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珑璁》柳桑晏

1、楔子

　　【1】
　　没到五更天，雾暗霜清，几程星月渐隐。傅锦便让俩小厮简单收拾吃食衣物还有一些散碎银子，打算从后门离府。他是大夏最富庶的海虞洲贵族之长，如今遇到麻烦，也不得不卷铺盖跑路。

　　“你们走路别发出这么大的声，西苑是小姐住的，那丫头夜里睡得轻，不能她吵醒咯。”傅锦小声吼道。

　　“为什么不能带表小姐一起走呢？那些人为难表小姐怎么办？”一小厮还在困觉，迷迷糊糊的，差点绊倒傅锦。

　　傅锦一掌劈过去，打了个空，还撞到柱子，小指刺得生疼。

　　“她一介弱女子，又是外姓，谁会想到找她的麻烦。让她跟我们风餐露宿吗？她吃不消的。”

　　小厮似懂非懂，但这宅子中平日里都透着说不上来的怪异。

　　倒也不是惊天捶地的大事，郑都的张谦部堂大人来找傅锦借粮，缓淮西河一线的灾情，傅锦没借。而如今老王爷慕赫与小舒王慕渊成为抵外寇，又找海虞洲借粮，叫人为了难。

　　按照傅锦的想法，本是贵族商贾自己屯的私粮，海虞洲位于大夏国的北方，冬天难捱，已近深秋，都借出去，海虞的百姓吃什么？不借，都不借。

　　“阿舅，你这慌慌张张的是做甚？”

　　刚出后门，那棵女贞树下的长椅便坐着两人，傅锦的外甥女楚宛愔和侍女巧然。

　　“去看洛海的日出，所以要起早。”傅锦挺直身板站好，生怕露了怯。

　　“巧然，你想看日出吗？我们陪阿舅一起吧。”

　　巧然甜甜地答：“想！”

　　傅锦把巧然拉起，自己坐上长椅，楚宛愔挪一格，傅锦移一格。

　　“阿舅不是要逃吗？宛愔没想拦你。”

　　傅锦一怔，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怎么知道的？”

　　“海虞洲的米价涨了十倍，一些陈米都翻了三倍。阿舅怕那些人借米未成，找平民收米吧？”

　　“这丫头片子，还真的啥也瞒不过你。不过这次真的大难临头。”傅锦又挪近了位置凑到宛愔耳边，“我跟你说......”

　　听完，宛愔先是目瞪，片刻间便全部消化完毕。

　　“那阿舅只管去洛海。”

　　“什么？”傅锦感觉不是自己说了一个寂寞，就是眼前这丫头片子头铁到不行。

　　“阿舅忘了？我姓楚，不姓傅，也不是海虞洲的人。”

　　【2】
　　“王爷，小舒王，张部堂都借不到粮，我们可以吗？这傅锦据说擅长逃跑和装死，估计早就不在府中了。”

　　小舒王身有俩侍卫，双生子，一黑一蓝，黑为黑鹰，蓝为飞隼。

　　老王爷和小舒王此次借粮是秘密前往，带了二十余人。而今日头次入傅宅拜会，只有黑鹰和飞隼跟随。

　　“这傅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慕渊成问道。

　　“没有，傅锦既无妻妾，也无子嗣，就他，还有他的外甥女。我打听到他的外甥女尚未婚配。”

　　“你打听这个做甚？”飞隼瞪了黑鹰一眼。

　　飞隼虽是个榆木脑袋，但听话听音也能知晓此话的目的。傅家是海虞的望族名门，只是地方势力，且还是傅家外姓的女儿，别说容貌才情是否与小舒王相当，身份地位是实在不能匹配，当不起舒王妃的。

　　更何况，众所周知，小舒王与姜家贵女姜璇兰早有婚约，青梅竹马，俩小无猜之谊无人能比，门当户对的联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王爷让我打听的。”黑鹰回了飞隼一记白眼，暗里怒骂道，就你机灵。

　　慕渊成知是慕赫要问的，知道父亲有了盘算，欲说什么，被慕赫抵在肩上的手，驳了回去。慕赫微微抚过他肩上的尘土，说道：“吾儿当得知吾心。”

　　【3】
　　傅宅在贺丰郡东南一隅，涵苍山下，洛海西畔，依着索漠的山水风光修建。轩楹虚槛，池构杏梁，一步一景，十步一绝。俩个婢子带路，走了四个园子才到正厅。

　　“小人是傅宅的管家，姓魏，单字阙。王爷和小舒王未有拜帖，冒然前来，不巧老爷去洛海的登岛找故友，大概月中才能回来。”

　　魏阙这话熟练到不自然，一看便是反复措辞，念过很多遍的。

　　慕赫与慕渊成面面相觑，虽不意外，但傅锦一直避而不见，事情就会变得棘手起来。

　　“家中可还有人在？”

　　“表小姐在的。”魏阙答道，“若想见表小姐，小人可以去通传？”

　　慕渊成瞧父亲的意思，是让自己单独会见傅家的这位闺阁表戚。不过想来奇怪，傅锦为什么把一介女流留至家中，打海虞城主意的人那么多，若把这位表小姐抓去抢去要挟他，傅锦唯一的亲人，还能不从吗？

　　“成儿，你就跟管家去吧。”

　　魏阙向其行躬礼退下，片刻后再回堂中，道：“殿下随我来偏厅。”

　　这回只走了半个园子，三树红叶下掩映的虚明竹窗，卷帘对望远山，牌匾题字“鹤馆”。

　　一水袖鹅黄衣人影儿立于门庭前，细佩珠玉腰链绕衫身，纤纤若流纨素，双半月长钗巧挟入云仙髻，蝉形花钿点眉心。妆容虽清素却难掩女子倾国之姿，天成眉骨下不利不钝的驼峰鼻，白雪肤上一双不媚不柔的双瞳，顾盼生光。

　　“慕渊成。”

　　楚宛愔微微颔首，行基本礼完，与人入了席。

　　“敢问小姐的名讳是？”

　　“楚宛愔。”不多不少，答的也是三个字。

　　慕渊成心一动，又接了下去，继续问；“愔是何字？”

　　“愔是愔愔于思，夔夔于守。”

　　楚宛愔将杯中的热茶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愔”字。见力度书写，笔触秀丽颀长，刚韧瘦劲，似大师所作。

　　“楚小姐可爱读书？或者有什么雅好？”

　　“字认识几个，书不太读。早年学过古琴，没学会。”

　　楚宛愔直白到慕渊成无法接话，这般美丽的容貌却没有适配的才情，实在可惜。

　　“小舒王是失望了？”

　　“楚姑娘说的可是实话？”慕渊成反问道。

　　“宛愔又不做舒王妃，是否爱读书写字与小舒王何干？小舒王为何这么问？”楚宛愔似笑非笑，言句刚利，“还是小舒王想告诉宛愔有什么好书？让宛愔去参阅。”

　　慕渊成抿唇，仔细盯着宛愔的眸子，明亮而深邃，若秋水，化骨揉心。他突然又想到慕赫能动与傅家联姻的想法，定不是临时起意的。都说这傅锦稀里糊涂，浑浑噩噩过了半辈子，哪里能培养出这般锋芒的女子。

　　“没有。”慕渊成移开眸，“只是楚小姐说的话，渊成一个字都不信。”

　　“小舒王来海虞洲借粮的吧？其他话未必多了一点。家舅临走前说了不借，便一粒都不会借。”楚宛愔起身欲要巧然送客，“这是确确实实的真话，小舒王可要信的。”

　　慕渊成是一早晨被扎得满头钉，但从千里外的晋边而来，不能就这么被人轻松扫地出门。战事迫在眉睫，朝中拨不下粮草，让兵将饿着肚子上场，便只能是白白送死。

　　“楚小姐留步，渊成诚心而来，自然不想空手而归。再问最后一遍，是否有折中的办法能得到海虞的米粮？”

　　楚宛愔止步转身，退回席位上。

　　“晋边的战事要打多久？需要借多少粮草？既然小舒王说的是借，有借有还，海虞洲真的借了，小舒王又打算如何还呢？”楚宛愔知慕渊成答不上来，继续分析，“看来，小舒王没打算还？所以这不是借，是‘送’。傅家若无故送了，让海虞五十万百姓没了口粮，他们该待我舅父如何？”

　　“晋边若败了，就不会殃及到海虞吗？”

　　“自然是会的。”楚宛愔用茶水在桌上又书了一字，“不能送，不会借，没有说不能卖啊？”

　　进贺丰郡，慕赫与慕渊成先去打听了粮价，半日内涨七八倍，还欲求无门，有金山银山也填不起。楚宛愔这算什么法子？

　　“小舒王可否愿意与我去郡中走走？”

　　【4】
　　原楚宛愔早在后门备了车马，与小舒王同乘。并让魏阙告了老王爷先返驿馆歇息。

　　“出门不是很方便，所以要用上这个。”楚宛愔见慕渊成怪异的眼神，只好解释。今日搭配衣服，是挂耳流苏月白色系面纱。头发散下披发，简单挽成两环，束上杏色发带。

　　慕渊成与楚宛愔坐向正对，慕渊成眼神从上车便没离开过。

　　“应该不是。”慕渊成小声自言自语。

　　“小舒王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夜闯深狱的飞天贼，从三千禁卫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通天大盗-‘凤机’，可有听过？”慕渊成只觉眼神偶然间有三分似，不知不觉竟说出来。

　　“鬼面具凤机，听过。”宛愔久居深宅，而凤机名号太响，在大夏三岁稚童都知，“宛愔不敢说是美人，起码也不丑吧。小舒王看到宛愔，想起一个面具人，那我得好好反思平日是否自视过高。或者，小舒王再瞧瞧，宛愔能打？还是能跑？”

　　慕渊成起这念头时特地观察了她的行步，有轻功武术功力的人是掩不住的，只是他想多，罢了。

　　“楚小姐，对不起，是渊成唐突。”

　　【5】
　　行路俩个时辰余，慕渊成在车上闭目养神，楚宛愔偶尔看看窗外风景，又或者拿本书看，慕渊成偷偷瞟了一眼，是讲才子怨偶的闲书，人看得饶有兴致，不时还为有趣的情节咯咯笑出声来。索性是真的不介意他在不在。

　　“小姐，小舒王，下平郡到了。”今日的车夫是管家魏阙，慕渊成先跳下马车，而等楚宛愔收拾完毕，扶她下马。楚宛愔与慕渊成在前，魏阙离五步之远。

　　淡烟黄叶吹满海畔汀洲，水流汩汩，而云山苍苍。霜林万籁，已是深秋至。

　　“殿下看到了什么？”

　　三人步行到农舍处，值正午，下平郡罗庙村几乎家家在门前做饭，看一家是米汤，看十家也是米汤。而刚好一稚孩玩闹，拿着碗跑出了屋外，碗中盛的不是米饭，是米汤，稀到不行。楚宛愔停步，进屋询问女主人。

　　“大婶，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商旅，过路于此，能用餐便饭吗？”楚宛愔说着便拿出一串尚好的珍珠。

　　“进来坐吧。只是吾家餐食简陋，再给俩位做几个小菜吧。”妇人收了珍珠便去灶台上忙活。

　　不久，餐食便送上来，俩碗蛋花粥，清蒸海鱼，豆干炒酸笋，十分清淡，没有油水，但比他们自己吃的好了不少。

　　“大婶，你们为什么吃的这么淡啊？”

　　“要打仗了。这米价飞涨，喝米汤才能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楚宛愔瞧了慕渊成一眼，继续问道：“那大婶有屯粮吗？”

　　“郡里有定期发粮，一户五担米，家有从军的再加三担。所以看到没，这个村子没什么男子。”

　　大婶进里屋做饭，而楚宛愔取下面纱，筷子夹菜入碗里，慕渊成没想到她真的是要用餐：“小舒王，这顿是我请你的。天下苦先苦百姓，天下乱便再苦一苦百姓。久居高位者，又怎知贫苦之不幸？殿下刚问宛愔，晋边的战事海虞是否能够幸免？当然不能。没有人能可以幸免于战乱。”

　　“楚小姐的意思，米商虽抬高米价，却有价无市，屯粮没有出货。”

　　楚宛愔停下筷子，笑道：“殿下当傅家和海虞其他贵族是什么？这么抬高米价，久之，不会引起反乱吗？人吃五谷杂粮，可不一定是白花花的米饭啊。海虞每个郡郡衙都备了存货，统一采买，东拼西凑，捱到明年春是没问题的。傅家与其他族长老愿意与那些米商交涉，用市价买下那批米。”

　　“有多少？”

　　“晋边可以撑一个月。若紧一紧，也许能撑一个半月。晋边在新年前结束当是够的。小舒王的想法呢？”

　　能按照市价购买，这方案自然绝佳，还得回驿馆与父亲商议。

　　“不过，我不要白银交易，也不要黄金，全部换成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