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
-
众人议定了事，便各自散去。
说了这半天话，马亮已经耗尽了气力。岚霜与母亲等他睡好，便一起出来，留下宝敏在旁边照顾。
自昨夜至今晨，一直都是惊心动魄，如今善后的事宜自有马家人领着，马亮也安定下来，岚霜与母亲两人伤痛、疲累就都涌了上来，草草吃点东西，只想找个地方歪一歪。
去了原来岚霜的卧房，两人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中，岚霜睡着了，又跌入了梦境。
那梦里，血色的夕阳，黄昏下的村寨，弥漫着尚未熄灭的火焰，硝烟仍然笼罩着战场尚未散去。
岚霜迷失了方向，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突然地上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映入眼帘的，是鲜血染红的河岸，还有路边堆满的残肢。
岚霜手脚并用的往后爬，爬上一个高坡，那硝烟像是突然散去，抬头望去，成片的尸体填满了圩子，成群的乌鸦盘旋在这幽深的坟场。那近前的脚下，正是宝敏睁着双眼的头颅。
手脚不停地挣扎，岚霜猛的睁眼惊醒了过来。汗水浸透了伤口，沙沙的涩痛提醒岚霜回到了现实。
心脏急速的跳动，岚霜脑中闪现着梦中的画面，心有余悸。转头看看母亲，正睡的安稳。岚霜靠过去，揽住她的胳膊想要获得一丝安慰。
情绪渐渐平复，岚霜突然发觉，母亲的胳膊热得发烫，体温高得吓人。岚霜急忙过去，试图摇醒母亲。但是无济于事，母亲已经陷入昏迷。
赤着脚，岚霜便跑出了院子，迎头正碰上了赶来的祖父李标。岚霜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语无伦次的将母亲的状况告诉祖父。
李标回头吩咐跟来的管家李福去寻大夫，扯着岚霜大踏步进了厢房，看见女儿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李标红了眼眶。
自发妻去世后，李标便又做爹又当娘的独自把女儿拉扯大，看着她从牙牙学语、豆蔻梢头到娶亲生女，可以说女儿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就是孙女儿岚霜虽也自幼长在膝下，也是远远不如。
自外面打了盆水，李标拧了帕子，让岚霜给她母亲擦拭额头、颈项、手心，希望能起点作用。看着女儿潮红的脸颊，李标心急如焚。似是等了许久，实际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李福便带着大夫进来。
这是原来给母亲治伤的大夫，对她的情况早有准备，在头脸、手心、脚腕扎了几针算是救急，又开了药让人煎了灌下去。回头嘱咐李标、岚霜，这两夜务必小心看护，高热退去这凶险就算过去。若是一直高烧不退…
两人知道大夫未竟的话是什么，只能按下忧虑小心守护。
直折腾了两刻钟，两人才将药煎好灌下去。还未坐定，李福又来报，衙门里大人召见，让李标前去。
刚刚打退湖匪，有许多善后的人和事需要李标去安排。知道不能推辞，便只能留下岚霜，又让李福安排了人手听候应岚霜吩咐。
坐在床沿，拿了帕子不断擦拭母亲汗湿的脸颊，岚霜有种无措的茫然。不是都已经打败了敌人了吗？撒下的慌也有人兜底，接下来就应该是圆满大结局了呀。
舅姥爷的伤势，母亲的昏迷，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岚霜的脑袋上，撞的她眼冒金星找不着方向。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那些前世的医疗手段，那些原来习以为常的，几毛钱的药片，或者泛滥的一搜即可的小偏方、土办法？然而，空空如也，脑袋里空白一片。
人就像卑小的蚂蚁，妄想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洪流滚滚，那挣扎是多么的可笑。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卑微？
如果站的更高，就能拥有一搏之力。
如果掌握更多的消息，就能做万全的准备。
又或许掌控更多的钱财，就可以支使更多的人和物。
没有或许，没有如果，岚霜头一次这么深刻的意识到，那样无欲无求、懒散度日的人生，只适合前世那样平和安定的环境。
而这个人命如草芥，危机四伏的世代，任何一点侥幸，都会成为日后压在身上的大山，戳进心口的利剑。
日影偏移，临窗的花树投下一地斑驳。
又近傍晚，人声也渐渐沉寂下来，似乎这一日终于要过去。
突然，前院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随后就是一群人的混杂的哭声。
那哭声让岚霜猝不及防，脑袋里懵了一下，心下觉得茫然。
那哭声也惊醒了昏睡的母亲，她气若游丝地说着什么，岚霜低下头趴在她的嘴边，原来是让她快去前院看看。
望着母亲眼神中的焦急和隐痛，岚霜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似乎隐隐已在岚霜的意料中，却偏偏被她下意识的排除。
近了院门，听见里面嚎啕哭喊的声音，岚霜已经明白，是舅姥爷。
那个豪爽慷慨、信义慈爱的人，就这样走了？
院里宝敏已经哭倒在地，哀哀的看着房门，旁边一位表叔正拿着寿衣急急的挤开人群往里面去。
扶靠在院门的柱子上，岚霜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呆呆看着院中跪地嚎啕的众人，眼泪簌簌落下，手指紧抠着柱子，伤口再次崩裂也没了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扶着仆人慢慢挪着脚步走了过来。岚霜想要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却被她无力的挥开。她一只脚跨进了院门，另一只脚却被绊住，仆人没有扶住，踉跄扑倒在地。
这时正房的门终于打开，男人们抬着木床到了正厅，床上躺着已然换了寿衣的马亮。
岚霜看见母亲像是突然爆发了力气，挤开跪拜的人群，手脚并用的一路扑倒在灵床前，怔怔的看着她敬爱的舅父，张张嘴无声的落泪。
岚霜知道，舅姥爷之于母亲，无疑是另一个父亲。母亲出生即丧母，李家各房纠葛甚多，母亲常被欺负，也甚是孤单。舅姥爷心疼外甥女，得空就接了回来小住，手把手启蒙练武，那疼宠连后来的亲女宝敏也多有不及。
岚霜祖父见女儿这样哀痛，眼含热泪的上前劝慰。岚霜母亲紧抓着他的衣角，埋首痛哭，晕倒在祖父的怀里。祖父架着母亲回了后院，留下岚霜在灵前守夜。
挨着宝敏跪坐在灵前，一次次的祭礼叩头，一张张焚烧的纸钱，终于在午夜沉寂下来。
灵前飘忽的烛火晃的岚霜有些眼晕，家仆突然踉跄的跑了过来，拉起岚霜的胳膊就要走，说些“小姐已经去了，小小姐快点过去”的话。岚霜觉得很是荒诞，应是这幽暗的灵房让人精神恍惚。
恍惚地回到后院，那之后的记忆如梦境般错乱。在梦里岚霜看到母亲惨白的脸，和吐血晕倒的祖父。然后是哀哭的父亲，随风翻飞的白幡。
岚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在经历着一切，又没有切实的感觉。像是抽离了灵魂，看了一场无声的默剧。
这梦境如此错乱，不断的回放，岚霜在梦境里反复地挣扎，似乎永远无法挣脱。
院里的梅树落了叶子，又开完了花，渐渐抽出细嫩的芽。
这一日，日光斜照，祖父带着岚霜坐在廊下，摩梭着她的头，声音飘忽地轻叹：“好不了就好不了吧，人生实苦，不若往生。你就挨着祖父与母亲吧。 ”
岚霜像是听懂了，又似疑惑，抬头看着祖父。
清癯的面容更加消瘦，鬓发布满银霜，身形枯槁，弱不胜衣。那从前温润慈祥的双眼，如今毫无生气，满是凄凉。
一瞬间，巨大的悲痛像是决堤的海水，从岚霜的口中奔涌而出。她大声的哭号，嗓音凄厉，青筋突起，耗尽了身上所有的气力，仿佛要将这一腔的悲痛全然倒出。
祖父半抱着岚霜，轻抚着她的头一下一下，泪如雨下。
自那一日起，岚霜慢慢恢复了精神。开始有意识的锻炼身体，开始关心祖父的饮食起居，也会每日去父亲那里说上两句话。
然而祖父的精神日渐颓落下去，断断续续的咳嗽总是不能好全。母亲的去世，似乎带走了祖父所有的心气。
有时候，岚霜想，或许能够往生，对祖父而言真的是种解脱。不过牵绊他的，或许就是自己吧。
这日傍晚，岚霜煮了时令药膳，单提了食盒给父亲送来。从廊上转过来，刚到窗下，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男声：“那老不死的眼看也没几天活头了，丫头还小，这家业以后还不是要交到你手里？”
那声音是岚霜父亲的兄弟，陈家老四。
岚霜的父亲陈成是李家的赘婿，家里兄弟排行老五。原来陈家也是逃难来的，兵荒马乱的，长工娶了小姐，足生了五个儿子三个闺女。那点子小姐的嫁妆早不够用，长工肩上扛生活，日子便日渐败落下来。没几年长工也去了，兄弟几个，唯有陈家老三是歹竹里的好笋，苦苦支撑家业，奉养老娘，抚育幼弟。
谁知家里艰难，兄弟间便多有龃龉，陈老三受不得气，一根绳儿吊梁上死了。只留下陈成养着病弱的老母和陈老三遗腹子。正是日子艰难，陈成才来了李家做赘婿。
这陈老四，平日见天的好吃懒做，招猫逗狗，惹人嫌憎。祖父李标很不待见，历来对他没有好脸。
今日来李家必定也是避着祖父的。
那屋里随后又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是陈家的儿郎，如今有了机会能回去，自然要回去。以后传宗接代、光耀门楣，也不算丢了陈家的名声。”
嗤笑一声，陈老四语意嘲弄：“咱陈家有什么名声，咱爹也不过就是个泥腿子。求个实惠才是真。再说，以后就算你要娶，难道丫头能说个不字？”
听到这里，岚霜回身走了几步，又加重了脚步转回来。
进了门去，岚霜给嬉皮笑脸的陈老四和沉默的父亲行了行礼，略微寒暄几句，放下食盒便告辞回去了。
看着落日的余晖，岚霜心里如堵了块石头，郁结难言，不知找谁倾诉。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