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白》垚先生

12、第十二章 黄泉碧落

　　小九一踏进那座院门，阴冷如针扎般刮上肌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此时正是傍晚，微光隐隐，小九可以感觉到脚下的湿软枯叶，干净的鞋袜踩在上面，发出如虫蚁啃食的声音，身后原本开着的门被一阵无名的风猛然关上，小九警觉地转身，悄无声息。

　　院中有一颗百年大树，因为常年无人问津，而使得它生得枝叶错杂，它在院中投下一大片阴霾，笼着一院的阴森寂寥。狂风忽然肆虐，扰得那深色的叶片猛烈地颤抖起来，破旧的门窗开始发出“吱吱”的声响，小九不自觉地向身后退了一步，盯着那棵古树，薄汗湿衣，有些呆愣。

　　那棵大树繁密的枝叶中，隐隐挂着一个女人的身子，火红的衣裙，双脚无力地挡在半空中。小九定了定神，目光幽幽地盯着地面，那女子并没有影子，她吐出一口浊气，踩着大禹步跃了出去，口中大声念道：“天蓬天蓬，九元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公.....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那红色的身影如一抹烟云般散去，白色的身影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小九没有犹豫，追随那抹幽影而去，进了院子正中的大屋。

　　梁木腐朽，潮湿凌乱，即使房屋已经如此不堪，却依稀能够辨出这间屋子从前的陈设布置，大红的绸缎挂满整间屋子，红纱薄帐垂在缀满流苏的秀床之上，眼前的一切俨然是一间精心布置过的喜房。

　　小九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她环顾了一下静寂的四周，然后大声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希望你不要再纠缠卓老爷一家了，卓夫人与卓少爷已经被你害得不久于人世，我劝你还是早入轮回，不要再苦苦纠缠！”

　　小九的背脊忽然一寒，她可以感觉到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你跟我出来！”

　　“你走......我不想离开这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幽幽地飘来，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虽然没有恶意却是在小九的耳畔袭起一阵微风，寒冷彻骨。

　　“不管是人是鬼都有他该去的地方，你不要执迷不悟！”小九告诫他。

　　小九静静地等待着，良久，那男子却未再说话，小九无奈，只能从怀中取出魂瓶，慢慢道：“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南辰司生，北辰注死，南辰北斗，妖星临侵，怨灵非是......”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苦苦相逼，我只是想多陪秀秀一些日子，你们......”男子语气哀怨。

　　小九停下了默念，问：“你什么意思？”

　　那男子长叹一声，“我叫柳白濯，本是帛城一家小书院的教书先生，与卓家小姐相恋数年，却因为拿不出卓老爷所提出的聘礼，而眼睁睁地看着秀秀嫁作他人妇，秀秀性情刚烈，在成亲的当日，便缢死在院外的那棵大树上。”

　　小九一惊，“刚才的那个红衣女子就是你所说的秀秀？”

　　柳白濯却道：“秀秀死的时候穿的是嫁衣，如果正如你所说，那女子穿的是红衣，那或许是秀秀又或许不是。”

　　小九不知他此话何意，“难道那个红衣女子不是你施法造出来，用来吓唬闯入这里的人的吗？”

　　“就算我再歹毒不堪，也不会用爱人的形象去吓唬别人！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说看到了秀秀，可我在这里整整呆了十年，秀秀却始终不肯出来见我！”柳白濯有些激动。

　　小九回忆起刚才那个女子的样貌，她的身体几近透明，一冲即散，根本不像魂魄。小九忽然明白过来，叹道：“我师父说，人死前若是有着很强的执念，即使她的魂魄已经不在，这份执念或许会以某种影像存在于某处，至于为何偏偏只有你看不见秀秀，或许是因为那份执念本就与你有关，也许是秀秀想要保护你的心愿，所以只有那些妄图伤害你的人才能看得到。”

　　这是小九第一次听见一个鬼魂在哭泣，声如稚婴，却是苦等十年后的失落悲戚，让人不由动容，小九柔声问：“那么你为什么又到了此处，又为何成了......”

　　沉寂良久，柳白濯才道：“那富贵之家不肯娶一个死了的秀秀，立刻退了婚。帛城有个习俗，若是未成亲的女子不幸身亡，是家族里最大的不吉祥，因为他们认为秀秀很可能变成厉鬼来纠缠他们，于是在秀秀死后的第二天，我便与她成了亲。”

　　“阴婚！那不就代表，你必须在成亲后......”小九惊呼出声。

　　“等拜完天地，我便服毒死在了秀秀的身边......”柳白濯说得很平静，仿佛那根本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死在他心中竟是如此轻微。

　　“为什么你不肯离开，难道忘记一切，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就这么难？”小九问。

　　“不难，当然不难！那日，当我的魂魄与身体分离之时，我曾不顾一切地想要在黄泉路上追上秀秀，我希望能够与她在三生石上刻下彼此的名字，即使到了奈何桥，我们也要相约绝不喝下孟婆汤，我要与她一同入轮回井，然后在下一辈子相伴到老。”柳白濯说到这，情绪有些失控，“可是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妄想，卓家的人根本不肯放过我，他们害怕我会报复他们，居然请来法师，在院外下了万鬼莫尽咒，我根本出不了这个院门，可笑的是就连从鬼府派来的阴差居然也进不来，我至此成了这里的孤魂野鬼。”

　　“所以，你才会在这被困了整整十年，使得这里的阴气太重，让卓夫人与卓少爷染上了恶疾？”小九的心也是一痛，她不知道这十年来，柳白濯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柳白濯却是叹气，“其实后来，当有人说秀秀会在这个院子出现，我便不再想着出去了，我想在这里陪着秀秀，即使那真的不是秀秀，这里还是留着秀秀生前生活过的每一样东西，看着它们，我便也不觉得寂寞了。”

　　“柳公子，你听我说，你这样固执地不愿放下，对任何人都不好，秀秀可能已经再次投胎了，她可能已经不记得你了，更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柳公子，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小九劝慰他。

　　“如果等不来秀秀，我便不去投胎，就算秀秀已再世为人，我也要找到她，只有看到她生活得好好的，我才会安心，她为我实在受了太多的苦，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柳白濯依然执着自己的心念。

　　小九低头不语，咬唇问：“若是我帮你找到她，你可愿意就此不再纠缠卓府的人，从此离开卓府？”

　　“姑娘真的愿意帮我？”柳白濯虽然这样问，但语气里却并不十分信。

　　小九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默默点下了头，她对柳白濯道：“我先去准备器具，大约在子时，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小九说完，转身便离开。

　　柳白濯叫住他，此番他的话中有了一丝期望，“姑娘准备如何帮我？”

　　小九道：“今夜子时便知。”

　　卓老爷与管家见小九安然无恙地回来，连忙凑了上来，急问：“怎么样了？”

　　小九冷眼看了卓老爷一眼，不温不火地道：“还成！”

　　卓老爷脸上微微一僵，不知小九为何突然摆了一张冷脸给他看，却又不敢得罪了小九，仍旧勉强挂着笑容，询问：“那东西道姑可收了？”

　　小九呷了口茶，并不搭理卓老爷，问管家：“小凡好吗？”

　　管家立刻道：“孩子我派奶妈看着那，不会有事的。不知......那件事情道姑做得怎么样了？”

　　小九清了清嗓，有意道：“那柳白濯都和我说了，事情似乎并没有像卓老爷说的那么简单啊。”

　　卓老爷一听，当场呆愣在一旁，随后跪倒在小九面前，竟是老泪纵横，“仙姑果然法术高强，这是我们卓家在十多年前所欠下的一场孽债，还望仙姑可怜可怜我们卓府上下几百人，帮我降了他吧！”

　　小九皱眉，道：“你起来，我既然答应了你帮你解决这件事情，我自然会负责到底，只是这事情着实有些难办，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要听由我的安排，不容他人丝毫置喙！”

　　卓老爷立刻答应了下来，在管家的搀扶下，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一切听由仙姑安排！”

　　小九将所需之物报给了管家，管家立刻吩咐了下去，很快就将东西备齐。子时将至，小九带众人来到小院外，小九问管家：“东西呐？”

　　管家扬了扬手，几个家丁站了出来，他们手里各捧一只大木盆，木盆里盛着气味浓重的红色液体，小九点了点头，命令他们：“把这些东西泼到墙和门上。”

　　“慢！”卓老爷立刻阻止，他急急忙忙地跑到小九身边，疑虑地问：“设下这万鬼莫进咒的道长说，这咒法最忌讳这污秽之物，如今仙姑却要以狗血泼之，不是有意要破坏这咒法吗？”

　　小九斜瞄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事事都按我说的做吗？如今又多说什么，再多说一句，我便立刻走人！”

　　卓老爷吓得立刻缩了回去，唯唯诺诺地道：“是是，一切听由仙姑安排。”

　　“泼！”小九大声命令。

　　瞬间，粘稠的血被泼洒了出去，血液在夜的鬼魅下发出妖艳的暗红，如血色的壁虎攀附在墙上，扭曲着身躯，画出诡异错乱的图案。

　　小九满意地笑了笑，吩咐管家：“派十来个男子随我入院，为我撑起灵幡。”

　　所有人都是向后一缩，无错地相互张望，目中都是惊恐万分，小九鄙夷一笑，“怎么八尺男儿竟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这么多灵幡难道叫我一个人扛着？”

　　桌老爷有着怒气，冲着一众的家丁，随便指了十人，“你们都给我去，不然就跟我滚蛋！”

　　“我在里面等着，你们凑齐人了便进来。”小九说完走进了院子，她很快地将门紧闭上，对着空荡的院落低声呼喊：“柳公子？”

　　袭起一阵寒风，小九心知柳白濯已来到她身边，急忙道：“一会儿，你什么话也不要说，只待我一施令，你便藏入我的镜子里。”小九从腰间解下古镜，在空中扬了扬。

　　树叶沙沙作响，代表柳白濯已然明了。

　　“还有一件事情，你生前可有什么随身携带之物？”小九问。

　　一方娟帕从屋内缓缓飘落在小九的手中，娟帕是用极其稀有之丝织成，已有些陈旧发黄，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一个“秀”字，小九微微一笑，“这正是我所要的。”

　　良久，卓家才凑出十个家丁，他们相互簇拥着进到院中，用一种不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四周，小九安排他们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之上，教了他们几句该念的口诀，然后命令他们高举灵幡，成圆形在院中走动。

　　诡异的口诀萦绕在院中，小九站在圆心，她将古镜摆放在香案之上，随后以柳白濯所给之娟帕挂于灵幡之上，脚下踩着七星步伐，手舞灵幡，口中大念招魂咒：“魅蜮魂魄，人之所归，莫邪莫氓......乾坤灵镜！”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十个家丁乱成一团，小九大声呵斥：“谁都不许动！”

　　风渐止，一团阴影随之化作一抹白影，渐渐被小九的古镜吸了进去，小九拿起古镜，见镜中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苍白面容，立刻松了一口气，还未说什么，只听耳边大叫：“鬼啊！”那些家丁仓皇而逃，灵幡散落了一地，院外也是一阵阵喊叫，小九走出院门，唯见管家正扶着猛烈颤抖着的卓老爷站在那里。

　　小九将古镜收了，走到卓老爷面前，道：“事情解决了，卓夫人与卓公子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卓老爷十分激动，将小九迎到了大堂，立刻有人前来禀告：“老爷，夫人和少爷醒了！”

　　“真的！”卓老爷大笑两声，立刻冲了出去，他忽然在门口停住，“快快，拿五百两银子来，决不能亏待了仙姑！”卓老爷看向小九，感谢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小九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卓老爷还是去看看家眷吧，我拿了银子，自然会走。”

　　管家将五百两银票交到了小九手中，亦是反复感谢她为卓府除鬼，小九从奶娘手中抱过池凡，微微对管家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小九连夜出了城，她找到一处破屋，将古镜拿了出来，对着镜子的柳白濯道：“你可想好了，你真的不愿入轮回，还要苦留在人世间，即使你可能再也见不到秀秀？”小九说这句话之时，目光中流露出别样的悲伤之情，似是凝噎着难言之隐，看着镜中柳白濯坚定地点下了头，她叹了口气。

　　“我一定要找到她，只有知道她过得很好，我才会安心离去。”柳白濯道。

　　“好，我便答应你。我把坤灵境送给你，这是我师父交给我的，不但可以辟邪安生，而且可以把世间万物的命气统统化去 ，只要你佩戴在身上，任凭神魔精怪，鬼魄阴差，没有人可以感觉到你的气息，你就如同不存在这世上一般。”小九缓缓道来。

　　“姑娘，你为何如此帮我？”柳白濯问。

　　小九的脸上画出一抹苦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秀秀都很可怜。”

　　小九的话有些无礼，柳白濯皱眉，“姑娘，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柳白濯永远都不会忘。”

　　小九笑得有些勉强，“我祝你早日找到秀秀......”小九慢慢退了出去，破屋外，她缓缓举头，望着那灿烂的星空，那颗黯淡了十多年的星忽然明亮了起来，小九默默道：“师傅，不要怪徒儿任性，我只是不忍心，即使没有了坤灵境，我也一定会没事的。”

　　小九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中，她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破屋，想起柳白濯的执着，泪水竟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对不起，柳公子，我没有说实话，秀秀不可能再回来了。缢死之人在阴间皆被绑于地狱的横梁之上，甚苦深重，只有阳间为之做法事方能摆脱那样的折磨，否则他们便不能另投生，注定生生世世要受那样残酷的折磨。只是我不能为秀秀作法，因为那样做我必须用我二十年的生命去换，我不是吝惜自己的性命，只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我不能......”

　　池凡柔软的小手企图擦去小九脸色的泪珠，“娘......娘。”小九抹去泪水，勉强对池凡笑道：“小凡是不是觉得娘很坏，很自私？”池凡捧着小九的脸蛋，乖巧地亲了上去，依旧喃喃：“娘......”

　　小九把他静静搂进怀里，加快脚步进了帛城，刚刚迈入客栈，便看见沈泉坐在昏暗的大堂，眉头深皱，他的语气十分不悦，更是少有的发怒，“你到底去哪里了？！”

　　小九不知如何回答，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

　　沈泉大声道：“你把头抬起来！”

　　小九苍白的脸上路出浅浅的笑容，“你小声些，别吓着孩子。”

　　“为什么脸色那么差？”沈泉问。

　　小九摸上憔悴的脸，自顾自笑了起来，还未等她说什么，便听到楼梯口一阵轻微的“吱呀”。

　　“小九，你们总算回来了。”苏婉关切的声音在小九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