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窗子的女孩》木子叨

4、-7-8

　　7
　　那个春节，江舟回家了。因为租户在年前退了租，她就还是住在爸妈家。她从不敢奢望地将其声称为“自己家”。虽然房子早经奶奶的安排划在她名下，但她自觉是受之有愧的。
　　爸妈离开后，她搬到奶奶家，从此与奶奶相依为命。她也有幸与尹乘风做了邻居。两人的房间，又刚好窗挨着窗。
　　年少时，她曾以为奶奶家就是自己家。直到奶奶去世，宋航妈妈打算卖房子，她才知道那里更不可能是她的家。她也终于醒悟，她从来就没有家。她不过借住在人间，是江家给了她落脚之处。所以她会永远感恩江家的每一个人。

　　那晚，江舟接到宋航的电话时又惊又喜。如果宋航同意的话，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而宋航的爸妈从未正眼瞧过她。
　　那边先开口：“小舟。我是宋航。”
　　江舟说：“小宋哥，我知道。”
　　他换了手机号，可江舟认得他的声音。她还听得出，他喝了酒。
　　宋航淡淡笑了声，说：“以后还是叫哥哥吧。”
　　他以前在乎的，已经没有了意义。

　　宋航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回来住了半个月。
　　有天，他非常郑重其事地告诉江舟：“以后不要叫我哥哥。”
　　江舟问为什么。
　　宋航突然变得气呼呼，但江舟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宋航冷淡回答：“我们本来就不是兄妹。”
　　江舟天性敏感。可她当时只是敏感于自己的身世。说起来，她和宋航确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宋航又说：“你怎么叫尹乘风就怎么叫我。”
　　江舟忍着心里的难过，默默点了点头。因为害怕失去，她对家里人一向都是顺从。
　　从那之后，哥哥，就变成了小宋哥。

　　而现在，小宋哥，又变回了哥哥。
　　江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失而复得。她于无穷尽的失去中，早已忘记得到的滋味。
　　宋航听到她细微抽泣的声音，哑声说：“小舟，别哭。以前是我不好。”
　　江舟哭着说：“哥哥，我没哭。”
　　宋航没再劝，等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你回家了吗？”
　　江舟边点头边说：“我回来了。”
　　宋航说：“那我们明天见一面，你来奶奶家。”
　　“啊？”
　　江舟懵了，她没想到宋航会回来，更没想到还能在奶奶家见面。
　　宋航解释：“房子还在。”
　　当年他央求了很久，妈妈才同意将房子留下。那不止是房子，更是一段时光的记忆。他为自己，也为江舟，留下了它。

　　第二天，江舟站在楼下，仰头望着三楼，一时思绪万千。她有五六年没回来过了。
　　上楼后，她忐忑地敲了敲门。
　　她没想到给她开门的会是这样一位明艳动人的美女。那本来是为宋航准备的亲切又拘谨的笑容，瞬间就僵在脸上。

　　“你是小舟吧？我叫胡青儿，这两天总听你哥提起你。”美女声音开朗活泼，眼睛笑成一对弯弯的月牙。
　　江舟尴尬地点头。心里猜这大概就是她的另一位嫂子。
　　“快进来。”热情的胡青儿将愣怔的江舟拉进门。
　　宋航听到声音，从卫生间急忙跑出来，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些摔倒。
　　胡青儿打趣他：“瞧把你激动的。”
　　宋航难为情：“怪你把地板擦的太光亮。”
　　胡青儿哼一声：“就当你是在夸我。”

　　江舟浅笑，眼睛看着他们。
　　宋航目光又落回江舟身上。几年没见，小丫头变文静了，不似小时候那般咋呼。
　　她长大了。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江舟轻唤：“哥。”
　　宋航诶了声。

　　胡青儿倒来两杯水，自己回了房间。留下宋航和江舟在客厅，面面相觑地坐在沙发上。
　　江舟问：“是女朋友吧？”
　　宋航没想到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江舟笑：“很漂亮。”
　　宋航还是点头，说：“你也漂亮。”
　　江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宋航说：“本来就是。”
　　江舟头埋得更低。
　　宋航看着她轻轻笑，这丫头从小就美而不自知。小时候大大咧咧，现在倒知道害羞了。

　　接着两人交替聊些各自的近况。
　　江舟在心里忍不住地感慨，哪怕还能在原来的房子里见面聊天，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时光了。
　　物是人非。有些人，有些感情，也许只能被安放在回忆里，用来怀念。

　　后来宋航说要出去买菜，晚上一起在家里吃饭。江舟也要跟着去，可宋航没同意，让她留下来看家。
　　江舟恍然，自作聪明说：“我这电灯泡真不该这么不自觉。”
　　宋航拍拍她脑袋：“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江舟就乖乖留下，看家。

　　差不多他们下个楼的功夫，门外传来敲门声。
　　江舟以为是宋航落下什么又返回来取。
　　可门一开，竟是尹乘风。
　　门内门外，都是错愕与意想不到。
　　江舟突然明白宋航要她留下来的用意。这房子空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得平时有谁能来看守。

　　尹乘风问：“你回来了？”
　　江舟点头，浑身都不自在。
　　尹乘风又问：“宋航呢？”
　　江舟答：“他和嫂子刚刚出去，去买菜。”

　　尹乘风也明白过来。宋航前一秒说让他过来，后一秒自己又出门。不过就是想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他笑了下：“我能进去吗？”
　　江舟侧过身，尹乘风进了屋。她跟在他后面。
　　尹乘风突然回头，看见她眼圈通红。
　　“是不是每次见到我都要哭？”
　　蓄积在江舟眼眶里的泪水，被他这一句引逗得愈加饱满，只能任由它们溢出。

　　尹乘风抬手，想替她擦眼泪。
　　江舟倔强地别过脸，躲开了。
　　她说：“上次就没哭。”
　　尹乘风问：“那上次为什么没哭？”
　　江舟脱口而出：“替你高兴。”
　　她这话，倒也不违心。
　　“是吗？”尹乘风略有些失落。
　　可他又在期待什么。难道江舟为他痛苦欲绝，他会开心？
　　“是。”江舟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里透着些可爱，“我替你高兴，也替哥哥高兴。”
　　尹乘风也看着她，慢慢地点头。

　　有时，千言万语就如同是失语一般的效果。两人全程沉浸在各自的心理活动中，口头的语言功能像是被屏蔽。直到宋航和胡青儿回来，两人也没说几句话。可算辜负了宋航的一片苦心。
　　晚饭时，幸好有开朗活泼的胡青儿在，不仅没有冷场，甚至还有些热闹。结束后，宋航让尹乘风送江舟回家。当然，不消宋航说，他也会这么做。只是她表现出来的抗拒，让他感到不安。也许，小丫头是谈恋爱了吧，才不愿与他多相处。

　　距离不算远，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钟。
　　江舟建议：“我们走回去吧。”
　　她很喜欢压马路，尤其是和他走在一起。她心里装着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路上没有闲杂人等，只有他和她。
　　尹乘风也愿意陪着她走。那年冬天，在北京，他何尝不是心怀同样的期盼。
　　他觉得江舟变了很多，变得沉默寡言。或者说，是变得成熟稳重。
　　他们客气又疏离地闲淡交谈了几句。二十分钟短得像是二十秒。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楼下。然后是再见，晚安。寻常的就像一次可有可无的见面。

　　在江舟知道尹乘风当年那番大费周折的良苦用心时，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始。
　　宋航打来电话问她以后的打算。
　　她说想回老家。
　　宋航说：“我以为你会去北京。”
　　江舟明白他的意思，平静地答：“他有女朋友。”
　　所以，她不能再无所谓地跟在他身后。
　　宋航却笑她：“他没有啊，傻瓜。”
　　江舟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航接着说：“他那么个人，喜欢上谁，就是一辈子。”还不忘自嘲，“又不像我。中途溜了号。”
　　两边无声地干巴巴笑了一阵。
　　江舟想，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溜号。
　　过了会，她小声说：“还是算了。”
　　宋航长长地叹气。

　　江舟不是没有心潮澎湃过。但她很快说服自己，就如那天对宋航说的，还是算了。
　　可她完全低估了这四个字的实施难度。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起他。思想是自由的，想念亦是自由的。
　　有天晚上，她从书上看到一句话——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出进的。
　　只因这句话，她心里的火苗又一次熊熊燃起。她不顾它也带了世俗的贬义，反正她就是想到了小时候，想到她就是从他的窗子爬进爬出。反正鬼使神差地就将那句话发给他。她来不及想，这条信息实际意味着什么。
　　小时候的她，调皮的完全不像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危险为何物。刚开始她只是觉得有趣，后来慢慢成了习惯，也像她和他之间的一个秘密。

　　那一夜，江舟一直在清醒忐忑中等待着。可又矛盾地希望是通信网络出了错，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收到。
　　到了第二天早上，尹乘风终于打来电话。
　　他头一句就问：“像你小时候那样吗？”
　　江舟并不知道那一刻她日思夜想的人此时正站在她的宿舍楼下。他坐了一夜的火车，专门为她而来。
　　她再次患上了失语症。仿佛只剩下眼泪可以表达所有的情绪。

　　尹乘风听到她眼泪滴落的声音，隐忍又委屈。
　　“怎么还没见面就哭上了？”
　　江舟没底气地说：“我才不要见你。”
　　尹乘风笑了声：“小舟，毕业后，你想去哪里？”
　　江舟吸了吸鼻子：“小尹哥，我想回家。”
　　尹乘风说：“好。我等你，等你毕业，我们一起回家。”

　　8
　　尹乘风有认真地想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舟，把她当心动女孩，而不是邻家小妹。
　　但怎么可能有明确的分界线。
　　只是记得有一阵，一见到小丫头就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那时他快要高考，而她还是个活泼懵懂的初中生。他生气自己对她的感情偏了航，像是僭越，玷污了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
　　他想要躲开她。可只要她站在阳台喊“小尹哥”，他还是会不由自主为她打开窗。
　　他其实很生气，每次都训她：“有路不走，有门不进，怎么偏要爬窗子！还是个女孩子吗？”
　　也会严厉警告她：“下不为例！”
　　这时候江舟总是没心没肺听着，笑着。
　　他的批评，她很受用。可就是不打算改。
　　尹乘风拿她没办法。算起来，她这习惯也是因他而起。

　　那一年，宋航转学去了外地。尹乘风尚未从好友离开的失落中走出来，马上又陷入了家庭的支离破碎。
　　其实他的父母早没了感情，各玩各的已经好几年。不过就是终于撕破脸把所有的不堪都摆在了明面上。
　　他们无休止地争吵。争钱，争利，也争着不要他。

　　有一次，他们吵得翻天覆地，极尽各种污言秽语，像是几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
　　尹乘风把自己关在屋里，假装安然地坐在书桌前做数学题。这种骇人的闹剧，他得强迫自己去习惯。
　　可妈妈忽然声嘶力竭的咆哮还是把他吓得直打哆嗦。
　　妈妈喊：“你敢打我！”
　　爸爸回：“别给脸不要脸。”

　　尹乘风怕他们闹出更难收拾的场面，便跑出去劝。果然，他妈妈蓬头散发，手里握着菜刀正冲着他爸爸去。
　　他忘了自己那一刻怎么想。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他已跪在他们面前。
　　他抬头望着生下他也曾养过他的父母，哭着哀求：“爸爸妈妈，求你们了，你们离婚吧，我谁都不跟，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的表态与成全，终于为他父母的婚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他们坐下来谈，争着给他高昂的抚养费。
　　爸爸说：“儿子，原谅我，我有我的苦衷。”
　　妈妈说：“小风，不要恨我，等你长大了就会懂。”
　　他们的歉意，无奈和补偿，他无法理解，但通通都接受。
　　他失去了一个家，却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好过下一年就要去祭奠他们。

　　父母谈妥后前后脚离开了。
　　客厅里目及之处，均是一片狼藉，刚才的撕扯与叫骂似又历历在目。
　　尹乘风急得躲回房间。午后的阳光正好，可他觉得刺目。去拉窗帘，没想小丫头突然凭空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推开窗户，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过来的？”
　　江舟憋着一汪眼泪，漫不经心地回答：“就爬过来的。”
　　尹乘风探头往她房间的阳台看，虽隔着没多远，可这丫头胆子也太大。
　　江舟顾不上那些，脸上全是泪。
　　“小尹哥哥。”她这一声叫的，是把他的委屈也含进去了。
　　尹乘风把她拉进房间，一边给她擦泪一边问：“哭什么？什么时候学会爬窗子的？”
　　江舟一把鼻涕一把泪：“刚刚。”
　　尹乘风唬她：“我告诉外婆去。”
　　他一直跟着宋航喊外婆。
　　“不要。”江舟紧紧拽着他的手，“我要陪着你。”

　　尹乘风知道小丫头一定都听到了。拍拍她的头顶问：“是不是被吓着了？”
　　江舟点头又摇头。
　　尹乘风安慰她：“没事啊，以后就彻底消停了。”
　　他也是在安慰自己。但愿这曾经的一家三口从今以后能各自安好。
　　江舟抽泣着问：“那你还住这里吗？”
　　尹乘风笑了下：“不然呢？”
　　江舟这才放了心。哥哥走了，她可不想小尹哥哥也离开她。

　　她忽然抱住了他，她相信拥抱的力量可以让他少一点难过。
　　“小尹哥，你不要怕。你还有我和奶奶。”
　　“嗯。”
　　刚说到这，听到敲门声。来人正是江舟的奶奶。
　　尹乘风与老人解释了些情况。
　　老人嘴里一直念：“好孩子。”
　　又三番五次交代尹乘风：“以后就去外婆家吃饭。”

　　从此尹乘风就过上了独居的生活。爸妈偶尔会来看他，每次都是大包小包吃的用的。除了没有父母的关爱，他的生活都还过得去。
　　而江舟总是从他的窗子爬进爬出。与他一起学习，看书，聊天。生活平静而绵长。
　　尹乘风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在江舟的课本里夹着一封小男生写给她的情书，他不动声色放回去，跟她说：“小丫头不许早恋。”
　　江舟听后嬉皮笑脸回：“我已经早恋了。”
　　尹乘风瞪着他。
　　江舟不笑了，说：“不是从小就说长大后要和你结婚嘛。”
　　尹乘风全当她是个小孩子，并不予理会。总之，他不能看着她被小男生欺负，这也是宋航不希望看到的。所以早恋这种事，她还是不要经历为好。可他不知道，他和宋航心目中的这个小丫头，其实已经慢慢地长大。

　　有天晚上，江舟正儿八经地敲门来找尹乘风。他还与她开玩笑：“怎么不爬窗子了？”
　　江舟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爬不动。”
　　尹乘风觉出不对劲，问她是不是感冒了。
　　江舟嗫嚅：“小尹哥，我好像是来例假了。奶奶睡了，我……”
　　“啊。”尹乘风随手拿起外套，“我出去买，你进屋待着。”
　　江舟点头说：“我去卫生间待着。”
　　尹乘风嗯了声，就出去了。

　　他来回都是用跑的，等回来时她还在卫生间。
　　他把袋子搁在地上，说：“我放门口，你自己来取。”
　　江舟不好意思：“小尹哥，谢谢你。”
　　尹乘风想了下，问她：“会用吗？”
　　江舟笑：“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啊。”
　　他也笑，说那就行。
　　等江舟从卫生间出来时，他为她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
　　那一年，她十二岁。那一天，她第一次来例假，是他陪着她。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也是。

　　两年后，江舟升了高中，遇到了刘老师。刘老师也曾是尹乘风的班主任。她迫不及待将这一消息分享给远在北方读大学的他。
　　尹乘风没说别的，只说好巧，嘱咐一句要好好学习。
　　那时候尹乘风已知道宋航对江舟的心意。所以任凭收到她的信息有多么的开心，他也得装成冷淡疏离的样，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不回复。

　　可是当她哭着给他打电话，说奶奶突发疾病在医院抢救时，他直接请了假往回赶。路上收到她的信息，说奶奶已经离开。
　　尹乘风自己也有说不出的悲痛。那个慈祥心善的外婆，平时待他也是无比的好。
　　那天他和宋航基本是前后脚进的小区。他跟在宋航身后，却渐渐放慢了脚步。也许此时小舟更需要宋航。他们毕竟是一家人。
　　尹乘风回到家，一直快到夜里十二点她才发来信息：“小尹哥，我想你了。”
　　尹乘风告诉她：“我回家了。”
　　他知道，自己就是想要马上见到她。也许有些不应该，可他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很快，阳台那边就传来她的声音。
　　他其实猜到了。这一次他没有责怪她大半夜还要这么莽撞地爬窗子，而是直接把她拉进房间。她的眼睛已经肿的不像样，他就拿热毛巾帮她一遍遍的敷。

　　江舟哭不动了。
　　问尹乘风：“你相信人的宿命吗？”
　　“宿命？”尹乘风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隔了一会。江舟说：“我信。我本来就是个孤儿。”
　　尹乘风说：“你还有我。”
　　又补充：“还有宋航。”
　　江舟轻轻摇头。她终于理解了那一年爸妈出事后，宋航妈妈对她的那一番判定。
　　那些话，依然言犹在耳。她就是一个不祥的人。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或者因她而去。
　　江舟久久凝望尹乘风那双充满关爱的眼神。就连他也没能逃过她的牵连。他的父母偏偏就是在她与他亲近之后离开他的。
　　她不能害了他，还有宋航。所以她要与他们保持距离。

　　那一晚，他们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的话。
　　有一会，尹乘风在她耳边说：“答应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勇敢面对，努力生活。”
　　江舟听到了。可那时她连点头眨眼的力气都没有。后来她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问过他一个问题。

　　“小尹哥，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他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