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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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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吃早饭了!”响亮的女声从房里传来。
“谢了。”路杨对邮差点点头,拿着信封走进屋。
“二舅寄的信。”路杨把信封递给姨夫,然后坐在桌前开始吃早饭。
姨夫快速地用刀裁开信封,一如以往,并没有察觉到路杨正盯着他。
“喏,邮票给你”,姨夫笑笑,把撕下来的邮票递给路杨。
“花好月圆,”路杨举起来看,笑盈盈地小声喃喃,“这张不错,还是新的。”
“我上楼去了,今天不上学,待会儿我去药铺帮忙。”
“去吧。”姨夫开始读信。
路杨进了房间,关上门,从抽屉里取出来一个盒子,然后走到门边开始操作。
他的房间门上不了锁,白天拉窗帘也很可疑。所以他往往是直接站在门边,倚着门,一旁的楠木衣柜恰好挡住了窗户的视线,形成了一个绝佳的视觉死角。
他一手拿着邮票,一手拿着放大镜。邮票上的字迹渐渐清晰:
「下月二十七日晚,会于临川酒坊,赴上海
“黑鸢”已至,得而诛之 」
路杨的手开始发抖。
他恍惚地走下楼,直到坐到沙发上,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不太对。
姨夫坐在餐桌前发愣,小姨拿着信瞪大了眼睛,眼泪簌簌地滴落。
“怎么了?”
“小圆圆……小圆圆死了……你舅舅说,要打仗了……”
小圆圆是二舅的女儿,和路杨……做着差不多的事。当然,这些小姨和姨夫都并不知道。
上海城已经是被炮火轰得满目疮痍,战火迁移,江南已被点燃。
杀了“黑鸢”,或是转移至上海……结果……都是生机寥寥。
路杨心下了然。
五
路杨家并不是第一个知道要打仗的消息,弄堂一如既往地消息灵通,才一个下午,恐慌遍布了整个街区。
有人开始收拾行李,有人哭天喊地。报童扯着嗓子造作地喊着“号外号外”,报纸被一抢而空,卖花姑娘的玫瑰被疯狂的人群挤落,花瓣被碾碎在黄包车的车轮之下。
傍晚,路杨外出买水果。水果店有好几家,路杨要去的,是在澜河对岸的那家。这样,他就要过河,过河就必定要坐船。
看到路杨标志性的蓝灰帽子时,一只船便悄悄摇着向岸口,等到他站在河边挥手时,船已经不动声色地停在了他面前。
路杨走上船去,掀开帐幕,船内已有一人在等他。
路杨伸手接过那人递过来的纸张。
打开,路杨皱起了眉毛。
“洋人?”他看着画像上卷发高鼻梁的人有些惊讶,“消息可靠吗?”
“当然。”那人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叹了一口气,“这个消息,来自孙园。”
路杨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孙园,也就是小姨和姨夫口中的“小圆圆”,冒着生命危险去探听到了这个消息,按理说是不应该怀疑的,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
那人却好像知道他的疑虑,“这个“黑鸢”是个美国人,但是已在中国埋伏多年,汉话说得十分流利,一直以来也非常低调……如果不是孙园,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个消息。”
“战火已经烧到江南,“黑鸢”在这里不会呆太久,”临走时,那人握住了他的手,前所未有地郑重说道,“请一定把握好机会,不惜一切代价,这可能是我们此番最后一个逆转的关键。”
五
路杨并非什么很厉害的角色,“黑鸢”的任务大概也不只他一个人在跟。而选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确实比别人好下手得多。
“黑鸢”叫爱德华,汉名叫许黎,是个混血,示人的身份是雅荷大酒店的经营者。
雅荷大酒店在东城,有些远,但重要的是,许黎住得离路杨家很近。
许黎住在西城南城边缘的弄堂,前不久才搬家的。
他住在路杨家隔壁。
——他才是那户房子真正的主人。
路杨接到任务后便整日整日关注着隔壁的动静。
然而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那个人,只有柳熹语进出,却也并不频繁。就在他已经准备要去雅荷大酒店蹲人的时候——
一辆车开到了弄堂矮门边。
路杨看着那个鬈发青年走进弄堂,引起一众回首注目。他在三楼,一直看着那个男人走到门前,抬手扣门,看到门豁然打开,柳熹语出现在了他视线之内,然后两人一同进屋去了。
听到敲门声时,柳熹语有些意外,许黎皱起了眉头。
柳熹语打开门,路杨正提着一包糕点站在门外。
“柳先生,这是我舅舅从蜀中托人捎来的糕点,小姨让我给您送来,还要感谢你上次请我们到你家参观。”路杨笑得天真烂漫,但说得格外大声。
生怕其他人听不到似的。
果不其然,沙发上的男人皱起了眉。
柳熹语似有些尴尬,但还是一面道谢一面接过糕点,顺便还客套了一句,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路杨不敢继续造作,连声说不用,便退了出来。
六
关于柳熹语的传言很多。
最初那几天,说他是学音乐的,说他是美国海归的留学生,说他在大学里教书,说他身世显赫,是个贵公子,说他其实和军阀有关系,背有靠山……
而自从那天,许黎从来了之后,这些传言无疑有丰富了许多,还朝着各种方向延展。
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唱戏的,有人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本事,全靠了一副皮囊,有人说看到他和什么军阀军官、世家显贵走得很近,纠缠不清……
煮茶的女人“啊呀”地惊叫,“他不是个男人吗?这……”
洗衣服的女人甩了甩手上的皂角泡沫,把手放在她耳边,神神秘秘,“这种戏子啊,是把自己当成了女人……”
路杨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读书。
他的面前有自行车骑过,小孩子们踢着毽子,晾衣竹杆上的水淅沥沥地滴落……
这一切都那么安宁,但这安宁却将很快消逝了……
忽然听到一声闷响,随即,隔壁的门开了,混血模样的青年摔门而出,一脸戾气。
路杨听着动静,把眼睛又移回了书上。
人渐渐走远了,路杨胡乱地翻着书,翻来又翻去,终是啪的一声合上。
他走到了门前。
敲门声响了许久,才听到有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哗”的一声,柳熹语皱着眉头黑着脸站在门后。
“干什么?”柳熹语懒得伪装声音里的不耐烦。
“天气有点儿热,讨杯水喝。”路杨若有其事地说。
且不说今天阴云密布,找邻居家讨水喝本就不是什么合适的借口。
柳熹语头都不抬地把门往里拉。
“别着急啊,”路杨一把拉住门,轻轻地笑着,“柳先生——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柳熹语一怔,低头注视着他,眉心渐渐攒到一起。
“呵,果然是你。”柳熹语冷笑,“说吧,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目的……说是可以说,只是——”路杨轻轻地移动目光,左右扫了扫,“我觉得还是进屋说比较好。”
柳熹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茶坊里探究的目光立刻躲闪开,柳熹语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很多。
“进来。”柳熹语咬着牙说,拽着路杨往屋里拖。
七
“站着,没让你坐,”柳熹语开门见山,“东西还给我。”
路杨闻言一愣,便倚着窗框站着。
“东西我当然会还,不过……”路杨淡淡地说“我会在合适的时机,当面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柳熹语嘴唇绷紧,攥住了拳头。
“刚刚才受伤,就不要动武了吧。”路杨瞥了他一眼。
柳熹语在忍耐,这个人正一遍又一遍地试探他的底线。他很生气,却似乎毫无办法,他握紧的拳头指骨发白,微微颤抖。
他低头抹了抹自己的嘴角,果然已有鲜血渗出。
突然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柳熹语看过去,路杨正坐在褐色钢琴前面。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悠扬婉转的音乐声便潺潺流淌。
柳熹语听着琴声愣住了。
曲调朦胧而柔美,好似一幅烟雨濛濛的水墨画,又是轻快跳跃的,飘忽不定的……
这是柳熹语最喜欢的曲子。
少年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背挺得笔直,微微蜷着头,背颈线条分明。
他有些失神,不知为何,这场景让他觉得熟悉。
柳熹语神差鬼使地一步步走近。
琴声戛然而止,路杨转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会弹钢琴?”柳熹语明知故问。
“不会。”路杨睁眼说瞎话。
然后是一阵沉默。
还是路杨先开了口。
“我只会弹这一首。”路杨说。
“哦……那也很不错了。”柳熹语下意识地说道。
路杨轻笑。
“七年前,有个人教我弹钢琴,他说我很有天赋,还给我弹了这首曲子。”
路杨说完便转头看着柳熹语,“后来呢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于是我就努力地练这首曲子,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他,能够弹给他听。”
柳熹语被看得不自在,移开了目光,顺口一接,“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啊,”少年站起身来,微笑着,直逼到他面前,“那位故人说,我弹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