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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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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城外有山。
山中有佛。
那是一尊高大的造像,临水而建造,凿去了半座山体。湖水沉静,鸟鸣回荡,嵌入山中的佛面容慈祥,挽花的指尖与莲花座底悄悄地爬上绿意。
波摇碎影,燕北云站在水前,回头淡淡地朝净尘笑。
“你当他们不信么。”燕北云微微仰起头,半侧过脸与那高大的佛像远远对视。“这山中的佛像,还有城外的寺院,全部都是蒋三在出资供养。他一人,养活了洛州城所有的僧侣。”
侧容昳然,额骨、鼻梁、双唇、下颌,再到微凸的喉结,削线秀俊。白衣映着佛影,一时间,他好像也染上些慈悲垂怜的味道。
净尘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迷离之人,自当先渡。”
燕北云又笑,慢慢地摇头,道:“不,他们懂的。”
“知道这佛像是什么时候修的吗?”燕北云忽而发问,随后自问自答。“上一任知府看不惯蒋三的恶行,要依法严惩他。蒋三害怕,托人相京中找了关系,三万两白银,罗织一个罪名反将知府送入牢中。这座佛像,便是先知府枉死之后修的。”
“他是最相信因果报应的。”燕北云定定地望着净尘。“他最清楚恶人会有恶报,也最怕恶人会有恶报,因为他清楚自己就是那个为恶之人。所以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为笃信神佛,不计财力地加以供奉,希望借此消灾。”
燕北云顿一顿,又轻声道:“你说得对,无人有意为恶,所以他们找到神佛为借口。这样的人,他嘴上说着信,心里也自以为信,其实却只是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为恶的理由,你又怎么可能劝得动他?”
燕北云舒眉一笑,转身向一旁的木桥上离开,边走边道:“对于这样的人,还是直接上刀子实在些。你那些劝人为善的真谛,他们不会听懂,也不会想听懂。”
木桥老旧,踩上去,有吱呀吱呀的响声。净尘看着那脚步轻快的背影,似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那你呢?”
被杀之人不懂,那你这杀人之人,是否懂得?
水面上乍起一阵微风,将净尘的低喃送到燕北云的耳旁。燕北云脚下一转轻盈地回身,宽袖浅束的白衣在空中飞扬,他一边倒退着向后走,一边伸手去抓那缕不甚明显的风。
“我啊。”燕北云望着净尘,笑意轻松而从容。“我无需懂。”
燕北云带着净尘,又在郊野中七弯八拐,竟绕到一座草扎的茅庐之前。家中无人,而院中也没有豢养家禽的迹象,似乎已经空置多时。
燕北云推开院门直入,没有半点犹豫。在他身后,净尘略略皱眉,似乎觉得他这样擅闯民宅颇有些不妥。
净尘好像要说些什么,燕北云却又在瞬间回头,扬颌轻轻笑道:“蒋三宅子那主人被赶出来后,无法再留在城中居住,只得到郊外盖了这座简陋的茅屋暂避寒暑。他的夫人受不了打击上吊自杀,而他自此病重,最后也没能活到开春。”
屋侧春雨滋润的草色青青,正是两个微微鼓起的坟茔。
不知还有多少人,同他一样未能撑过那个寒冬腊月。
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燕北云坐在起伏不平的长石条上,茅檐低小,他正垂着头认真地在绑手。
点起的烛光从屋内透出来。燕北云支起一条腿,一指来宽的布条从身旁垂落。他从手掌开始往下一点点包裹,直到那干净的白布条完全包裹住整条小臂,又低头咬住布角向上一扯,登时打出一个漂亮的绳结。
净尘站在一旁看他。
燕北云早已换过一身贴身紧合的夜行衣,平常隐在宽衣中的身材便尽显无遗。微微弓起的腰瘦而柔韧,他不算健硕,但是身上肌肉匀称紧实,灵活而充满爆发。
就像一株寒夜清绽、疏影寂寥的梅。
燕北云绑完左手,又拿起另一卷布条去绑右手。
布条卷在指间,一圈圈绕着下行,每一圈距离都隔得正好。严丝合缝,紧致地覆住每一寸皮肤,很快绕过腕骨,一点凹凸被勒得愈发明显。
至于需要绑手的原因,也很简单。
杀人的时候,刀子进去,血流出来,满手都是腥腻腻的鲜血,时间一长就要打滑。这时候,就需要用布条把手上的皮肤绑起来,才好又快又稳地杀人。
燕北云要杀人,要杀许多人。
净尘走神的片刻,燕北云已经将左手也绑好。他放下衣袖,抬手对着屋内的灯火看了又看,似乎是有些不满,又将十指收回面前,弯曲几次。
他抱怨道:“我还是喜欢起茧的。但平常哪个人的手上磨那么厚的茧?弄得我现在刀拿不稳还手疼,一会铁定起泡。”
燕北云撅着双唇,眉间的抱怨竟让他此时看起来带着一丝无暇的纯净。然而下一瞬燕北云手腕一转,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净尘的面前,面上的天真又消失地一干二净。
“一件事。”燕北云瞥他一眼,怡然道。“我杀人,随你呆在哪里,爱看不看。但是,不许拦。”
净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燕北云打挺站起来,抓起一旁的刀往门外走去:“走。”
经过屋前草垛,他又顺手将盖在草垛上一顶半破的笠帽拿起来,向后一转扣在净尘头上:“把你的光头遮一遮。不然人家晚上巡家院火把一照,其他什么都没照到,尽照得你脑门锃亮。”
飞檐斗拱。
朱栏水榭。
商铺生意冷清,早早就关门打烊,只留月色铺在街道上。燕北云翻过墙头纵身跃上屋顶,往下看到漆黑一片、寒水闪烁,应是在花园之中。
东边某一处灯火正浓,蒋三还在家中开宴。燕北云耐心地等净尘跟上来,并不急着向下探索。蒋宅地处城中,两边都有人家,想要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杀人,总要等到夜深宴散、众人熟睡的时候才最好。
高挑的檐角弯出一个可人的弧度,燕北云就地一趟伸手环住檐角,立刻稳稳地靠在檐脊上。他伸出指尖在檐下风铃上一拨,风铃顿时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响来,而燕北云拨到满手灰尘,立刻也缩回来在衣服上擦,回头朝净尘一笑。
今夜月明,风高云轻。地上花草树木的阴影有多深,屋上月光铺就的瓦霜就有多明亮。净尘看着闲适自若的燕北云,心中竟有一瞬间遗憾他此刻穿的是漆黑紧裹的夜行衫,而不那宽袍潇洒的白衣。
若是身着白衣,他一定像月中下凡的谪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可即便是眼前,如水的空明月色也已经将燕北云的面容衬得极为清逸,极为干净。月色下的燕北云有一种与白日不一样的气质,或许在这样的月色下杀人,也会变得如夜中春风一般带有别样的温柔。
净尘走着神的片刻,燕北云已经又翘起身体靠近他,一把从他头顶摘下出门时扣上的笠帽。
远处火光忽起,两个家院远远走来。
燕北云顶着笠帽在手里晃晃悠悠转圈,轻松笑道:“其实你不带这玩意也没关系,房顶那么高,谁没事朝上看?就算有什么声音,也只会以为是野猫叫春。”
话音才落,燕北云转过头向下探去,和打着火把的家院面对面看个正着。
家院本是到院中巡逻,走至一半尿急到无人处解手,听到房顶上悉悉索索的响声,正以为是野猫叫春,握了块石头想将那恼人的猫赶走。他没想到房顶上却会突然探出一个人头来,瞪大眼死死瞪着燕北云,嘴巴张开,像是要惊叫。
燕北云看着他,似乎也像是愣了。但下一刻他手上的笠帽已经不见,屋底家院几乎在同时闷声地瘫倒在地面,连一个字都未曾来得及喊出。
手中火把落在草丛中,依旧烈烈燃烧。下一瞬,一双手又将它捡起来,燕北云拿着火把向右一抛,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发出噗嗤一声微响,随后熄灭在水中。
净尘不知何时也下到燕北云身旁。他移开脚,低头看见笠帽落在家院尸体的边上,边缘染着一圈的血色,轻薄地如同只是镀上一层月光。
鲜血也如春水般安静地汩汩直流。
远处忽又传来呼唤:“孙老毛,你搁那儿磨磨蹭蹭干啥呢!”
燕北云立刻按住净尘蹲下身,等着那人走近,又突然起身袭击。
手臂划过处闪过一道寒光,那人脖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同样无声地倒下去。
燕北云将匕首收回袖中,遗憾道:“我可没有杀人埋尸的好习惯。本来还想等席散动静小一些,现在只能提前开工了。不过也好,聚在一处,省得我一个个院子去找。”
角门紧闭,燕北云对着廊顶比划一翻高度,很快找准地方利落地翻身上去,顺着游廊一路摸到设宴的院子外头。
院中假山堆叠,设景竟比花园中还要精致几分。灯火明亮的屋中传来阵阵嬉闹欢笑,而院中也有一个衣着鲜艳的妖艳女人,却是气得脸色发青,狠狠踩着脚下花枝,向身后侍女咒骂着什么。
她骂了片刻,见身后侍女像木头桩子一般半点每个回音,不由得更加生气,回身想要训斥。才动了动脖子,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口鼻,随后一把冰凉的薄刃抵在她的喉口。
燕北云在她身后道:“我说,你答,知道么?”
女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被捂在嘴上的手尽数压回。燕北云微微松开抵在她脖间的刀刃,问:“蒋三在这屋子里么?”
女人点头。
燕北云又问:“你们宅里一共多少人?”
他微微松开了手,又将刀尖抵回喉咙:“别想着叫人。先杀了你,我照样能杀其他人。”
女人立刻急声道:“都在这里了!老爹、老爹才带着我们搬来不久,今夜在屋里和我们耍子,人手不够,都叫来服侍了……”
察觉到架在脖上的刀微微一动,女人顿时惊恐地抬手掐住燕北云的手臂,哀声求饶道:“别杀我!我,我是被蒋三逼迫的!”
屋内突然打破了什么器皿。尖叫欢笑忽大,盖住了她的求饶,急起的人影也盖住了屋内的火光。
院中光线一暗。
“哦,是么。”女人身后,燕北云露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模样。“那你当时把你父母具亡的侄女嫁给蒋如福,也是被逼无奈的喽?”
女人一惊,随后浑身软瘫,再也控制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燕北云笑眯眯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分明是蒋如福年轻力壮雄风更甚,和你偷情的也是他,怎么最后你就嫁给了他的老爹呢?你说你生的那个孩子,他到底是蒋如福的弟弟,还是蒋如福的儿子?”
女人答不上来。
她已经害怕地说不出话。
燕北云眸底一暗,附到女人耳边,缓缓道:“蒋宅中被逼无奈的姑娘,全都埋在柴房的后头。你要也是被逼无奈,那么……”
“我送你去陪她们吧。”
他松开手,看着女人缓缓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