。昨日喜堂上瑞宝未见着自己母亲,吃了一惊,待了解原委后虽也理解,但还是暗暗替她难过。这么多年了,瑞宝当然明白娘的心思,她要留在铁手身边照应自己从不劝阻,只盼她能心想事成,可如今看来这事好像还没着落,瑞宝也甚觉无奈。因他明天就要启程回建州,所以日间去吏部述职后就赶来孤山探望母亲,顺便也与铁家诸人道别。
铁手见全家人都到齐了,而阿荷正坐在一边搂着瑞宝泪流不已,王氏在旁温言劝慰。大家只道她是母子久别的激动难过,只铁手清楚阿荷那伤心的模样,可不仅仅是因为与儿子重逢的缘故。他看得有点心疼,却碍于诸人在场无法过于亲近抚慰,只是暗暗心焦。
一家子团聚晚宴后,阿荷拉了儿子去自己房中说话,铁手却在厅上等得心神不宁。好容易瑞宝终于下来辞行了,铁手见他神情有些异样,仿佛欲言又止。但此刻自己也有心事无暇细问,只略略客套地勉励了几句就让修远送他出门。
瑞宝一走,铁手转身就往内院去找阿荷,上楼却见她房门关着。铁手敲门道:“阿荷!是我。”
阿荷没来应门,只听那略带哽咽的声音答道:“二爷,我……今日累了,已睡下了。”
铁手一愣,随即道:“也是,船上睡不好,定是旅途劳顿了。那你歇着吧……”他顿了一下,接着又柔声说:“你……莫要多想……我明日找你说话。”
房内寂静无声,阿荷没有作答。
铁手在她门外呆呆站了一会儿才缓步回转自己房去,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小珍,小师妹,阿荷,这三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她们的爱伴随着他生命中一段段精彩的历程。而自己在与她们相爱时,也都是全身心地真诚相待。但铁手也知道自己的心其实很小,每一次投入都只能容纳一人。而时至今日,温柔体贴的阿荷已成了他心头再难割舍的至亲之人。
这一晚铁手辗转良久才得入眠,醒转来时屋外天光已亮。他赶紧起身又去找阿荷,见房门依然紧闭,里面悄无声息。铁手寻思她昨日累了必定还未起身,于是索性先去西湖边散步,心里一面还盘算着待会儿如何解释宽慰才能消除误会。
铁手在外兜了一圈回到家中,上楼却见阿荷房门还关着,这下他忍不住敲了门,却无人应答,起手一推,门竟没闩着,但阿荷不在房里。
铁手正纳闷间,香儿端了食盘上楼来了:“二爷起来了,我把早点送您房里去,您快用膳吧。”
“香儿,荷娘子呢?”铁手赶紧问道。
“荷娘子啊……她,她跟着汪大人……走了。”香儿怯怯答道
“走了?!何时走的?去哪里了?”铁手大吃一惊。
“……一大早就走了,说是……要去建州……”
“什么!建州!这!……”铁手顿时又惊又恼,忍不住埋怨:“你这笨丫头也不早点来告诉我!”
“荷娘子,她……她不让我告诉二爷……”香儿一脸委屈。
“唉!”铁手一边急奔下楼一边大声唤道:“遃儿!遃儿!”
住楼下的修遃听到父亲呼唤,赶忙从自己房里出来:“爹爹,怎么啦?”
“快去帮忙备马。我要出门。”
“现在还出去?阿玉和彦直一会就要回门来了。”
“让你大哥先招待。阿玉回来若见不着她荷姨岂不要生气,我得赶紧去帮她追回来!”
十二、不如归去旧青山
杭州东南,萧山脚下的官道上,两骑快马疾奔。跑在前面的正是铁手,此刻他正一脸的心急火燎,手中只顾加鞭;后面跟着铁修遃,一直在唤:“爹爹,跑慢些!必定追得上。”
虽说如今是阳春四月,可这正午的阳光晒久了也有点热,更何况还策马狂奔了半天。修遃追上父亲,见他额头全是汗水,看着已跑得很累,忙劝道:“爹爹莫急,他们是马车,还有这许多人也要打尖吃饭。定然赶得上。”
铁手不语,勒住马儿脱了外氅,取出水壶饮了几口又继续往前赶去。修遃无奈地摇摇头,赶紧打马跟上。
两人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隐隐见着大路前方出现了一队车马。
铁手心中大喜,运足内力喊道:“前面可是建州汪大人车驾?还请留步!”他声如洪钟,响彻山谷,恐怕这方圆几里都能听见了。
前面那队人果然停了下来。少顷,一个身着蓝衫、文质彬彬的青年急急迎了过来,却正是阿荷的儿子汪瑞宝。只见他对着马背上的铁手恭敬施礼,语气颇为担忧地急问:“铁伯伯,您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瑞宝与铁家亲厚,见他父子匆匆赶来不免担心起来。
铁手奔得急,一时还未开口,后面的修遃赶紧安慰瑞宝:“小宝哥,家中无事,不用担心。”
铁手稍稍气定,沉声问道:“小宝,你母亲呢?”
“在车里呢。”瑞宝向后一指。铁手顺手看去,见前面不远处停着驾马车,侧边窗口的帘子一动,显是有人刚刚掀动过。
铁手下马,脸色极难得地有些不悦,又问道:“是你要带她一起去建州吗?”
“没有,没有。”瑞宝急忙回答。母亲与铁伯伯的事他心里有点数,于是又稍稍趋近了些,轻声道:“我也正纳闷呢!先前一直说不去的,可昨晚坚持要跟我回建州,让今日早点去接,还特意关照我……不要告诉您……我见娘很不开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想着晚些时候再问呢……”
“哦……”铁手脸色顿和,言道:“我来问。”说着便往马车走去。
一旁修遃忙拉过仍有些不知所措的瑞宝,笑道:“小宝哥,莫担心!让爹爹去问荷姨。来来,我与你说话。”
弟兄两个在道边耳语了一番,瑞宝听完脸露微笑,这才恍然大悟。他当然知道母亲苦恋铁伯伯已有多年,今日这样子看着有望修成正果了,心里也着实为她高兴。
汪家的车夫随从们见主人家有事,都识趣地退到路边树荫下歇脚去了。
铁手快步走到马车旁站定身躯,略略定神,掀开门帘上了车。
车厢里,阿荷垂着头坐在一侧。她听到有人上车,显然也知道进来的是谁。
刚才铁手那一声呼喊,阿荷在车里听得一清二楚,这熟悉的声音就似撞在心口一般。她迅速撩开窗帘向后张望,就见着那条才一日不见、却已经令她思念的身影,如虬劲苍松般挺立在不远处。
自昨晚见到小珍之后,阿荷想到自己出身普通,而对方看着家境品貌俱佳,心中竟生出莫大的自卑来。她又寻思陆梦芸既如此郑重写信邀人前来,定是盼望他二人缔结良缘。
“姐姐的心愿我自是要助她达成,这样方对得起她于我母子的半生爱护。况且,看那夫人与二爷的亲近模样,两人应是有旧……”她又想:“可倘若我还留在铁家,凭着二爷的性子定会为难……唉……只要他欢喜开心,我便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于是,阿荷决意随儿子一起回建州去。
可终究是伤心难耐,待车出了城后,一路上阿荷的眼泪就没停过。好在小宝颇为解意,并没有开口多问。可现在铁手这么快就追了上来,阿荷的心头除了忐忑不安更觉喜出望外。
铁手在车厢另一侧坐了下来,俯身看着对面的人儿,温言道:“为何要走?”
阿荷却不敢抬头,低声呐呐道:“我……对不住,二爷……没和您招呼就走。我……我想去建安看看孙儿。”
“真的?不是说好了嘛,要看孙儿我陪你一道去,却为何这般不告而别自己一个人去?”
“我……我……”阿荷老实不善说谎,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我…只是不想二爷你……为难!”
“为难?你怎知我为难了?何事为难?”铁手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我……二爷莫要再问了……”阿荷被他逼急了,猛地抬起头,这下两人四目相对,见了对方面目都有些吃惊,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怎地出这许多汗?”
“眼睛如何肿啦?”
阿荷见铁手面色通红,满头大汗,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知道必定是跑急了,顿觉心疼不已,情难自已地掏出手帕与他擦拭额上的汗水,一面还道:“跑这么急作甚!”
铁手趁势一把抓住她手:“不跑快些,怎么追得上你。”又凑近细看,果见她两个眼睛肿得跟小核桃似的,想来是哭过良久,心中颇为不舍,温言道:“眼睛如何肿成这般?”
阿荷待要抽回手却被他抓得牢牢地,哪里动弹得了,又只得低下头去,轻声道:“无事。”
铁手又将另一手覆在她手背上,继续道:“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可为难的?”
阿荷的手被他两个温暖的手掌合住,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心酸,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和姐姐一般心思,只想你开心……小珍夫人才貌双全,如今又有事业名望,况且她……向来待二爷都那般好……她才与你相配,你……和她在一起定会过得更好……”
铁手轻叹一声,起身坐到阿荷身旁,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又拿过她手上丝帕替她拭泪,柔声道:“傻妹子,这向来只是你,还有你姐姐,你们的想法。总说是为了我好,可却是不懂我的真心。小珍是好,但于我来说,她的好永远停在了三十五年前沧州习家庄的那段岁月里了,再好也是回不去的了。而你们两个却与我这么多年来同欢喜共患难,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融进血脉里的至亲至情又怎是一段青春旧事便可以轻易替代的呢?”
“我爱你姐姐,这辈子都不会变,可如今她不在了,我也只能将她永远放心里了。但我与她做了这三十年的夫妻当然清楚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其实……她也并不那么喜欢小珍……”
“啊?姐姐她……不喜欢小珍夫人?那她为何还要写信?”阿荷奇道。
“你们女人家都有着些小心思。她知我与小珍早年间有过一段情缘,从年轻那会儿起就有点介怀,总怕我会与她旧情复燃。我虽知自己对你姐姐从来都是心无旁骛,但为了免生误会,就算十几年前在杭州又遇上了小珍,之后也再没有和她家来往过。”
“你姐姐啊,她喜欢的是你!那会儿变着法子要我娶你,可我曾发誓要爱她一辈子,又怎会多留意旁人。后来她见我实在没那心思,以为我真是不喜欢你,也只能作罢。可去年她病重自知不久于世,又担心我一人孤苦,只道我或许还未全然忘情于小珍,所以才写信想把我托付与她……唉……”念及妻子对自己的深情爱意,铁手不禁有些恻然,接着又道:“可你姐姐却不知,偏是她不在了,我才发觉你的好来!她若知道,定然是不会再写那封信的……她一直希望你与我在一起。”
阿荷感慨道:“姐姐待二爷的心实在是任谁也比不上的!对不住二爷!我不该这么走的,我答应了姐姐要照顾你、照顾这个家,便是二爷娶了旁人,只要你不赶我,我也是不该走的。我不要名分,只要能留在你身边……”说着她将头靠在铁手胸前,伸臂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铁手甚是感动,低首在她秀发上一吻,柔声道:“傻妹子,我怎会要你走?现如今我已是离不开你了……阿荷,你我自是有得夫妻之缘,待此番一回家,我便请了媒妁说亲,聘你过门,做我铁游夏正式的妻室。你可愿意?”
“二爷!”阿荷抬头望着铁手,喜极而泣:“我如何会不愿意?我实在是欢喜得紧呢!呜呜……”
“以后唤二哥。”铁手俯下头去吻她脸上的泪水。
“二哥!”阿荷深情唤道,双手捧着铁手的脸颊将朱唇热烈地印了上去……
铁修遃和汪瑞宝在道旁候了多时也不见马车里的人出来。
修遃不禁有些担心道:“小宝哥,你说我爹爹可劝得荷姨跟他回去吗?”
瑞宝笑道:“一定成。我娘的心思我晓得,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修遃也笑了:“呵呵……就该如此嘛,早就是一家人了。这样,我先躲了去,待会他们出来就说我打盹去了,让他俩先走。”
瑞宝点点头,直笑他点子多。
又过了半晌,瑞宝终于见着铁手一手扶了自己母亲一手提了她的包袱下了车,他赶紧迎上去。
阿荷看着儿子有点羞涩道:“小宝,我……”她涨红着脸,一时不知该如何与儿子解释。
瑞宝不待她再言,先道:“娘,孩儿只要娘开心,您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更何况由铁伯伯陪着,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阿荷见儿子如此贴心孝顺甚是感动,眼里又泛起了喜悦的泪花。
瑞宝的表态也让铁手终于放宽了心,他高兴地拍着瑞宝的肩膀道:“小宝,你只管放心便是!”
“嗯!那就拜托铁伯伯好生照顾我娘!我这做儿子的给您行礼了!”说着瑞宝对铁手行了跪拜大礼,也便是默认铁手是父亲了。
铁手很是欢喜,忙扶瑞宝起身,见日头偏西,于是又道:“时候不早了,阿玉还在家等着她荷姨呢。你回去路上小心了,等过一阵我陪你娘一道去建安看你儿子。”铁手环顾四周不见修遃有点奇怪:“遃儿人呢?”
“哦……遃儿啊,他刚说犯困得紧,这会儿该是去哪打盹了吧。”瑞宝故意道。
“这臭小子!”铁手笑骂道:“不管他了,我们得先走了。待会你让他自己追上来吧。”
铁手牵过马,将阿荷先扶上马鞍,接着自己又跨坐于她身后,转头对瑞宝道:“就此别过!”说罢扬鞭而去。
此时,火红的夕阳映得天边彩霞满天,瑞宝目送他二人沐着余晖、相依相偎地直往前去,身后余下一片马蹄扬起的烟尘,在春意熏人的晚风中渐渐弥散开去……
这正是:
莫道桑榆迟,为霞尚满天;
天意怜幽草,晚晴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