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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柳成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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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见到“又川”二字,苏谙济先是想:可算来了。接着又想:竟然还敢来!
既然来了,可不能又让她那么轻易走了,要么留玉,要么留命。便是要走,也要先去了她一层皮,决计不叫她安生地走。
苏谙济有很多愤怒都给了又川,比如他的玉,比如风十六的失忆。怒到极致,总是不免怨恨的,念了许久,“又川”二字终于成了一把钝刀子,虽然没了当初的锋利,不会再和以前那般叫他痛得刻骨铭心,但总是会在某一瞬间便猛地扎他心口,牵扯出一些埋藏的心绪,让他又生出一些悔恨。
于是此刻,“又川”二字叫他为之一振,报复的计划已然在心里盘旋。
未必不是有人同名同姓。再以又川身份前来,这不像谨慎小心的人能做出的事,否则这两百年来在汲露殿里不可能找不到她的痕迹。
他便想,若真是那个又川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可要好好地锉一锉这把刀子,去了她的刃,做了块儿废铜烂铁,看她还能起什么风浪。
苏谙济弹了弹手中的剑,“铿——”,清越的几声,嗡嗡不绝。他的眉间笼着一层寒意,凝在眼底。
柳月微已经把沈霎领回了院子,这时正要上楼,到他这里来。
苏谙济挽了剑入鞘,收了下去。他并不想在沈霎眼前发疯——他不想让风十六看到他发疯。
今天的沈霎较往日有很大的不同,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她要活泛上许多。
柳月微是他的另一双眼睛,和他共享着五感,一路上自然看得明白。
这是沈霎头一回跑这么远,苏谙济忽然觉着,是不是过了两百多年,这具人偶身上真的长出了什么东西?还是说,风十六遗留的那缕杂念真的生出想要“做人”的心思来了?她终于有了“自己”而不再满足于这副傀儡造就的身躯?
沈霎由风十六的负面而来,因此多是沉郁——自然是随了风十六,大概也要随了风十六的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吧。苏谙济毫不怀疑。
风十六对于死亡的看法总是轻飘飘的,随了风十六的沈霎也总给苏谙济要随时死去的感觉,她的身上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做人”的欲'望,自然更叫人瞧不出要反客为主取而代之的迹象。
沈霎总是闷着的,并没有生出几分欢喜。她这样的直白让苏谙济有点难过,因为这是生自风十六的郁苦。
苏谙济曾在沈霎奏完飞云瀑后问她——当然,是借了柳月微之口问她:“沈霎,为何弹了这首曲子,也不见你欢喜几分呢?”
回应他的自然只有沈霎的沉默,以及顶上泠泠枝叶。虽然彼时沈霎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已经能够答上一两句。她不回答,自然是默认。
他那时手里抓着一串槐穗,捻了一粒入口,微涩。
但是一直默着的沈霎,今天却生出些许活泼来了。
这时候柳月微领了沈霎上来,待她在侧席上乖巧坐下后,自个儿便到另一边的案上研了墨,展开纸卷誊写一些东西。因着过往经历,苏谙济练过几手字,如有必要,柳月微的字便只是柳月微的字,而非他风廿七。
如此苏谙济一时无事,本来静着的沈霎倒是跑他跟前来招他了。
只见她抬起手,从自个儿头上拿下了一枚花钗,攥在手里,作势要放到案上。
这花钗是苏谙济以前用黄玉做的,能瞧见一些花枝的影子,自然,雕的是一枝春。
以前他在雕的时候就想,若是风十六见了,兴许能有几分喜欢吧。
“沈霎,若是你能替我寻着她,那便好了。”
苏谙济曾在给沈霎别上这枚花钗时如此说道。
那段时间苏谙济热衷于给沈霎做这些小玩意儿,雕刻,磋磨,换得片刻宁静。
他不想风十六回来后见到他是疯着的,虽然他不知道风十六有没有归期。
他没给风十六送过几件首饰,如今倒像是在沈霎身上补了回来。或许也该庆幸沈霎总是默着,任着他摆弄,也才能瞧见她身上有些许花样。
现在见沈霎将花钗拿了下来,他不由多了奇异。
“怎么?”他问,不过也仅是问问,没想过要沈霎回答。
沈霎也真的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苏谙济,随后垂下眼,自己又抬手将花钗插了回去。
自然,插歪了,苏谙济看不过去,起身过去给她理了理。
“难得跑了这么远,心里可有了几分松快,沈霎?”
苏谙济已经习惯对着她言语时无人搭腔,这时却听沈霎出声:“不远。”不是反驳,也没有着急,很平淡的语气。
虽然话不多,但难得搭腔,又叫苏谙济惊奇了一把。
162.
确认又川一事,苏谙济打算借由柳月微的身份过去,柳月微身份便利,平日里也和杂使弟子一般做着杂事,由他接触并无不妥。
就算真是那个又川,他也不怕打草惊蛇,已经到了他手底下,给一个下马威又何妨呢?
不过他这个下马威没来得及给人立下,倒是因为沈霎提前撞上了。
沈霎自那天远远地跑去客舍后便安静了几日,这一天不知为何突然跑去了药园子里。
盛夏时节,日头毒辣,园子里的杂使弟子有的在树荫下,有的在草棚中,有的在凉亭里,三三两两的,都只为躲过这一阵的日头。
亭里有弟子和苏谙济还算相熟,见他和沈霎在日头下走过,便远远地招呼了一声“柳师兄”,邀来闲坐。
亭里的桌上放着一大壶茶,摞了几个碗,还放了两个瓜,开了一个,片了半瓤,很是新鲜。
苏谙济带着沈霎坐下来,招呼他过来的弟子这时已经倒好了茶水,拿起来给了他一碗。至于旁边的沈霎,他们都是小心的,不敢轻易招呼,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招惹到她上头的风廿七师叔。
这弟子还问苏谙济要不要来片瓜,地里刚摘的,很水灵,凉津津的。
这时,便见那边坡头有一个人小跑下来,是个小姑娘,到这凉亭前才慢了脚步。
“钱师兄。”这女弟子和招呼苏谙济过来的弟子打了声招呼。
这钱师兄便笑:“是你赵师兄叫你过来的吧?”
“是,赵师兄叫我过来问问……”
“是为的药田那事吧?”
“是。”
“你这赵师兄就是个急性子,又爱瞎操心,说好的事我都记着呢,不会忘了的,等这日头过了,我就过去找他,到时再动工也来得及。”
“哎,我这就先回去和赵师兄说。”
“又川,天这样热,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回了你赵师兄那边还是个晒,倒不如先在这边凉快凉快。来,先坐下来吃片瓜,解解暑。”钱师兄叫住她,接着就给人手里塞了一片瓜,“早时地里摘的,又放到井里镇了镇,水灵得紧,对了,待会儿你回去了,把桌上这个带去给你赵师兄他们尝尝鲜。”
旁边也有一两个人附和,叫又川只管放开肚皮吃。
又川忙谢过。
“你这孩子,瞎客气。”
却说听到又川二字,苏谙济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酷热的日头晒得她脸颊泛了一层红,渗着细汗,湿了几绺碎发。手里被人塞了片瓜,整个人还有些生疏局促。
虽然又川的相貌早已忘却,但是只一眼,苏谙济便确定了这就是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又川,就是那个一度叫他恨之入骨的人。依旧是第一眼就叫人感觉模糊,难认其貌,似乎要看上许久,才能从这片模糊中辨出一些眉眼来。疏朗干净,乖巧恭谨,这便是当初又川给他感觉,如今悉数复现。
苏谙济听着他们交谈,只听说又川到这园子里已经有个三五日了。
旁边有人问又川这些天累不累,便有女弟子笑道:“这个可就有的说了,换我刚来的时候早就累得躺下了,在又川这儿就说不准了,一连几个晚上我都瞧见她在那边柳树林子里哐哐练剑呢!”
便有人说:“这些天日子正毒,你还有力气干这个呢!”
也有人问:“既是有心练剑,怎么不去剑阁,反倒跑这边来了?”
又川吃了几口瓜,这时道:“不过是以前跟着学了几招,图个益身强体罢了,我到殿里之前就是侍弄花草的,这边更适合我。”
“说的也是,那些刀枪棍剑哪有花花草草好玩呀,换我去我也不愿去的。”
钱师兄说:“不过说起练剑呀,我们这儿倒是有个行家呢,你说是不是呀,柳师兄?”
苏谙济只是笑笑,饮了碗里的茶。
又川也看了过来,面上一派陌生,似乎是年月久远,骗过的人又太多,早已将他们忘得干净,就算此时见到了沈霎沈雩的面容,也唤不起丁点儿记忆——也有可能只是她作出的假象。
钱师兄继续:“对了,忘了叫你认识了,这是柳师兄,这是沈姑娘。又川,快给你柳师兄添碗茶,兴许日后柳师兄还能给你指点指点呢。”
又川愣愣应着:“哎。”
苏谙济拿着茶碗没放下,说:“若是有心,闲了过来同我练几招就好了,指点不敢当,交流一二也是高兴的,上茶就不必了。”
又川还是有些呆:“好。”
不一会儿她就起身告辞,抱着挺大的一个瓜小跑回去了,仿佛对苏谙济暗藏的恶意一无所知。
苏谙济只觉着这人真是可恶,竟能装作无事发生,面上一派无辜,还敢如此大着胆子再上汲露殿来。
既然她是一无所知,那么他也忘却过往,不过是作戏嘛,看谁作得过谁,也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苏谙济现在有的是闲工夫跟人耗。
163.
苏谙济作不经意和雨十七提起又川,问此人在剑阁近况如何,便听雨十七说当初她一心去药阁,便随她去了。
苏谙济便暗忖该是药阁有什么东西叫人惦记上了。
雨十七强调她丝毫没给人行过方便,他大可放心。似乎以为苏谙济担心她行事任性,不分轻重,故而特意过问。
苏谙济也趁着和杂使弟子干活的机会试探过几回,自然,又川口风紧,试探不出什么。又川即使如他所愿入了话套,但都是答非所问,而且听起来还没什么错处,人又特诚恳,倒像是他无事生非。
不过已经打定了主意干耗着,苏谙济没有丝毫的急躁,也很期待她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
但是又川这边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似乎就是个本分的杂使弟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沈霎越发喜欢跑出去了,有时在巷道里跑,有时去药园子,坡地上,山林里,还有一次,她跑到了风四生前的院子旁,边上木绣球一树绿叶,她在那边墙脚发呆。
她好像生出了一些情绪,好像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喜怒哀乐。
苏谙济感觉她好像开始有了“人”的形状,就像是一根浮草终于得了滋养,染了绿意,开始生长,伸出了细根,舒展了一些枝叶。
殿里忙着祠堂修缮一事,这边出入的杂使弟子难免多些,又川和三两杂使弟子在这个巷道走过时,苏谙济因一时感慨对又川的恶意都淡去不少。
苏谙济发现沈霎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学会了一点隐身的小法术,偶尔还会来次瞬移。
她最常跑的就是药园子,跑的次数多了,苏谙济碰见又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后来苏谙济和又川之间的对话多是她看见沈姑娘跑哪儿去了,或是沈姑娘没来这边。
两人意外地以这种方式熟络起来。
在苏谙济看来,虽然又川怀了别样心思,存了某种目的,但在他这里早已是自爆身份,不再是于暗处蛰伏的虫子,不足为患。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耐着性子,又或许是报复心得到了适时的刺激,像是吃饱了在逗弄老鼠的猫,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对又川亮出利爪。
他留意着又川编织的一切谎言,比如她的堂兄,比如她的师兄,还有她的幼弟。
她似乎出身农户,尚得几分温饱;她又似乎出身书香,引得几段经典;但她又说她自幼颠沛,旧事皆已不记。
弟子闲话时,便能瞧见她时而一双了然的眼睛,毫无波动,仿佛她亲历了几百年前的事,有时也能看得她眼里悲怜,这时便会觉着这人还不至于倨傲。不过不能否认的是她确乎埋藏了一丝小心,也永远带着生疏。
有的人便是这样,面上总是卖着好,内里实则总是斥着冷意,又川便是如此。
苏谙济自然也不是真心同她亲近,说是“监视”更为恰当。她实在安分守己,又有几件事叫苏谙济有了改观,算是认可了她的“正直”,这时候又川似乎就成了“旧识”或者“旧物”,叫苏谙济更为思怀“旧人”。
虽说又川还算“正直”,但这不改她夺玉的过往。如今苏谙济对着又川虽能多了些平和,自然也不改他要拿玉的本意,只要又川稍有动作,他便会杀她个措手不及。
又川喜欢他的字是个意外,不过又川托他誊抄确实不乏他的引导。又川也着实没有辜负他的用心,她书册上的写写画画都一一在他那里呈现,有时连篇鬼画符,有时默些殿里的心经法阵。
她的字算不得好,很多俗字错字。
苏谙济此举自然不是为了去评判她的字,更多的是为了知晓她的动向。
一晃便是两年,两人相安无事。苏谙济确信又川有更深的图谋,没有放弃对她的试探。
又川说过的话苏谙济皆作谎言,自然更不会费心思去证实真伪。不过他没想到又川真的自辛守山而来,还有一个愿为她披肝沥胆的师兄。
苏谙济作为柳月微跑过挺多杂使,偶然和顾南有了往来。
那是一次外出,也是少有的危急。劫后篝火交谈,众人纷纷说回去想干吗,顾南说想去剑阁看看。有人好奇,他便说自家师妹在那里。
有人问他见过了自家师妹没有,他笑着摇头。毕竟刚到山下的茶楼就被人拉了出来,都没来得及打听。
有人问回去了要不要帮忙去剑阁里看看,他也笑着回绝,说这样太过招摇,对师妹不好。
在众人齐聚篝火之前,苏谙济和顾南有过短暂言语。因苏谙济小伤,顾南救急。苏谙济由此好奇,顾南说是师妹教的。说起师妹时他面上带着自豪,但似乎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面上又带了羞涩。焰火映照着他的青涩和真诚。
夜空黑漆,不见半个星点。
苏谙济有时也会想起以前那些流离的时日,然后他说:“兄弟,我们又闯过了一关。”
顾南是个生人,初来乍到,还没认得这个柳师兄,只当和他们一般,一时不无感慨,亦庆幸自个儿没有交代在这里。他说总得为师妹多做几件事,如此才能了遂心愿。
苏谙济见他如此,料想他这个师妹许是此前施了援手,许了恩惠,叫他铭感肺腑,才如此这般铭念。
等着其他人回来的时候,苏谙济听他说了些上山前的事,由此便想,顾南这个师妹当得坚毅的人,想来在剑阁里也能过得不错。不过这些都是同他不相干的人,他不会去多费心思。
于是山下茶楼里,苏谙济见到了顾南那个在剑阁里的师妹——又川时有些感念,不过这依旧不影响她在他那里的劣迹。
后来到了殿里外采,看到名单上列有又川的名字,他便跟着去了。无他,只是需要这么一次独处的时机,也需要那么一个算得隐蔽的环境,以往的试探不过蜻蜓点水,他该认真动作一回了。
苏谙济在几次外采里和又川有过几次共事,因此这次又和她一道没有引起她的怀疑。
山阳西落,他们到了山顶。远处山峦层叠,山下水波静流。
这次他们来的汝水一带,底下便是汝水。越过前头那几道连绵山峰,便是汝水汇入济川的地方。尽管苏谙济不愿认“苏谙济”是他的名字,这时不免为他有一个“济”字而欢喜。
他这里刚动手,又川那边也启动了回营的符纸,不知何故,又川顷刻间便消失在了眼前,如同以前在沉心境里的情状一般。
苏谙济心里燃起了愤怒,但较愤怒更多的却是失落。
沈霎只能算得风十六的遗物,而又川算得一个能和他共品旧事的故人,尽管她面上一直作无事发生,尽管他们没有专为过往设席,尽管他们共品的东西很是乏味,也尽管他们互敬的可能是杯毒酒。
在苏谙济疑心又川又和上次一般就此失去踪迹时,却见她去而复返,摔落在地。
背筐里没有药株,倒是多了几个药包。
又川身上带回了某些莫名相熟的气息,看起来好像自某些杀境中逃了回来。
苏谙济察觉有异,想看她是否受伤,不料她手里攥着一块紫玉。
又川面上怔愣,亦有掩不去的惊惧。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只道:“柳师兄,物归原主了。”
玉上还带着未逸去的属于他的灵息。
确是那枚暌违许久的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