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学院》欧阳糯米

14、第 14 章

　　季玉函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转着圈。他并非无情之人，林倩倩的眼泪，让他心里也不是滋味，那两只订婚戒指如同鱼钩，勾起心中尘封已久的岁月。昔日那些两小无猜、卿卿我我的温情涌上心头，不由得让他心生涟漪，难以自己。毕竟，二人到了谈婚论嫁的份上，是他，背叛了她。可是……严晓沁是无辜的，不是她先爱上了他，而他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当年，正是因为林倩倩失去理性的嫉妒和报复，让他们直到现在依然是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
　　“呼哧，呼哧……”
　　季玉函走过花园旁的树丛，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急速的喘息声。是谁，怎么晚了，还在校园里奔来奔去的。他回过头来一看,虽然在被树木半掩的灯光下，那人的身形有些模糊，但他立刻猜到了此人肯定是萧晓羽。季玉函脸色一沉，赶紧回过头去，本能地加快了脚步。
　　“季玉函！季玉函！”
　　身后的人突然大叫起来，季玉函大惊失色，猛地停了下来：“严晓沁，怎么是你！”
　　“怎么回事？”严晓沁目光灼灼的看着季玉函。
　　“什么？”季玉函没由来的慌了神。
　　“你说，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严晓沁指了指身旁的萧晓羽。
　　季玉函勉强笑了笑：“这、这不是我们刚刚说起的……萧晓羽嘛。”
　　“为什么朱冬远、王维方他们都不认识萧晓羽了？你们以前不都是室友吗！”
　　“他们开玩笑吧？我知道他俩会闹……”
　　“开玩笑？萧晓羽在316室的床位怎么会换成许衡的，而且宿舍管理员说名册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你是学生会主席，又是萧晓羽的前室友，这么蹊跷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严晓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语气里愤愤不平，恨不能为朋友两胁插刀的，季玉函看着看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凝固在他的脸上。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儿，从遇见她的第一天开始，从来就没有变过，还是这么玲珑剔透，冰雪聪明，为她改变的只有自己……
　　那是一个冬阳暖照，积雪溶化的冬天，季玉函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等了许久，还不见未婚妻的身影，正不耐烦地四下张望，无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吓得立刻惊跳起来，穿着猩红色大衣的林倩倩正静静地倒在雪地里！就在他冲出咖啡馆的一霎那，一个苗条的身影如脱兔一般在他之前飞奔到林倩倩身边，她梳着两个辫子，穿着朴素的棉衣校服，冰雪肌肤，眉目清扬，用纤弱的身躯费力地背起自己未婚妻，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你发什么呆，快叫车啊！”
　　那一日，那一刻，那一秒，季玉函这一生，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一见钟情。
　　直到现在，严晓沁依然是他心目中最独特最正直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孩，她的存在就是他心头唯一仅存的圣洁救赎之地，这恰恰是林倩倩永远不可能带给他的感觉，无论时光怎么倒转，严晓沁给予季玉函的感觉不会改变。不难想象，为什么见了严晓沁之后，当年的他不顾家人的全体反对，不管是否背信弃义了未婚妻林倩倩，毅然决然地要娶百乐门舞女之女——严晓沁为妻……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她的善良、正直成为了他的困扰，如果他让她发现更多的真相，这样的后果只有让她再一次忘记自己，否则，她会毫不留情的从自己的生命中抽离……
　　季玉函动了动嘴唇：“严晓沁，有什么话，我们去老地方‘Dream’去说吧。”
　　“别去，严晓沁！那个于紫欣和你们是一伙的吧？季玉函，你上次逼着李家雄跳河还不够，这回葫芦里又想卖什么药？！”一想起李家雄，无视季玉函哀恳的目光，始终一声不吭的萧晓羽红着眼吼道，怎么样，心痛吧，让你也尝尝无法挽回一个人的滋味！
　　“什么逼他……跳河？季玉函，到底怎么回事？”严晓沁瞠大双眸，聪慧敏感如她，虽然难以相信男友会做出这种可怕的事，但她知道萧晓羽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真实得可怕。
　　季玉函目光倏地变得凶狠，他直直瞪着萧晓羽，一字一句说道：“严晓沁，我想，你可能忘掉一件事，萧晓羽的精神出现过错乱，你难保他现在不在说胡话？还有——他自己大概忘了，为了杜绝这种情形再次发生，他已经被学校秘密劝退了。”
　　“那……是真的吗？”不知怎的，第一次看到季玉函如此尖刻的眼神，刀子似的在严晓沁对季玉函满满的信任上无形地划出了一道裂横。
　　“严晓沁，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真相，因为学校要求如此。”
　　萧晓羽冷笑地交叉起双手：“你真会编故事，季玉函，如果真是我疯了，那么，那些不认识我的前室友是不是也都神经失常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自圆其说，难不成因为我被劝退了，就说不认识我了？”

　　被数百盏灯照得宛如白昼的屋子，数十个显示不同图像的屏幕在闪烁跳动，林倩倩和于紫欣微笑着看着其中一个，屏幕上的两男一女就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相互对峙，扣人心弦的话语虽然无法听见，从他们的表情也可见一斑。
　　“真庆幸今天是我值勤！”林倩倩语气里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你可真是歪打正着，本来只想让季玉函来求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们的计划开始实行了！”于紫欣嚼着薯片，一双美腿大大咧咧的搁在一张办公桌上。
　　“呵呵。”林倩倩不置可否的一笑，“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爹？”
　　于紫欣顿了顿，说道：“旁观者清，你帮我想一想法子，最好别让管理委员会有丝毫怀疑。”
　　“我有什么好处？万一被发现了，可不是降级那么简单了。”
　　“严晓沁的事——我来办。保证让她不会再介入你和季玉函之间。”
　　“你快看，他们去你爸的……咖啡馆了。”林倩倩缓慢的说道，眼里蒙上一层阴影。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灾难性的冬日，她被一辆疾驰的轿车撞倒在咖啡馆外冰冷的雪地里，肇事车视而不见的飞驰而去，虚弱的她只能任由鲜血像生命一样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猩红的大衣被染上一汪狰狞可怖、触目惊心的红。
　　“玉函、玉函……”仿佛快要被死神拉走的她不由自主的呼唤着仅隔几尺之遥的恋人。
　　然而，模糊的视线里却映入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溢满了毫无保留的焦急，这一生，只有那一瞬间，她对严晓沁充满了感激。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美丽晶莹似雪的女子，却是她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噩梦，是她和季玉函不得不面对的劫难……
　　“喂，林倩倩，林倩倩，你怎么啦，世界末日到了？”
　　林倩倩猛地回过神来，没有说话，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监控录像上的动向，直到严晓沁拉着萧晓羽冲出咖啡馆，季玉函依然坐在那里，像了无生气的死人一般垂下了头，林倩倩的双眸无法自已的湿润了，埋在心中最深处的情愫就像惊涛骇浪，汹涌而出。
　　是啊，季玉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最爱严晓沁的是什么吗？她的身上有我穷尽一生也无法带给你的东西。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岁月，你虽然呵护我宠着我，喜欢我甚至有些爱我，可无论我如何努力，那抹隐匿在你的眼睛深处的孤独和疏离始终没有消除，你选择我，只是因为我够漂亮，我们门当户对，我们的父母对我们的交往会很放心很满意，这是笔划算的买卖，仅此而已，我依然不能成为你心灵真正的寄托对象，不得不选择婚姻来巩固这份并不牢靠的爱情。
　　然而，就像一道银色火焰，严晓沁突然出现，震撼了你，让你的心一下子变得充盈，却让我的心碎了一地。我真的很不甘心，我们是青梅竹马，彼此间相知相亲相爱是那么的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可为什么老天要让一个半路出现的女人轻易夺走你的身心？！可那时，你已经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感情，一种最让我害怕你察觉的感情，在很久以前，我已经是你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然而，我又如何甘心，我是命中注定要爱你的，要做你的妻子的，就像徐志摩的诗里描写得那样：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所以，季玉函，你说我们之间只不过逢场作戏，戏越长情分越少。的确，不爱的心已经无法继续编织相爱的谎言，从那以后，你和我相处的每一秒，除了令人煎熬的愧疚，就是——深深的疲惫。
　　其实，我明白，我们真的很相像，玉函，你知不知道？只不过我最爱的是像另一个自己的你，而你所追求的是自身最缺少的东西。
　　然而——今天，监控录像里定格了你疲倦颓然至极的眼神,你大概从没有料到，你所爱的人，所需要的灵魂，有一天，也会让你如此想作罢放弃！
　　这一次，我本想狠狠惩罚严晓沁，夺回你，让她从你的心中连根拔除，看来已经不必要了，就像当初你对我一样，不知何时，在这场她一次次失去爱你的记忆，你一次次赢回她的心的追逐跑中，你其实早就累了，只不过没有发现，或者不肯承认而已。
　　因此，玉函，我等你，等你来求我消除严晓沁的记忆，等着你放弃这场漫长的赛跑，等着你渐渐回心转意到我的身边。即使只能给我残缺不全的爱情，即使要我陪你一起回忆你与严晓沁的过往，我爱你，所以不在乎你退而求其次……
　　“算了吧。”林倩倩定定地瞅着屏幕，目光前所未有的澄清。
　　“什么算了吧？”
　　“你的父亲，无论你要我怎么处置他，你还是恨他，爱他……”
　　于紫欣心头一颤。
　　“如果他真的消失了，而且未经校长批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也会恨我，我从不做亏本买卖。”
　　“不行！每天只要看到他……”
　　“没用的，人的心是很难改变的，爱他还是爱他，即使是恨，也不过是使爱延续下来的另外一种形式，他们也一样，背叛终归要背叛，你终究不是他真正爱的人！”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与其求他选择你，不如让他自己选择你。反正我们最多的就是时间和等待，除了一些不能透露的信息外，你可以慢慢告诉你父亲过去的真相，反正他再也见不到那个贾月兰，凭你爸那易动善变的感情，空虚见不到面的爱情最终一定敌不过实实在在的对你妈和你的歉疚。”
　　于紫欣叹息着上下打量林倩倩，说道：“没想到你是个城府这么深的人。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的外貌和思维‘时差’实在太大了，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这所学校的？”
　　林倩倩没有回答。
　　于紫欣耸了耸肩：“不愿说就算了。”
　　林倩倩诡秘的一笑：“我说出来，只怕你也不信——在八十五年之前……”
　　“八、八十五年前！你不是开玩笑吧？”于紫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林倩倩，实在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那你岂不是可以做我祖奶奶了？！我怎么看不出你像那个年代的人啊！”
　　林倩倩冷哼一声：“不过是换了衣服发型，说着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的话儿罢了，又有什么稀罕的！”
　　“那这所学校到底存在多久了？难不成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这个就需要你慢慢体会喽，于紫欣小妹妹。”林倩倩勾起唇角，“虽然我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但也只是沧海一粟的感觉，这座校园的宽广程度是远非我们可以想象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直到看见严晓沁像玻璃般摇摇欲坠的眼神，萧晓羽立刻被悔恨吞噬了。严晓沁和江医生一样是无辜的，而他又因为一时的愤慨将她扯了进来。
　　“我……”萧晓羽恨不得收回所有的话。
　　“你说呀！”平日总是一副慵懒而冷淡样子的严晓沁头一次急红了眼，虽然她不相信自己的男友会是个坏蛋，但她同样也信任萧晓羽的为人，“要么他是混蛋，要么就是——你疯了！”
　　“我没有！我没疯！”就像触动了心里的某种机关，萧晓羽突然激动的吼叫道，“林倩倩诱骗不会游泳的李家英下了河，害他变成了你们，又和季玉函联手起来控制李家英来逼迫发现真相的李家雄也成了你们！还有……”
　　“我们？我不明白，我们怎么了？你不也是我们中的一个吗？不会游泳就下河，不就会被淹死吗？可我们……根本没死呀！”严晓沁眩惑的瞅着季玉函，又看了看自己，向来反应敏锐的大脑此刻却像荒漠一样毫无头绪。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萧晓羽悲怆的答道，积压许久的情绪像暴雨一般发泄出来，“你们用大学录取通知书把没有参加高考我骗到这里来，不放我走，还用美人计骗我下河，被我发现真相，就说我疯了！然后，又对李家雄和李家英下毒手！”
　　“萧晓羽，你在说什么？你又疯了吗？季玉函他从、从来都没有害过任何人，李家英兄弟不都还好好的活着？”
　　“朱冬远、王维方他们，这个学校所有认识我的人，几乎都忘了我……只有那些幕后的始作俑者，还有你，记得我。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你只是在他们操控下的漏网之鱼而已……”
　　“我听不懂，萧晓羽，我不明白……”严晓沁皱紧双眉，死死抱住欲裂的脑袋。
　　“我虽然不明白，操控你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林倩倩、于紫欣，还有你的季玉函一定知道内幕，并且参与其中……他们之所以没有能够完全控制我，或许就是因为……”萧晓羽注视着严晓沁，眼神幽邃，“在这里，我是唯一还活着的人。”
　　“你疯了……你又疯了……”严晓沁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晓羽，“玉函说得对，不能和你说话，否则自己也会变疯，难怪大家都不想再记得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
　　萧晓羽猛地想起什么，连忙紧跟上，一边叫道：“严晓沁！严晓沁！别走！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严晓沁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简直要飞奔起来。
　　“严晓沁，你不是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会帮我吗？你一直都是唯一认同我的人，如果连你也避开我，我、我该怎么办？而且，万一你被他们抓到的话……”
　　忽然，“哗”地一声，一只大手如电光火石一般从校园里小路旁的树木里伸了出来，在萧晓羽的惊叫中，严晓沁眨眼不见了踪影！

　　“快熄灯了，你怎么还不离开啊？”于紫欣深感疲倦的打了个哈欠。这一晚，她徒然经历了一场情感上峰头浪尖的煎熬，然而，在不知不觉间，所有情绪又自动平息下来。她明白，这不是因为自己因为太多的痛苦与背叛变得坚不可摧，只不过是一种长此以往的麻木与无奈的自我防御本能而已。
　　“再等一等。”林倩倩瞪着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录像上的画面，一股兴奋与激动就像浇了油的火把“噌”地在眼底燃起，“就快到了。”
　　“呵呵，我先走了，别忘了，错过了时间……校长办公楼就没人锁门了。”于紫欣笑道。
　　“难道你不想看一场好戏？”
　　“那是你期盼已久的‘好戏’，我的还在别处……”
　　在自动门合上之前，于紫欣蓦地听到从拥有隔音设备的监控室里隐隐传来的歌声，这是一首很老的歌，用一种痴痴迷迷、勾人心魄、似怨似诉的调子，定格了一个久远年代的艳绝情调，也包含着无数于紫欣无从参与、无法全然知晓的旖旎记忆：
　　“如果没有你
　　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
　　我的事都不能做
　　如果没有你
　　日子怎么过
　　反正肠已断
　　我就只能去闯祸
　　我不管天多么高
　　更不管地多么厚
　　只要有你伴著我
　　我的命就为你而活……”
　　然而，于紫欣听着听着，眼里浮现出泪光。纵使时光飞逝，事事随流水，有些东西无论历尽多少年，依然不会改变。
　　她默默走出办公楼，抬头看着失去了星月的黯淡天空，凄伤的一笑，喃喃自语：
　　“今天是中秋节呢，老妈——你说，我应不应该让我和爸一起去陪你呢？反正已经不是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