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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绯月染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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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大概要十五到二十分钟的脚程,几人脚步匆匆,硬是六七分钟便赶到了停车场。
赵同欢掏出车钥匙,解锁车门,帮着周其年将简安放到后座。
周其年低头一看,漆黑的眸子又沉了几分。
不过才这么一会儿,简安连唇色都白了。
他对赵同欢沉声道:“我来开车,你在后面照看她。”
赵同欢愣了一愣,莫名感觉周其年整个人气势有些变化,祈恩寺里尚觉得他温和有度,此时却有些压迫感。还未回神,手中的车钥匙已被周其年抓了过去。
她只好也坐进后排,又向周其年报了自己家地址。
没有人顾得上祈遇,祈遇见几人各就各位,只剩个副驾驶位置还空着,赶忙坐了进去。
周其年一边启动车辆,一边看了眼后视镜:“她看上去很严重,该去医院。”
赵同欢解释道:“她这是旧疾,不用去医院。”
周其年不语,神情中带着丝固执。
他刚刚背着她,她的呼吸就洒在他的脖颈处,微微弱弱的,像是随时都要消失。
心底涌起一丝恐慌,正准备不顾赵同欢的反对直接开去医院,却听到一道轻轻的声音传来。
“周其年,如果你希望逼我离开南洲,就带我去医院。”
周其年心间涌起一阵蚁噬之痛,他闭了闭眼,右手紧紧握了握方向盘。
“……好。”
唇边笑意嘲弄,周其年眼里墨色深浓。
一路上周其年开得很快,甚至闯了两个红灯。
他将简安背上楼,帮着赵同欢安置好后,正欲开口,就听赵同欢下了逐客令。
“辛苦你们了。不过我现在也顾不上招呼你们,你们先回去吧,下次我再找时间好好答谢你们。”
周其年皱了皱眉,沉声道:“我等她醒过来再走。”
赵同欢还准备说什么,却见简安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
她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缓缓开口:“我没事,你们先离开吧。”
周其年紧抿着唇,只站着不动,沉默地看着她,表达着自己的拒绝。
明知是关心之意,可心里却突兀地又起了怨艾。一阵阵的眩晕感让简安难受至极,她压不下那股莫名的情绪,刻薄的言语便出了口:“周其年,你凭什么呆在这里。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用什么身份、什么资格呆在这里?”
话语刺人,刺了他,好像也刺了自己,刺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她盯着他,脸色煞白,一双通红的眸子愤恨凄婉。
心间密密麻麻的刺痛泛了起来,周其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苦笑了一下,黑沉的眸子带了几分寒凉,又带了几许嘲弄:“是,我没有身份、没有资格去管你好不好,我不过是生过几场虚妄的梦,就自我轻贱到这般地步。”
他口吻渐渐冷了下来,“是我逾矩了,让简安老师见笑。”
说完,周其年垂下眼,转身离开。
祈遇抱着简安的东西,被屋里的气氛弄得大气都不敢出。眼见着周其年走了,他赶忙放下东西,向赵同欢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了出去。
祈遇追上周其年,见周其年沉默着,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颓然。
一直以来,祈遇都觉得周其年虽然对每个人都礼貌温和,却始终保持着几分距离感。除了他,脸皮厚,非要跟他交朋友,拼命在他面前刷存在感,这才与周其年亲近了许多。
这一路上,祈遇隐隐发现周其年和简安不止是之前见过那么简单。尤其是周其年,对简安的在乎远远超过学生对助教的关心。何况刚刚那一番话……
祈遇望了一眼周其年,心里也有些替他难过,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看欢欢姐和简安老师的样子,她们心里应该有数的。”
简安和赵同欢所住的是个设施条件都很不错的小区,楼下还有一个露天泳池,里面有几个小孩子套着游泳圈嬉闹着,边上有几个大人看着,时不时互相交谈几句。
周其年沉默着走到泳池附近,在台阶处坐了下来。祈遇见状,也跟在他身边坐下。
就这样坐了好一会儿,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祈遇心里正寻思着,要不要提议先去吃点东西。却听周其年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书房里的画吗?”
祈遇一愣,点了点头。
那是去年12月的时候,祈遇在赵同欢那里兼职参与了一个设计项目,由于甲方临时提出的要求,小组讨论得比较晚,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宿舍九点熄灯关门,祈遇便到了周其年家,借住了一晚。
他洗完澡出来,见周其年这么晚还在书房作画。门没关,他便轻轻走了进去。
画中是一女子,身着绯红色宽袖长衫,外罩象牙白色绒甲,一半发丝挽起,一半垂落在腰际。女子斜倚着阑干,大雪纷飞,铺在阑干上,薄薄一层。女子伸出右手,以食指为笔,在阑干上轻轻写着什么。几朵雪花落在女子发丝上,宛若珠花点缀。
女子姿态娉婷,雪景朦胧静谧,唯独女子容貌还未画上去。
祈遇当时是有点奇怪的,按照通常的作画习惯,勾画完轮廓后,通常会先画面部,再画其它,很少有人把面部留在最后画。何况,这幅画明明连上色都快上完了,可面部却完全是一片空白的。
于是祈遇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画脸呢?”
“因为还不知道她的样貌。”
他记得周其年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祈遇当时并不明白,但他现在有种感觉,今天他会明白这个原因。
天色已完全黑了,小区里的路灯和地灯都亮了起来,泳池中的小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被家长带回家了,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周其年看着游泳池最后一个小孩从水中爬了出来,让妈妈替他擦着身上的水珠。
“大概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吧,”周其年示意了一下那个孩子,声音低沉,“又或者更早的时候,只是我记不得了。我时不时会梦见一个女子,穿着绯红色的衣裳。有时在殿里,有时在阁楼上,有时在槐树下。可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只偶尔听她说几句话,声音像清泉似的,很好听。”
“我想用什么方式把这些记下来,我想到了画画,这一画就是十年。我画得越来越好,被老师夸赞,被大赛评奖,但我真正想画的,却永远都完成不了。”
“直到这个月初,我生日时,祈恩寺里,我遇见了她。”
祈遇听得震惊,不用想,这个“她”一定是简安了。他想问什么,却听得周其年紧接着道:
“你可能想问,我凭什么就觉得她是我梦里的那个人。她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回答不出来,没有理由,我就是确定。我说,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今生,那这大概是我们前世的缘分吧。可她却问,”周其年看向夜空,那里没有一颗星星。他声音有些沙哑,“那前尘往事,留到今生的是缘是劫。”
他眼里有些茫然,有些无助:“祈遇,我其实不甘心,十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对一切风轻云淡的,却独独厌我恶我。我其实也畏惧,我怕我留给她的是怨,不是缘。”
***
房间里,空调的面板上显示着三十度。
床上,简安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身体冰凉。
赵同欢坐在一旁,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早换过一身,宽松的棉衫上也已沁出湿意。
她心里有些不安,简安这一次发病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许多,过往天黑了才会有晕厥之症,而今天黄昏便已半昏半醒。她死死地抓住简安冰冷的手,时不时侧耳贴近简安胸前,探听她的心跳。
迟缓,微弱,好似是乏力枯竭的水泵。
***
四周笼罩着一层浓雾,夜色中隐约透下一缕月光。
简安迷蒙地睁开眼睛,竟发现自己被绑在了银白的十字柱上,前方是玉石砌成的台阶,下面是巨大的白色圆坛,中间凿着奇怪的沟壑,而自己正缚于这圆坛的中心,穿着胭脂色的衣袍,上面绣着古怪的暗纹。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透着古怪与诡异。简安有些害怕,想要挣脱绳索,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她心下有些发慌,又动了动唇,试着开口呼喊,仍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好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月亮越升越高,不知不觉已快到她的正上空,将玉柱和圆坛照得明亮,却衬得四周越发黑暗。
简安被缚在柱上,努力压下心里的恐惧,轻轻地呼吸着。
若隐若现地,浓雾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形挺拔,看上去是个男子。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隐隐生出一股期盼,又生出一股恐惧。
那身影越来越近,简安抬眸,那人穿着一身缟色衣袍,像丧服的颜色,可衣襟袖口处都绣着似山似水的金纹。他双手交握于腹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双手。
那人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走得极稳,也极缓。
雾色更浓了,简安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心间那股期盼慢慢消失了,恐惧却越来越甚,连自己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垂下了头,不再看向那边。
简安隐隐觉得,身体里仿佛有着另一个人在操控,连这些莫名的情绪,也是另一个人的。
男子的脚步到了她眼前,停住了。
简安想要抬头看看那人,身体却毫不听她的使唤。
嘴唇微动,她听见自己颤抖得近乎绝望的声音:“不要这样……我求你……求求你。”
那人没有回答。
月亮已升到正空,极圆极亮。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覆上了一层冰霜,凉意渐渐沁入她的身体。
那人袖间微动,竟缓缓现出一柄匕首来,刀身玄黑透亮,刻着古怪的纹路。
简安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心间的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眼中已然盈满了泪水。
泪眼模糊中,那柄匕首,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她生生察觉自己心脏豁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与鲜血一道肆虐而出的,还有骨髓深处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