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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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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趟,秦究下凡挖苦我一番,就会满意地滚回去。可直到今天太阳落山,他还赖在这里。
我有点不爽:“寒舍僻陋,不比菩萨大人的魂五殿。”
“无妨。”他道,“或许我该提醒你一下……”
“你是戴罪之身。若没有完成任务,还得在人间滞留500年。”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不需要你提醒。
秦某人哪能安什么好心,果然是来看我笑话的。在秦究面前,我也算个极爱面子的,怎会甘愿落了下风。
我清了清嗓子:“这种东西小菜一碟啦。还没到结算日,我有的是时间。”
秦究的桃花眼忽然挑了起来:“真的是小菜一碟?我看怎么有些……走投无路。”
去他个西瓜香蕉皮的走投无路。我平缓呼出一口气:“这里打烊了。”快滚蛋吧。
他走了出去,却没完全走出。到门槛边,回头看我道:“司央,你若是有困难,我可以帮忙。”
我整理东西的手停了下来。不知他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反调的冷嘲热讽,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就对了。
“不劳烦。我都说了小菜一碟。”
秦究这回识趣道:“那好,我拭目以待。”
隔日,我推着一箱花车前往大学城。
现在七夕跟以往不同,都是年轻人爱过的节日,特别是还没尝透爱情酸楚的毛头小孩。
花车华丽而炫目。我胸有成竹,方圆百米之内,绝对成为焦点。
有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站我旁边,我一瞅,商业竞争对手来了。可他的花车朴素矮小,玫瑰质量良莠不齐,跟本前仙子的不好比。
远远望去,秦某人不知道何时换成短发现代装,脸上挂着骚气大墨镜,点了杯Latte坐在绿篷下……看报纸。
我嫌恶地“咦”了一声。真够浮夸做作的,戴墨镜看报纸,亏他想的出来。
一个上午过去,我只卖出了十几朵玫瑰。
照这个进度,可能真的还要再蹲500年。
中午,秦究端着一盒培根蛋三明治来找我。站了好久,我有些累了,便顺手接了过去。没想到,他竟买中了我最爱吃的口味。
“看够了没?”我问他。
秦究道:“先吃饭吧。”
我纳闷,明明我的玫瑰花质量比隔壁要好上不少,价格也没差到哪里去,怎么就卖不过别人呢。
也许,是我长得不如老大爷和蔼可亲。
吃饭也没什么心思。秦究似乎看出来我的不对劲:“需要我就直说。”
我心下一顿,还是逞能回绝了他。
“一如既往的,固执。”他说。
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听到了。一时有些气不过,我嘲讽道:“那当然,见风使舵的功力,谁能比得过秦大菩萨呢。”
秦究的脸白了一瞬,我感到额头一阵微疼,“咚”的一声,我脑门被敲了一下。
我懒得计较,冷漠地说:“菩萨大人,有何高见?”
“所有都半价卖。”
我的三明治差点掉到地上。秦某人还真不把别人心血当回事,虽然纸条无明文规定价格上的要求,但本前仙子亲手栽培的玫瑰,除了打9折之外,再没有比这还低的下限。
“馊主意。”才不要。
“那你是想再留500年?”
我叹了口气,依然硬撑着:“500年,对神仙来说,很快的嘛。我又不会老。”
“随你了。”秦究道,“司央,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从小到大。”
我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开怀的微笑。“一如既往的,乐观。”
下午,我花车前的人流忽然多了起来,甚至还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忙到手脚混乱起来。
还是一样的价格,人数却比隔壁多了好几倍。
我随便抽了个客人问:“怎么都到我这来买玫瑰了?”
一个男大学生说:“老板说,在这买玫瑰,会送一小盆多肉植物。”
哪里传来的假消息?
我诧异道:“哪来的老板,我就是老板。”
男大学生指了指那个在绿篷下戴墨镜看报纸的男人。
“谢谢老板娘。”他说完就走了。
我始终保持优雅的微笑,手躲在花车后,已默默摧残了一支可怜的玫瑰花。
待到队伍里没人后,我冲上去把秦某人装瞎子的墨镜扯了下来。
“秦究,你整我呢?我没有多肉植物送,欺骗消费者么?”
秦究从我手中抽走墨镜,再从不知哪个地方端上来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怔了一下,差点忘了,这是他老本行。本以为晋升太快,秦某人早不像我一样还干那些基础的培育杂务,已权力在握去嚯嚯别人。
我讪笑道:“那可真是……谢谢你呀。”
“不用谢。”
无言一阵,秦究突然严肃地看着我:“司央,但这也没有用。”
我:“?”
“过几天就是七夕结算日,你之前卖得太慢了。我尽力帮你了。你可能还要再等500年。”
秦究这人最擅长给人制造惊喜后,再浇盆冷水。
我假笑:“秦究,你也跟我一样嘛。”
秦究:“?”
“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
2021年8月14日,七夕。
从没想过,999朵玫瑰会成为我生命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努力过,最后还成为了白用功。
我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
秦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既然已经这样了,七夕就出去玩吧。”
我“呜呜”了几声,埋怨道:“毫无心思玩。”
秦究看着我,笑道:“不是很乐观吗?”
我剜了他一眼。一想到等今年七夕一过,自己还要在人间再蹲500年,再乐观的玫瑰花也枯萎了。
“罢了,出去浪。”
我回头,秦究顺了把伞跟在我后面。
他状态自如,说道:“今晚会有小雨,我带把伞。”
我皱了下眉毛,随即顿悟了。“等我一下,我也带把。”
走回去的时候,我的胳膊忽然被他抓住。他低声道:“不需要。伞很大,撑一把。”
行吧,我还嫌带着麻烦呢。
我们走了一路,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一句话谈。气氛有点尴尬起来了,我咳嗽了几声,问他:“你想去干什么?”
秦究却把包袱扔给了我:“你决定吧。”
现代人的娱乐方式无非二者:扑克牌和麻将,但对我来说,都无聊透顶极了。密室逃脱也不可,秦某人比密室里鬼还要惊悚。
“年轻人都喜欢玩剧本杀。”我说,“要和陌生人拼团。”
“陌生人?”秦究第一次皱起眉头,“司央,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让你决定只有你我二人的消遣方式。”
我怔了一下:“那……”那了好久,我也没憋出个什么来。
“那就去听曲吧。”秦究道。
我傻了,这也太古老了吧。不过,他某种意义上还真算个古代人,只有被贬的我,慢慢被现代社会同化。
我找了家偏僻的仿古老街,又在里头挑了个偏僻茶馆。偏僻中的偏僻,偏僻到店里除了唱曲儿的,只剩秦究与我二人。
我对他笑着眨眼:“满意吗?”
秦究难得温和:“很满意。”
我拿来菜单:“西湖龙井、信阳毛尖、太平猴魁、安吉白片、洞庭碧螺春、铁观音、武夷山大红袍。”
他不假思索:“大红袍。”
我手一抖,毫不客气,挑了个最贵的。
我私自叫了瓶伏特加。直到茶和酒都被人端上来,秦某人的视线就一直停在那瓶酒上。
见他好奇,我也慷慨地给他满上一杯。秦究抿了半口,不适地紧锁眉头。
“不好喝。”他道。
我从容干了半瓶,就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那是第一次,我在他眼中读出纯粹的“佩服”二字。
台上的角儿开始唱曲,我却昏昏欲睡起来。余光瞥见身侧的人,也是一脸不痛快。唱的还差那么点意思。
我有些醉酒,脑子也不清醒,于是和他说起了胡话:“那个玉蟾宫的仙女,你还喜欢她吗?”
秦究漠然:“无中生有的事。”
“别不承认啊。”我笑笑,“今日,请敞开你的心扉,秦大菩萨。我都这么惨了,又得在人间蹲500年,还来这陪你饮酒作乐。”
“你自己点的酒,我从不喝酒。”他道,“喝酒误事。”
确实也是。一次干半瓶,太上头了,我该是悲极生乐,又乐极生悲。
“那你喜欢谁,必须说,不能骗人。”我有点发酒疯的前兆。
他道:“给我个告诉你的理由。”
你不就我一个朋友么,不告诉我,还能告诉谁。我在肚子里说完了。
“天上有?”
“有。”
我愣了一下,没想着他会这么快承认。好呀,这龟孙儿谈了恋爱还瞒着我。
“不过,她不在天上。”
我摸了摸脸颊,有些微微发烫,酒的后劲上来了,脑子里也是混沌的。以至于秦究说的话,听着都不太真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继续问,顶着涣散的意识。
“固执、愚蠢、不懂变通。”
我忽然笑出声来,笑到眼泪都像珠子抖了下来。“秦究,哈哈哈哈,你口味……蛮特别的。你在骗我吧,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人呢?说了要诚实,你怎么还骗人……”
“对,我在骗你。”他说得坦荡,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坦荡。
“大骗子。”我把剩下半瓶伏特加推给了他,“你全喝掉。骗子要喝掉剩下的,游戏规则。”
我没想到的是,万年滴酒不沾的秦究,在我面前,像个听话的疯子一样拿起酒瓶往喉咙里直灌,灌到脖子上青筋暴起,面色涨红。
他接着说:“她不是这样的人,我一度认为她是。”
“那是一块玉上的黑耔。世人追求完美无缺的玉石,却不知有缺憾的玉,才是价值连城的稀宝。就像站在阴影下的人,我害怕阴影会吞噬她。所以,有时关心则乱,也只看见了她的阴影。”
“秦究,我要向你道歉。”我半醉半醒趴在桌子上,低喃着,“我一直以为你要是喜欢一个人,肯定是会不择手段的。也许,我以前对你偏见太深了,我......”
秦究有些意味深长:“司央,你不必向我道歉。你可能......还不够了解真正的我。”
“你这么爱她,她知道吗?”我快睡着了。
迷蒙中,我看见秦究的桃花眼熠熠的。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暖流,整个人想坐起来,却发现头重得像被酒壶压死了。接着,就陷入昏睡。
天街小雨润如酥。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毛毯子。人躺着店里的藤椅上,周围漫着一股子酒味儿。
头巨胀无比,我爬了起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都有些锈障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我又喝到不省人事了。
下意识,我想去找秦究。喊了好几遍,无人回应。
我看着衣服上的毯子,整个人呆愣愣的。又敲了敲脑壳,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隐约想起秦究说的那句“喝酒误事”,倒也是没错。
我站了起来,转了一圈,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却还是不死心地对着空气问:“秦究,我醒了。”
“你在哪呢?”
“都几万岁的老妖精了,别玩捉迷藏这一套好吗?”
我裹着毯子跑了出去,在车如流水马如龙之处,找寻某个人的身影。夜晚黑得像墨水样浓稠,一轮上弦月高高挂在天上。
从人间抬起头望去,是那么遥不可及。
罢了,估计滚回天上去了,人间寒舍某人还是待着不习惯。
我或许更该好好关心下自己:下一个凄风苦雨的500年该怎样度过。
还有不到半小时,就是8月15日的零时零刻。“催命”纸条要来了。
我看着漫天星辰,凉风吹到脸上,不知秦大菩萨现在呆在哪颗上面呢。
快到午夜了,街上还是热闹的,有个捡垃圾的老头从我面前走过。正巧,我把地上乱撂倒的空瓶矿泉水,捡来给了他。
他看了我一眼,竟豪放地吟起诗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的酒瘾又犯了,有诗必有酒。但今天已喝得不省人事了一次,不能再犯糊涂,于是压着瘾,附和上了他。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老头赶忙挥手道:“你念到别处去了。后面该是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我呵呵笑道:“本姑娘乐意呗。”
本以为老头会就此走开。谁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纸条,递到我的手上。“给你的东西。”说完,人就没了。
纸条:特赦玫瑰仙子司央翌日回庭。
我几乎是跑回店里的。大事不妙,难道我计算能力出了错误,明明玫瑰还剩好多,没有卖完。
有张账单落在结账台上,时间显示23:59,售出最后一笔订单。
店铺:Fairy Rose Shop(仙女玫瑰小店)
商品:红玫瑰x999
单价:13.14元
总计:13126.86元
购买者:(匿名状态,不予显示)
我的视线停在留言一栏。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司央,七夕礼物。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你的问题,我回答的有些许潦草。但我们有数不尽的日月,我只想用更漫长的时间去解答。
我突然笑了,笑得极其开怀,是500年来最放肆的一次。
人间下一个凄风苦雨的500年,本神仙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