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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风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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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恩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喝醉了酒的是黎斯,头疼的却是自己。
他在街巷里七弯八拐,走了比黎斯复杂许多的路线。一边跑,一边心里这么想着。
只拐出一条街,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弱,对方是抄近道追了。他只需要按照原计划,便让对方扑了空。
到了约定的天板三巷,在黑漆漆的巷里寻摸了好一阵,没人,黎斯还没到。
他想这哥可真是忒不争气,跑这慢,白长了一双大长腿还不如给他。
半个身子从巷里探出,望着曲折的小街,夜市的欢闹离这还远,眼前寂静幽暗,仿若食人兽的巨口一样可怖。心焦之际,一个小跑的身影从那巨口里冒出。
一只流浪猫优雅逡巡而过。
他翻了个白眼,蹲巷里的垃圾桶后等。
他设计的路线跑个几分钟能到,可等了十分钟也不见黎斯回来。想必是不等向海恩,他自己先回家去了。向海恩想到方才黎斯的话,更是愤懑。就知道黎斯的嘴骗人的鬼。
气鼓鼓地回到家,免不了向光一顿教育。只见老父亲的血盆大口还没开始喷唾沫,先抛出三连问:“怎么这么晚?你一个人啊?阿斯呢?”
顿时诧异:“他没回来?”
“回来了我问你?他去哪了?”
向海恩回想他说给黎斯的路线,心想这段路就算用爬的也该回来一趟洗完澡了吧?
“不知道啊。”
“想一想啊傻小子,刚刚你们去哪了?”
刚刚……
他咽了咽喉咙。
从天台上清风朗月互诉衷肠到巷子里忽然潮湿暧昧有人欲行苟且之事,而两分钟后他发现是自己想多了,对方行的是大哥护小弟之义举,苟且的竟是自己。
向海恩心里酸楚弥漫。
黎斯说他自己失败、犹豫,可得是多有勇气,才敢尝试那样的失败,才敢把犹豫抛到脑后赴江洲见他。
胆小鬼早变成了他。
一声轰响,外面突发雷雨。向海恩吓得一激灵。
“发什么呆,走,去派出所。”向光一手拎了家钥匙和雨伞,一手拎过儿子,“脸那么红,没事吧?”
“没……没事。您去派出所,我去找他。”向海恩夺门而出。不理会向光的喊声。
屋檐落下水帘,下水道常年堵塞无人疏通,街巷里泛起浑浊的溪流。
向海恩跑出来才想起忘记带伞,拍了拍自己不周到的脑瓜。回头望一眼,上下楼太费时间,索性从一块块违章搭建下溜过,象征性地避一避雨。
先到天板三巷再寻一遍,没有人,便循着他交代黎斯的路线跑去。
黎斯一定迷路了,他开始自责。只是想将对面那俩混混分散,也避免两人同路相互顾及,反而跑得慢了。这是包哥教过的。
可包哥他爸,包叔也曾和他们说过,那些人也会怼准了一人追,人多总比落单好,说包哥年纪大,要会护小。
恐惧像条冰冷的毒蛇环绕他的脖颈。
那些人在这片流窜久了,总能辨得出谁属于这里。黎斯尽管个子大,看上去显然对这里更加陌生,多对一的情况下更好下手。
绕路半天,绕成落汤鸡,发梢簌簌落水。正好绕到居委会,派出所离这里不远,从他方才逃跑的小街穿过去便到了。
进派出所,给人地板落了几滩水。里头一间敞开的小房间,向光在看监控,冷不丁瞥见淋湿的可怜儿子。本就急躁,眉头又拧紧几分,“啧”了几声,跟辅警要了毛巾,一把盖在他头上。
“自己擦干。”他丢下一句话又回到监控室去了。
向海恩揉搓了几下,心下闪出不妙的灵光,冲进监控室,一到便见屏幕上播放着惨不忍睹的一幕。
辅警按了暂停,和向光说着什么。向海恩没听见,绵长的耳鸣充斥着大脑。直到监控再次回放。
监控里有两个人头发缕缕异色,雨水混着灯光和鲜血冲刷小街。他们手下躺着一个挣扎的身影,身后还有帮手围堵。
“来,你过来。”向光将他拽去,“认不认得这两个?”
“就是他们。”向海恩指向屏幕的手颤抖着,重复道,“就是他们。”
民警问:“在哪里遇见的?”
“庆元街……最高那栋楼下。叔叔,他们现在可能不在那了,可能要往北一些。拜托找找我哥,帮帮我哥,他一个人他对付不了那么多——”
“你说阿斯?”向光两眼瞪得像金鱼,“你个讨债仔半夜三更把人拐去哪块?”
向海恩低头无言以对,眼前湿润模糊,为了不掉眼泪咬得牙关发酸。不等所里派人,他转身又冲进雨里。
向光爪子一掏没抓住人,霎时像个点燃的鞭炮:“哎哎哎哎,你乱走什么?给我返来听到无?喂!”
有人带好制服帽,打上伞快步出门。一位方脸的大哥说:“我跟着那小孩,你们支援一下一组,抓人。”
派出所几乎走空,只留两人留守坐班。监控室的警察拍拍向光的肩:“不能怪孩子。那两个原本在隔壁辖区犯了事,没抓到,最近说他们进了岩板村,我们一直警惕着呢。今晚才有人报案。”
向光正要撑伞离开,闻言回头:“有人报案?出了什么事?”
向海恩沿街寻入深处,这迷宫一样的城中村,有时像烟火弥漫的温暖的堡垒,有时又像这般,只是让人晕眩彷徨的牢笼。
他满脸的雨水,已经分不清是否有眼泪。
眼前一道漆黑的影子在白炽灯光下伸长、伸长,伞从身后伸来,笼罩在头顶。
转过身,是穿着派出所制服的方脸叔叔。
“小同学,找坏人的事交给派出所的叔叔阿姨,你回去等等啊,不然家长该急了。”
雨水哗哗地流,裹着泥沙、垃圾奔涌,被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
趁大叔不注意,他又跑了。
他好像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一味让身体动起来做点什么。想起最近扒手多的危险区域,往那边跑去。
方脸大叔在派出所也干过几年了,对辖区地图比谁都熟悉,一路跟着劝着,几度想直接上手架走,抵不过少年那股拼了命的劲,只好尽力跟踪,掏出手机叫同事通知家长来收妖。
“快快让他爸把他拎走就是了。”方脸直觉心累,“不然让我逮个祖宗逮一晚……”
话说一半,雨幕里出现一个人影,方脸小跑跟上:“回头再说。”
向海恩还在走,被雨水遮住了视线,直到被人撞了肩膀。这一下重如悬木撞钟,他眼前一黑,墩坐在地上,眼前的人将他拉了起来。
向海恩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人高他半头,头发紧贴着头皮,遮住半只眼睛,他认得那一缕一缕的红色。
那手要探他的口袋,口袋里有手机,这年头手机如命,哪能给人掏了去。他踢打对方,心想对方是不是抢了黎斯的东西,反去扯对方的口袋。
“站住!”方脸叔扔了伞,一个箭步从后面勒住那青年人的脖颈,扭住胳膊,将人摁到墙上,“等着,人马上就到。”
向海恩抓着手上的MP3出神。那是他自己的,近来一直在黎斯身上。
他又气又怕,眼睛瞪得发酸,扑上去强行搜那混混身上还有什么:“你抢了他什么?还回来。”
“别动。”方脸叔轻踢他一脚,“给我拿着伞,等会跟我回去做笔录。”
“叔叔,我——”
“在那边在那边,唉呀找死我们了。”几位民警踩着积水小跑来,“才抓了一个?唉,这难搞的。”
向海恩抓着伞,眼见着那混混被拷了手铐,一定犯了什么伤人抢夺的罪行。他捏了捏手里的MP3,看着夜班的民警们为民除了害。心里仍旧惶惶。
“别发呆,跟我们走。还有一个没抓到,别四处溜达。”方脸大叔冲他扬扬脑袋,“你爸在派出所等你了。”
裤管、鞋子、袜子全湿透了,每踩一脚便湿黏黏的极不舒服。他无力地挪着步子跟在最后,慢吞吞的,拉开了距离。
雨小了,也快要深夜了。
他摸摸脖子和锁骨的勒伤,只是红了,尚未流血,他却觉着疼,比以前遭的欺负都疼百倍,还会扩散,会微微抽搐,要让他走不动路,最好蹲下来蜷缩一团。
偏偏身后骤然伸来一双手,铁锁一般禁锢住他。他被迫扔了伞,朝身后一记肘击。那人却结实得很,一副死也不放的架势。
“恩弟,是我。”声音哑得仿佛没有人样。
伞被捡起来,撑在头上。黎斯紧紧圈着手臂,把他揉进怀里,用力到微微颤抖。
他努力回身抱住了黎斯,脸埋在黎斯身上。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放开对方的一瞬间,黎斯便看见脖子上的痕迹,扯开衣领,痕迹延伸到锁骨下方。
雨伞微微晃动,遮挡昏黄的白炽灯,黑影吞噬了黎斯眼里的微光。
“怎么回事?”
“我才要问你。”向海恩拿出MP3放在黎斯手里,“我借你的东西你也不好好保管……人还那么笨,跑不掉就被人揍了吧,受伤了吧?”
黎斯呆了一会儿,接过MP3:“不小心弄掉了,对不起嘛。”
“是弄掉吗?怎么就不说实话?我从那个红毛精身上抢回来的,混蛋肯定欺负你了。”
“你抢……”
黎斯顿了顿,拇指轻轻抚过脖子上的红痕,暗骂粗口,神色乌云密布。眼里不再是平静的海面,向海恩想到,再温柔的海到底也会卷起风暴。
黎斯开口:“你指引我的路线很好走,但我在你说的天板三巷没见到你,还发现东西丢了,返回去找。路上看到他们在虐待流浪动物,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般的游民,怕他们有伤人倾向,就去派出所报案了。”
向海恩想起监控里的画面。当时关心则乱,没注意他们欺负的是人是狗。
“对了黎斯,我得去派出所做笔录,你拿伞回家先。”
“改天再去也行。你脖子上破皮的地方别再沾水了,小心感冒。”
“刚刚那阿叔让我跟着去的,我爸也还在派出所,还是去——阿嚏!”
一声结实的喷嚏在街里回荡。
向海恩尴尬地抹抹鼻子,嘟囔他是“乌鸦嘴”。
黎斯看他神色忿忿,眼珠子一转,可怜起来:“哎呀……”
向海恩一个激灵,扶住这哥:“你你你怎么啦?”
“这儿疼,这儿也疼,哎呀被那些混蛋揍的,快扶我回家。”
“好。可是你不是没被揍吗?”
“呀,对。”黎斯立马站正行直。
向海恩斜睨他一眼。
须臾之间他又软倒在向海恩身上,“哎呀淋了雨不舒服嘛,扶我回家洗个澡吧。”
这哥是怎么了?抽上抽下的,怕不是中风。向海恩狐疑地说:“哦。”
向光在派出所抽了两支烟。
“喏,那是群殴,是在抢什么东西。”民警指着监控,“包先生,注意啊,救人和拿利器恐吓那是两回事。”
“我也没让人动手,我们这不是来这报案了吗?”边上高个儿微胖的青年捂住了脸,看着监控里围堵的那群青少年,都是他找来救下黎斯的兄弟。说好带点钝器,有些跃跃欲试地掏出了水果刀,回头得教育。
若不是黎斯开口,他倒真没有靠警察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