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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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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才过,香客们上完了香,这几日天禅寺中来者不兴,显得格外冷清。
有道是人间芳菲落尽时,山寺桃花才盛开,而在这红尘初春的时候,山上更是带着春寒的料峭。两个才受戒不久的小沙弥拢着袖子站在太阳下,一跳一跳取暖,正说着闲话。
“你看到刚才那来上香的女檀越了吗?次次都这时候来,排场真大,我见她捐了好多东西……”
“那女檀越一停轿就围着香帐朝宝殿去了,我可没见她长什么样……倒是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女檀越,比经里的菩萨还好看呢。”
“嘻嘻,你六根不净,当心大师父听到了罚你抄色即是空……”
两个小沙弥打打闹闹,而被他们惦记着的小女檀越脱离上香的人群,正满眼好奇地朝寺里其他地方探索。她不知怎么竟然绕过了寺里各个门口站着的僧人,一路绕进了方丈院中,踮起脚尖好奇地往方丈室内看。
方丈室内的老方丈正在打坐诵经,听到窗口响动,睁眼往窗外看。
他一看一愣,窗外的小姑娘衣衫明黄,一张鹅蛋脸还带着些未长开的圆润。她朱唇红润,眼有璨光,手里握着一直不知何处折来的桃花贴在微红的脸颊旁,人面桃花相映,一时竟好像拈花微笑的佛。
“师父。”那小姑娘开口,声音糯糯黏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老方丈道:“老衲正在与佛祖说话。”
小姑娘歪头不解问:“房间里可没有佛祖,师父怎么和佛祖说话?”
老方丈慈爱一笑,耐心开导道:“老衲心里有佛,即便眼前无佛,也可与佛祖说话。就像小檀越明净纯善,虽不知佛法为何,却已是悉通真理。”
那小姑娘眨一眨眼,好像听懂老方丈在夸她,高兴起来。她娇滴滴地笑,眼波流转中带了媚人的态,说话的语调忽而一转,竟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蛊惑:“师父,那你再看看心里的佛,他口里可是说着奴呀?”
老方丈惊得一抖,刚要退开大喝,突然从这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熟悉的神情,然后松下一口气重新坐回,道:“北云啊,你这扮相是越来越年轻了。”
燕北云眼见被识破,嘻嘻一笑往脸上一抹,顿时将乔装卸下,露出他自己的那张漂亮脸蛋。
他重新站直身体,斜倚在窗台上,巧笑道:“没办法,谁叫现在的人越玩越年轻。优女伶童年纪净往小的挑,长开一点都不要。”
声音也恢复了男声,明朗中略带清脆,像泉水击打在青石上,十分好听。
老方丈连连摇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燕北云深有同感,忍不住感叹道:“可不是嘛,连带着我想混进去吃口饭都越来越难。你瞧我这装束,就算扮得再像,哪有十四岁小姑娘长这么高?”
两人说话语气熟稔,算来倒真是多年的老交情。
那时候的燕北云离十四岁稍微近一些,装嫩还不用像如今这么发愁。他照常接了单子去杀人,扮作行脚商跟在目标身旁,没想到半途卷入其他的阴谋中去。
原来他跟随的一队人中有好几个都怀着杀心,几路设下的陷阱阴差阳错,将许多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卷进去,老方丈正是被波及的一员。燕北云杀人的时候顺手救下他,从此算是相识,老方丈不介意他的身份,惦念救命之恩常常邀他去天禅寺品茶,时间久了便成为真相熟。
老方丈问:“你今日怎么得空来老衲这玩儿了?”
“我有事要问你呢。”提起这件事,燕北云瞪老方丈一眼,眼神微恼,手上一下一下拔着折来的花叶往边上抛。“你们天禅最近是不是给弟子下了什么普渡众生的指标,完不成不给吃饭的那种。”
老方丈回瞪道:“你别瞎说。”
看燕北云用非常怀疑非常不信任的眼神盯着他看,老方丈勉强坚持过一会,很快坦白道:“好吧,是有那么点,和你说的差不多……你从哪里听来的风声?”
燕北云嚯了一声。
他就是随口瞎猜一句,原来真的有。
老方丈道:“最近世道不太平,连带着到天禅出家的人也多了许多。那么多人奔上门,不好不收,但是寺里哪里收得下,主持想来想去,只好放一部分弟子下山,让他们出去历练历练。”
燕北云真心实意道:“下山化缘自给自足,其实我觉得住持的想法是很好的。毕竟天禅南北第一大寺,若传出去让人知道寺里僧人竟然连饭都吃不起,实在是太丢脸面。”
丢脸面的事情被直白地说破,已经很丢脸面,老方丈呵呵干笑了两声。
燕北云却的确对那住持印象很好。原因无他,有一回他找老方丈喝茶的时候住持突然来访,匆忙间来不及离开,只好藏在禅床底下。然而住持不仅和和气气把他请出来对坐,还十分贴心地叮嘱他下回来不必翻墙,可以直接走正门。
并且,住持泡茶的手艺,也比老方丈高超许多。
燕北云将薅秃的花枝当暗器掷出去,惊走院中啄食的鸟儿。
他看着被他打下的一根羽毛轻悠悠飘落草间,又转头对老方丈道:“你们寺里的生计问题,事情两说。但是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既然放徒弟下山,总得规范规范他们的言行。逮着个人不问缘由就说渡化,不怕被打?”
老方丈大吃一惊:“新近是有一批弟子下山,谁那么不知好歹?老衲早早就仔细又仔细地叮嘱过他们,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没事少和白道黑|道打交道,尤其不要靠杀人越货的那些。搅进麻烦里,我们这几个老骨头一把年纪,没精力替他们收拾。”
燕北云又往窗框上靠了靠,眼神微转,懒意洋洋。他还穿着那身明黄的裙衫未脱去,虽是一张骨相清越的脸,却又流露出些许媚意来。
燕北云道:“可惜年轻人不听你话,非要倔着往南墙上撞。谁知道哪个呢,叨叨叨叨妨碍我干活,没那个闲功夫听他胡扯。好像叫什么,什么什么,扫灰尘。”
老方丈意会了他的形容,问:“净尘?”
燕北云打个响指,高声道:“对!就他!净尘净尘,满大街一片树叶也不留,你们没事给徒弟起这么个名字干什么,难怪他多管闲事。”
老方丈满脸愧色。
自顾自将牢骚发完,燕北云心里舒坦许多,便也不么介意这几天净尘妨碍他的事,只扒着窗台道:“之前的也就算了。老和尚,这个净尘是你们哪个师父座下的,你帮我去打声招呼,叫他好好扫地,别再缠着我了行吧。”
老方丈终于支吾道:“……惭愧,正是老衲亲教的徒弟。”
燕北云吓了一跳,震惊道:“不是吧?你自己教的徒弟,他现在反过来为难自己人?有你这样做事不地道的吗?”
老方丈低下头,羞愧地不说话。
缓过郁闷的心情,燕北云又奇怪道:“不对啊。如果是你的徒弟,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老方丈叹道:“倒也是从没和你说。其实这孩子从小就收在寺里,当初老衲在山边捡到他的襁褓,觉得有缘,等他开智后就收做自己的徒弟,有二十多年了。”
燕北云很不合时宜地岔开话题:“那么这扫灰尘的名字也是你起的了?”
老方丈撑着脸皮勉强笑道:“这……他正好排到净字辈么。都是缘分,都是缘分。”
燕北云冷笑一声:“真是谢谢你这狗拿耗子的缘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老方丈咳嗽一声,又继续道:“这孩子从小少言,行止也规矩,很是让人省心,故而老衲总不记得提他。他无事只在佛堂,所以你来这方丈室未曾见过他,不过老衲从前和他讲经的时候说过几回你的事,这孩子太老实,估计因此惦记在心上,才一下山就去找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燕北云便暴跳如雷,一掌拍在窗台上险些将窗框拍裂:“知道他轴你还和他说!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天天像根木鱼桩子杵在我旁边,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老方丈却是心思一转,开始打其他主意:“北云,老衲倒有个想法。反正他是下山历练,既然一门心思跟定你,不如你就让他跟在身边,权当跟着你长长见识。”
这回轮到燕北云大吃一惊,不可置信道:“老和尚,我是干杀人营生的。你让你的宝贝徒弟跟着我干这个,不怕他学坏?”
老方丈叹道:“净尘这孩子从小出家,二十来年只在佛前,心思未免太单纯。他若不入红尘,不去看看这世间有多少他在寺中难以想见的污浊与苦难,连这点业障都堪不破,又谈何悟佛?”
燕北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时未说话,似乎觉得老方丈说得有几分道理。
老方丈道:“也怪老衲教导无方。这孩子算起来比你还大一两岁,处事上却不及你半点圆通。所以这回还要麻烦你带着他多往尘世里打滚,多担待担待。”
燕北云哼哼两声,听明白过来老方丈的意思——
老秃驴门儿精,压榨免费劳力,抓他当现成的苦工。
他干脆利落地拒绝:“我不干。”
老方丈循循善诱道:“往后天禅在山下走动的时间还长,你们二人年纪差不多,交个江湖朋友,都有用处的。净尘是老衲的徒弟,他在这寺里分量不小,你带着他入世体验,也算是一番教导之恩。有这一层关系在里头,天禅的其他人见了你,敬重还来不及,不就再不会有人烦着你了?”
燕北云还有些不情愿,然而终是经不住老方丈的软磨硬泡连哄带骗,最后磨磨蹭蹭地答应道:“好吧,我不赶他走。”
老方丈笑开,燕北云朝他挥挥手转身就要下山赶回城中,离开不过一时,又去而复返。
他趴回方丈室的窗台,道:“徒弟帮你带,但是下回找你喝茶,有什么好货不许再藏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床底下那个茶饼,香着呢。”
私藏被识破,老方丈讪笑道:“自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