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事起 ...
-
江表一带颇具声势……我拽住嫂嫂衣袖:“我记得阿兄曾提过,顾家与岳家祖上便有旧怨,就算到我们这一辈还是不和睦。”嫂嫂仔细想了一想:“的确。不过是廉颇与蔺相如的旧怨罢了。国朝崇文,两家又是同时起家,祖辈曾不满岳家官位高他一阶,且父辈又曾互相弹劾过,这梁子便算结下了。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将案上的热茶往她那侧推了推:“不过随意问问。总觉得顾贤妃对我有莫名的敌意,这才清楚缘由。”
嫂嫂搂住我:“阿潺,你定要平安顺遂的产下腹中孩子,阿娘的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待你即将生产时她就可入宫探望你了。”她提及的是八月家人入宫照拂的旧例,我朝她一笑:“嫂嫂所言甚是。”该日我登上了望月楼,此处是祖皇帝为许皇后所设。据说许皇后喜赏月思人,因此祖皇帝为她敕造此楼。
夜风微凉,我睹着月沉西楼,今夜竟无月可赏。果然人踏上霉运,便连自然景象也不愿露脸。才要踏下城楼,只听一声:“好兴致。”声音极其熟悉,我行礼已然不便利,他随意挥手:“再多虚礼便要扫兴了。”说罢他亲将披风盖于我身,大朵的合欢花映入眼帘:“说来倒巧。今夜事多心烦,才想来望月,却不料你同在此处。”
我无奈道:“那妾便不叨扰陛下了,这便告退。”我要离开,他却也有走的意思。“月亮注定是要西沉的。”我猛地停滞,见他已向我伸出手:“刚下过雨,玉阶有些滑。”一旁的宫娥都小心翼翼的,却不时觑一眼我们这里,我在一概人的期待下将手放至他掌心,他即握住,扶我走下玉阶。
“高处不胜寒,阁楼上好似真的更冷些。”他望了望我:“此诗中说的并非此意。”我忽然停步,他受我驻足牵引亦停下。“若是妾不慎自从摔落,陛下是能搀住我,还是会同我一起摔下去?”他像是真的认真思索片刻:“朕虽不通武道,无撼动山海之力,搀住你却绰绰有余。”我看了他半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他似乎听不懂:“这程你还看了《史记》,真是可喜可贺,可惜折香是女儿身,倘或是个男儿,今后为官做宰亦大有可能。”他自幼博览群书,醉心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怎么可能听不懂我话中之意。他见我还是不肯走,总不能就停在半途:“你若还不放心,便换管深来搀你。”我摇了摇头,他即添一句:“瞧准、踏稳、行正,则可一路平安。”我满盈笑意的看向他:“那是自身之能可致,假使有人在背后推搡,又当如何?”
他不答,我笑意未褪,又适当添一句:“《史记》确让妾明白许多道理。妾不仅读了袁盎晁错列传,还看了越王勾践世家,原帝王将相的故事,书里说的已极详实了。”他不语,只揽过我,这次是实在的搀我下了阶,待踏至平地他放开我:“这般爱读经史子集,想你腹中孩儿早教极好。你即将身为人母,唯有少思寡欲才能保生产平顺。”
我丝毫不退:“妾这辈子怕是难以‘绝学无忧’,圣人道德不能抵,妾只想做有私欲的俗人罢了。”他静睨着我,昔日教授我读经对弈的师长此刻却无话可说。“管深,送充仪回柏梁殿。”她与一干宫娥即刻上前,我顺意施礼:“妾告退。陛下早些回紫宸歇着罢。”
孕事一入八月,正及炎炎酷暑。贤妃为着我的双身,遣人拨了我份例外的冰来。其实并不用那许多,多了柏梁殿,说不准就剥夺了谁的,我让管深原模原样的送回。两月来陛下统共来柏梁殿五次,均是静坐片刻便离去的。今夜他似乎格外有雅兴,因此邀我在月下对弈。妊娠后闲来无事,时而翻看棋谱,也只是偶有所得。
待第一局胜负分晓,他评道:“你的招数更精进了。”我面上大约是敷衍的笑意:“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胜负之扶兮,于言如发。妾承蒙陛下教导,若无精进,岂非辜负师长一番辛苦?”
下一局搏杀更厉,我将诱敌先行的招数看的很清楚,并不入他的圈套。毫无悬念,这局又是他输。“不舍小得,势必不能获大得,这样看来倒是朕太过瞻前顾后,反倒失了局中先机。”
说罢他坐直了身:“罢了,今日不下了。”我亦不劝解,只陪着他安静坐着。“你更盼弄璋之庆还是弄瓦之喜?”我不假思索:“都好。陛下大抵会更盼皇子罢?”
他攥着茶盏,晃了晃茶沫:“朕更盼女儿。我们的帝姬定极像你,聪颖机警,且不必承担天下的重任。”我莞尔回:“陛下业已有长子,妾的孩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若真是皇子,不必使他亲近政事,妾愿他此生只做一闲散藩王。”
他翻开棋谱,摩挲着宣纸,偶有风扫过,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不进则退,不喜则忧,不得则亡,此世人之常。”他曾做过皇子,想必个中自有不得不争的缘由。而夺嫡之路遍布鲜血,我宁可我腹中孩儿出嗣,亦不愿看到有朝一日他们手足相残。
外有雨声,这场雨来的真急。夏雨淋漓,宫娥纷纷躲到殿檐下避雨,他望着乌云密布的天,忽说:“今年庄稼会得个好收成。”依照百姓评说,他是位仁德爱民的好皇帝。春耕、夏耘从不假手他人,均是亲至京郊同万姓一起吃劳作之苦,享收成之乐的。
约莫两刻钟雨停了,他说:“素来雨水熬茶别有风味,等你生产后得空来紫宸殿,朕亲自为你烹茶。”我起身恭送,早知他不会留下,说起已有数日未召寝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明明可传辇的,他有时却不愿宫侍多劳累一趟,便是辞辇以步代之。
在他尚是皇子时,阿爹曾与我提起他,说他是皇子中最仁厚的一位,有内侍撞在身上都不会重罚的。可偏偏是他从先帝十子中搏杀出来,夺得皇位。先帝生前最偏爱皇三子,他还曾向爹爹求娶我为侧室,只是椿萱不愿让我入王府为妾,也觉得我受不得豪门下的百般刁难和委屈。阿爹,我终是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还累及你为我丧命。
我向本家传话,说无需阿娘入宫照拂此胎。夏日的雨后总是清凉,顾贤妃邀各殿宫嫔至太仪院后的芜荷池赏夏荷,我欣然前往。经二年采选的宫嫔都算是故地重游,一时间感慨无限。后各走各的,各说各的心事。沈婕妤一直在我身侧,待我上前时她问:“充仪要去何处?”
我说:“心绪烦闷,想随意走走,婕妤请便。”她会意,便转弯同陈才人她们一起。我赶上贤妃的脚步,她侧首见是我,本能的朝左侧退一些:“陛下昨日嘱咐我,说充仪月份渐大,命我免去充仪各宫走动,若本宫没记错,宫娥并无去柏梁殿传话。”
我笑意自然:“那贤妃夫人便是怨妾不请自来了?是沈婕妤告知妾今日宫嫔齐聚共赏芙蕖的,妾一时兴起便来了。”她应下:“充仪哪里话?本宫是记着陛下嘱托才不敢劳动你。这池内荷花开的极好,充仪自去赏就是。”
她这样足有送客之意,但我置若罔闻,依旧紧随其后。直到她身侧女官挡在我身前:“充仪这是要做甚?”这样的警惕有些过了,我轻推开她:“贤妃缘何这样防备妾?青天白日下,难不成妾还能将你推入池中?”
她的女官拦的更严实,顾贤妃示意她退后,向我客气道:“本宫忽觉不适,只怕要先回长信殿。既充仪这样有兴致,那时绪你陪着充仪游园罢。”她要走,可既我已走到这步,又怎能轻易放她?兵行险招,要的是一个“快”字。我眼风示意管深,她即扯开时绪,贤妃乃书香门第,想必是蒲柳弱质,她自然拧不开我的力道。
就这样,路过的宫娥亲眼瞧见顾贤妃将有孕八月的充仪自池旁推下,充仪不堪其力,自池阶滚落,当即见红。顾贤妃恐慌下紧紧抓着时绪:“她…她,不是我推的,我没有推她!”接下来的事便只能听天由命,我阖眼,难以忍耐的痛楚阵阵袭来。
望我拿命去搏杀的人,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就近最能够使我生产之地是太仪院,胡修媛将最宽敞的屋室拨于我,让宫娥速找稳婆来,再遣人去禀陛下。我死死攥着身上的一席薄被,疼痛占据了我思绪的半具江山,我隐约听到外头的声响,示意管深将该说的禀上。
我知道她会按照事先约定的那般,告诉所有人贤妃与我发生争执,她将我推落阶下引致早产。而我要面对的便是生产事。见到稳婆来,我不再分神专心生产。头胎加早产,又遭难产,这胎足从白天生至黑夜。入夜外间不再有宫嫔嘈杂之音,我自第四次昏厥中被唤醒,管深跪下身跟我说:“姑娘,夫人就快到了,您要坚持住!”
这一刻我稍有悔意,并不是后悔做此局,而是怕阿娘见我命悬一线伤怀太甚。我将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拨开问她:“陛下可在?”她用力点头,我同她说:“告诉他…别让阿娘来瞧我,一见到她我便会想起阿爹,这样我只会想去陪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