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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柳成荫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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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经此一事,苏谙济殿里再见又川时,总见她面上多了几分小心,是再无往日的随意了。
可以看出她积了许多疑问,也生了很多担忧,不过除却问过一句他本人是否知道沈霎沈雩的事,回来后便不再多言。
苏谙济觉出又川有意避人,如今是真看出她以前的安分乖巧都是胆小了。又因紫玉回到了他手里,借此厘清了一些前因后果,瞧着她倒真觉着顺眼了许多,亦觉着她多了几分坦荡,反而是他以前不怀好意,做了小人。
不过他一切照旧,对又川该碰见的时候碰见,该招呼的时候招呼,后来实在看不过,便和人说只管还当他是柳师兄便好。
至此,苏谙济觉得该给又川一个进剑阁的机会,于是借口和又川试了剑。
苏谙济觉得又川根骨不佳还有此等剑术实属难得,由此衷心夸赞。
只是不知是又川确乎修为低微难入他的眼,还是和风十一许久未见一时气涌想要气她一气,便故意说是为的沈霎,果不其然见了怒色。
紫玉完工后,苏谙济给沈霎看了一眼。沈霎眼睛眨了眨,转头便说出去玩,接着便又不知道跑去了哪儿。
近来沈霎性子又活泛了许多,去了许多木性,有如一个久病初愈的人,他若非亲手所制,也很难辨出这是一具人偶。
她还是会跑去药园,花林,不过苏谙济没再碰见又川。他本还疑心又川是打定主意避着他了,不料她会因沈霎的琴音前来。
见到他时,又川面上还是有些局促,在他主动提起自个儿上边的那个“师父”时,她默了默,想来是不知如何回话。
苏谙济看得出这是她忧心所在,不过没有多言,只是转头说了些别的,姑且解了她的心结,从她那儿邀来了份抄书的差事。这回他是诚心想要回份礼。
又川走后没多久,沈霎便收了琴要走,苏谙济只觉着她愈发有脾气了。
不过在苏谙济觉得沈霎越来越像风十六的时候,沈霎跑回来给他完整地奏了一曲烟池柳。
苏谙济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
只听着沈霎说好听了,还问他喜不喜欢,面上的笨拙仿佛生怕惹了他不悦似的——苏谙济是真没想到如今沈霎能关心起人家喜欢不喜欢来了。
他听着沈霎重复了将他自迟画的水潭里拉出来的低语,他听见沈霎在叹息。她说要是当初多顾着他一些就好了,他从没想过沈霎也是如此想法,瞬间对风十六的埋怨便漏了出来,对沈霎的话也带了讽意。
苏谙济感觉沈霎是要走了,于是说她心里欢喜了。沈霎也答他,她确实高兴了,开心了。
沈霎没有说谎,他知道。此时沈霎身上难得见到明媚,他也知道。于是他也确定了,沈霎要走了。
看着已经没了灵气的人偶,苏谙济一时想:总归沈霎是和他告别了的。
或许是一直觉得沈霎也会像风十六一样死去,苏谙济对此还算平静。他深觉自己再没有什么能和风十六牵绊的东西了,但是不再那么心痛。
苏谙济疑心自己是死心了,但他的心还在作痛着。
于是抄书给了他短暂的安宁,笔墨暂时构筑了一道隔绝喧闹的壁障。
等到把书交给又川时,见她拿出了此前沈霎佩戴的花钗,苏谙济一下子就有了直觉:是她,是她了。紧接着心里生出了巨大的哀痛。
这枚花钗算得苏谙济最为用心做的,又或者说是最有用意的。教他认识了一枝春的人便是风十六,只是从来都只可能是风十六送他一枝春,而没有他送风十六一枝春的道理,于是花钗给了沈霎,他尚有几分安心。
当初他给沈霎簪上这枚花钗时便说,如果能替他找到风十六就好了。如今花钗在又川手里,这自然便是沈霎的回答。
苏谙济一面想着这两年来和又川的交往,一面和她说了沈霎这几天身体抱恙,便见她一脸关切,担心着这个和她有着莫大关系却也毫无关系的人偶。
风十六已经死了。苏谙济真切地有了这个感觉。
风十六死了,托生成了又川。他如此想着。本该在找到答案后感到欢喜,但苏谙济只感觉到了痛。失而复得没有什么欣悦,只让他又感受了一回失去。心里百味杂陈,面上却还能和又川打趣几句。
又川已然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新的人,她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师兄弟,另有新的关爱她的人,还有新的、她要去爱护的人,而这些人里面都没有他。
她和他之间仅有的联系,便是死去了的风十六。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他对这个人爱恨交织。
苏谙济不由有些失魂落魄。
思及当初计划的那些报复,虽然不曾施展,还是惹来他一阵后怕。他忽然庆幸自己的那些惫懒,也庆幸初见又川时还能留着少许仁慈。
又川还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和他言语嬉笑,仿佛在嘲弄他当初的轻慢和刻薄。
总归结局是好的,他们相安无事,又川安然无恙。
苏谙济在案前沉沉想着,又川已然不是风十六了,不是他的师姐,也去了他们的血亲,他们之间毫无关联,他对又川而言只是汲露殿里众多师长中的一个。
若要将她拴在身边,要么将她收入门下,认了这个徒弟,虽是凡人之躯,给她塞食灵药,总能延年益寿,即使灵脉有亏,为她搜寻万法,总有给她修炼的法子,如此护她周全,也算尽了心思,要么……
她的身边应当有别人。他又这么想,故作大度地为人着想。
但是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他就止不住气血翻涌。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知道不能将又川认作风十六,他也知道又川与风十六不同,但他还是不甘,过往在他心里划过一道道痕,破穿了血肉,淋漓模糊。
又川真的和风十六不像,比如她的话较风十六就会密一些,性子要明朗一些,行事上也要温懦许多,没有风十六那些锋利。她还会看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本和传奇,而这些是风十六不会主动翻开的。
便是如今,又川对上他还要唤一声“师祖”。
苏谙济又有了一些不忿。
他记得又川提过的一些旧事——当初他以为都是信口胡诌,因她记得颠三倒四,再说起时还有些错漏,他在旁听了还暗里讥笑,顺带着出声敲打过几次。
如今回想,他心里更觉出痛来: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经历了许多苦楚,和她最亲近的也早不是他了。
夜间又川会在离女舍不远的柳林里练剑,以前他暗里去打探过几回,因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便弃置一边,不再过去。近来他心里颇为烦乱,索性去观她练剑。
巧的是那里早有一人立在旁侧,苏谙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薛玉声。
琼花飞宴后薛玉声便领着一众弟子回了杏林春,如今去而复返,大抵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人。
薛玉声在向又川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又川说,不曾认得。
苏谙济瞬间就断定:她在说谎。
他的某丝情绪一下子失却控制,有自伤,也有委屈,自然还有愤怒。
他和薛玉声实在太过相像,如今薛玉声的形单影只与他无异。
于是怒不可遏。
仿佛在那儿同她说话的不是薛玉声,而是他,也仿佛找不见人的不是薛玉声,而是他。
仿佛是又川借着谎言断了他和风十六见面的可能。
苏谙济更生出了一股绝望。
风十六也有很多谎言,苏谙济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薛玉声走后,苏谙济就持剑刺了过去。
又川反应很快,忙扭身旋开,苏谙济定身起剑朝她刺去。
前几剑带着凶狠,见又川还能勉力挣上一挣,苏谙济心里还算满意,但没打算就此收手。他手里虽有轻重,不至于又川毫无回手之力,但心里还恨得紧。
此番出手虽有泄愤之意,但也有逼迫又川使出全力的意图。上次雨十七领她前来时,他还是将她看作寻常弟子,交手时自然没有多费心思,现在只想看她能拼杀到什么程度。
又川还算聪明,临阵变了几招,又借力和他拼了几回。只是他还想再逼几招,便见又川赶忙叫停。
见她认出是自己,苏谙济赶在她行礼之前出声打断。他还没想好两人该是怎样的关系,是认了她做弟子还是旁的,不想在听到她这一声“师祖”后平白惹来闲气。
但他心里还是不痛快,见到又川此时面染惧色,更为不痛快,就故意问她认不认识沈霎,便见她答认得,与给薛玉声的回答相反。
她哪里认得沈霎呢?她知道沈霎是谁么?她知道她见过的沈霎是风十六么?她知道殿里的沈霎是具人偶么?她认得风十六么?苏谙济恨恨地想,她这时才最该答不认得。于是开口有些讥诮,顺带说她的剑还要好好练上一练。
又川剑招精湛,变化颇丰,在杂使弟子中当属高明,但同风十六相比,就远远不及了。
回去后,苏谙济盘坐案前擦拭长剑,脑海里盘旋着又川过往的只言片语,心里又绞了几下。
又川闲聊时念过和自家小弟贪饮桑果酒,亦念过她和自家堂兄秋日打柿子。他们攀过枝头掏鸟窝,下过溪水捉虾蟹,这是苏谙济向往的悠闲——也是他无从参与的经历,和风十六时没有,和又川更无可能。
又川话里话外还少不了她的师兄,她说他们天晴时打柴,雨落时舂米,雪重时巡山,偶尔有几回野猎,在枯乏的深冬里打打牙祭。
她念起他们时,满心眼都是欢喜。
苏谙济心里难掩几丝妒忌,一时想,往前没有他,往后有他便是了。
但他还是有些恼恨,尤其想到又川的惧色时,总有一股子郁结,也有些苦涩,他让她害怕了么?他又感到可恨:她都不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