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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交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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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康平帝叫人。
“是,儿臣在。”
“你附耳过来。”
太子起身。
康平帝在太子耳边小声说话,声音压得极低,确保除了太子没人能听见。
一一说清楚了虎符和玉玺所在,康平帝叫太子重复一遍,确定太子真的记清楚了,这才点头,“这是只有历代皇帝才能知道的事情。当初你皇祖父这么交代我,如今我也这么交代你,将来你也要这么交代下一代的皇帝。切记,无论是谁,无论是多么亲近的关系,谁都不能得知这两样东西的所在。今天我将东西交给你,你得亲手安置好。”
康平帝紧紧盯着太子的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太子郑重的回答:“儿臣记住了,只有我知道,没有第二人。”
康平帝满意的缓缓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和郗家关系紧密,但是太子你记着,你姓刘,不姓郗。”
“权利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了。”
“从古到今,为什么臣子汲汲营营的想着从龙之功?”
康平帝不等太子回答,直接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一步登天最快的途径。”
“郗家身为后族,荣宠已极,不可过度宠信。太子,你得记着“分寸”二字。”
太子有些难过,从小到大,郗家的外祖父和舅舅们都一直对他们兄妹极好。
一旦出宫,太子首先想到的也是郗家。两边既有血缘的联系,又有多年感情的牵绊,叫太子短短一天内在心中划清与郗家的界限,太子很难做到。
康平帝就是知道太子与郗皇后、郗家感情深厚才会说这样的话。
以前太子只是太子,与郗家关系紧密妨碍不大,但等到太子登基为帝,若还是如此,问题就大了。
《论语》中说“近之则不逊”,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关系太近了,就容易叫人失去敬畏之心。
一个皇帝,亲近的人都时常对他不尊重,时间久了,其他人也会有样学样。
皇帝尊严不存,他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还会有人当回事吗?
皇帝是“金口玉言、口含天宪”的天子,若是皇帝说的话没人当回事,这还是皇帝吗?
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以前我就告诉过你,“远之则怨”,叫你跟郗家保持一定的距离。你听了,没多久就又犯了。”康平帝打断了太子反驳的话。
康平帝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太子听,然后道:“朕只能把可能的情况告诉你,却不能手把手教你每件事该怎么做,没有一个皇帝是靠着老师教出来的。”
“皇帝称孤道寡,你以为是自谦吗?”
“皇帝的座椅再怎么宽敞,它也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你是要与郗家共江山吗?”为了防止太子听过就忘,最后康平帝下了一剂重药。
太子悚然。
“你学过《左传》,应该知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是什么意思。”
“外戚的问题自古以来就有,具体怎么控制我也教不了你,只能你自己去悟。”
然后康平帝举了一个实际例子,太子听了就永远不会忘记的那种。
“你还记得当年老三的事吧?”康平帝平淡的问。
太子猛然抬头,表情奇怪,仿佛在说——作为罪魁祸首,你竟然还敢提这件事?
他为什么不敢提?
康平帝很坦然,淡淡的提醒他:“老三是受你连累。”
即使起因是帝后不和,但秦王会受伤,究根到底,其实是太子的责任。
轻信他人,行动随心,忽视自身安危。
人遭遇到太大的压力,往往会不自觉的将责任转移给其他人,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当初的太子就是这样。
当年秦王出事之后太子一时间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自责不已。结果去了一趟郗皇后那儿,出来之后,整个人就变回来了,精神也好多了。
康平帝见惯人心,哪里不知道郗皇后给太子说了什么。
无非是“过错不在你,是幕后主使的错,是皇帝的错”之类的话。
当年太子年纪还小,康平帝和郗皇后一样,不希望这件事毁掉自己精心培养了十多年的嫡长子,于是默认了郗皇后的说法。
谁知道——“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康平帝似笑非笑。
太子僵住了。
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或许是因为年纪小,下意识的逃避了责任。
太子曾经发自内心的憎恨康平帝——不是他,那些女人怎么敢朝着当朝太子下手?
虽然到最后自己没事,有事的是秦王。
太子对秦王深感愧疚。但已经这么多年了,太子也已经而立,哪里还想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如果说幕后黑手是主谋,那么自己就是帮凶。
因为一直以来康平帝的子嗣只有自己兄弟三人,而其中自己不仅居长,还从小就得封太子之位。
当年年幼的自己认为康平帝百年之后自己继位是无可置疑的事情,自傲自大之下不免就轻忽了一些事情。就是这种轻忽的态度,叫有心人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多年以来,虽然对秦王府多番照顾,但每每见到秦王,太子还是止不住的心疼内疚——这本该是自己的劫难。
秦王的腿疾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治好的病。
一个人在最年轻的时候伤了腿,从此一辈子都行动不便。
只是想一想,太子就难过的无法呼吸。
秦王作为受伤的本人又该是多么难过啊。
愧疚之下,太子几乎没有主动去见过秦王——他害怕见到秦王怨恨的眼光。
因为太子平时公务繁忙,两人又是同胞兄弟,在郗皇后那里见面次数不少。
是以,竟然没有人发现太子在刻意避着秦王。
旁人与这两兄弟接触不多,自然难以发现端倪,但郗皇后和康平帝是朝夕相处的父母,时间久了,哪能没发现太子面对秦王的异常?
秦王曾经说过不怨太子,但太子自己的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去。
本来康平帝想着叫太子自己想通,但是如今已经他没有时间可以去等了。只能快刀斩乱麻。
一个皇帝长年对某个人抱着深切的内疚——只是想想康平帝就不寒而栗——哪怕这个人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行,太容易叫人钻空子了。
人心易变。现在太子对秦王兄弟情深,所以心中内疚,多方补偿。如果有一天太子觉得背负着歉疚太累了,他会不会忍不住想要是没有秦王就好了。
康平帝照着自己多年做皇帝的经验来说,绝对会。
到了那时,这件事就是秦王的催命符。
康平帝不希望未来的皇帝轻易被人左右,但更不希望有朝一日兄弟相残。
“老三的事你要担负一半的责任。”康平帝为这两兄弟多年的纠结下了定论。
太子表情沉痛,心里却痛快了很多:“是。”
就像康平帝想的那样,多年的内疚压得太子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看不见秦王的时候,太子还能假装这件事不存在。一旦见面,秦王走路时高低不稳的腿脚就是在一遍又一遍、无声的指责他:这都是你的错,是因为你,我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如今终于有一个有资格评判他的人为此事下定论,明确的划分了他的责任,太子的心理压力陡然一轻,眉目都舒展了。
“以后,你要怎么做,心里有想法了吗?”康平帝问。
太子抬头看向康平帝:“三弟腿脚不好,行动不便,不能奔波劳累,那就去修书吧。”
担心康平帝误解,太子紧接着解释说:“一直以来,本朝多重武事。因为战乱,史书典籍多有散乱,不成系统。儿臣欲征召天下大儒,共襄修书一事。三弟作为总揽,父皇以为如何?”
修书这件事的权利大小还得具体看规模。
如果是朝廷内部随便选了十几个人负责这件事,那就是纯粹打发人。
像太子说的这样,征召大儒,举世皆知。不说耗费的银两精力多少,便是面子工程,秦王也能从中攫取巨大的名利。
修书一事,少则十年,多则无数。多半秦王二十年的精力都要被牵绊在里边了。
一个人能有几个二十年?
精力最充沛的年纪过去了,便是有什么想法也实施不了,于大局无碍。
但一旦书成,参与其中的人都能瞬间获得巨大的声望。
太子用心良苦。
虽有防备,却也是真心疼爱弟弟。
能瞬间给出主意,想必太子早就在等着康平帝开口了。
康平帝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这个安排很好。”既给了名,又叫可能对自己存怨的兄弟远离了兵权。从根子上掐灭了秦王反叛的可能性,太子不愧是太子。
太子也不介意被康平帝看出他的小心思,继续说:“年节赏赐,日常慰问,这些日常小事儿臣会做到的。”这些年太子也确实按他自己说的那样做了。
康平帝不关心这个,不说郗皇后的态度,就是为了天下人的眼光太子也得做到这些。
太子的私人事务方面,康平帝所担心的只有这两件。
说起秦王的腿疾,康平帝就不免想起了当年之事的根由所在——帝后不和。
两人为什么会不和呢?
已经夫妻十多年,就是有矛盾也早就磨合好了。要是单纯的喜好美色,当初刚登基那会儿康平帝就大选六宫了,何必等到太子都已经长成了才想起来娶妾纳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