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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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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创辉说,他是被阿公赶出来了。喊着年轻人不能老往外走的蔡常伯,见着岑宇后,连夜将孙儿赶出乡里。
向海恩不觉奇怪,从小听蔡常天天把祖宗挂在嘴上,听得人耳朵起茧。老人家每天跑一趟宗祠,保证香燃、烛明,还常去永合街打扫上个世纪所谓的“据点”。余保江在“据点”扔了个空的香烟盒忘了捡走,蔡常也得和他理论半天,说英灵在天,老祖宗看着呐。
余保江后来常常听不见人说话,指不定是被蔡常念出什么毛病。向海恩想。
而岑宇,为追回蔡创辉去过几次塘泽,第四次终于找着了人。尚未发生什么,蔡常只是撞见两人在街头小吵一架,便对他怒目圆睁。当场说了什么岑宇只记得大概,尤其是那句:我看你就有问题。
那一瞬间,老人好像会读心。仿佛整个人全被看透,比拍片都吓人。岑宇这么说道。
“就你,也会吓到?”蔡创辉调侃他。
他们说得很轻松,可向海恩想象得到其中难处。
“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么?”黎斯蹙着眉。
“还没和你们说过吧,他以前艺术出身,试着去应聘南县周边城市的剧团,刚通过一场表演考试。”蔡创辉指指岑宇,“我嘛,最近入了面试,塘泽的社会工作部门。”
“所以你们还是想回去。”
“我阿公他,身体不好嘛,你们知道的。最近又住院了……嗐,人老了,能多见一会儿是一会儿。”
向海恩倏然想到姥姥,一年只见一次面,一眼能瞧出衰老,相比一年前又多出了皱纹和老年斑。
第一次感受到人之末年,是几个月前,姥姥在电话里开始叫不清他的名字,索性不想了,只管他叫弟。家里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倒是倒背如流,去庙里“跋杯”祈福,像每日的三餐一样习惯自然,老人大约已经做过无数次。
闲聊到酒足饭饱,和蔡创辉他们分道告别,向海恩还是得带着黎斯回到那块逼仄狭小又五脏俱全的城中村。
黎斯还是酒醺状态,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就这么回家去那就是找骂。向海恩建议一起去吹吹风。
“这地方四面不透风,回马路边去么?”黎斯半捂着嘴说。
“不要,全是车尾气。”
“那你还想去哪?上天?”
“差不多。”向海恩神神秘秘地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村中央有两栋向上突出的楼房,比其他楼高个四五层,顺着楼梯上顶楼,再爬上消防梯,就到了天台。
高处大风猎猎而过。黎斯坚持要先爬,再将他抱着拉上去。
登上天台,眼前一下辽阔,眉前的刘海被掀上头顶,明亮的眼睛里倒映城市夜景,这座城一览无遗地在眼前铺展,繁华闪耀的中央商务区、灯塔、大厦,星星点点亮着灯的城中村居民楼。
繁华之上,夜空暗沉而广阔,也是空荡清冷。
他们在天台坐下来,只是这座城市里的两个几不可见的小点,藏在霓虹灯的阴影里。
向海恩回回来到这里,都被这番景象占据了注意力,生活的一切纠恼只剩那么小,就像他之于这座城市那么小。
这回有温热的气息出现在他耳边,又生生将全部的注意力再夺走。
气息来到唇角,向海恩像被施了定,嘴巴抿成一条线,缩着脖子挪开了。
几年前的元宵夜,船儿晃动,天空也是晃的,摇摇晃晃中黎斯……
“你是不是一喝多,就会这样?”向海恩说。
黎斯顿了一顿,移开脸,用力揉搓自己不清醒的脑袋:“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他避开话题。
“没什么意思……”黎斯重复他的话,点点头,“那就没什么意思吧。那我可不可以——”
“先告诉我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黎斯抬抬眉,似乎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没做什么。”
“是吗?刚才辉哥说的都是瞎编?”
“要真做了什么,倒好了。”黎斯迎上他的目光,远处的霓虹碎光在他眼里崩散,“我没去学校,这一年不用考试,没有学历。每天不是背着戏台就是随我爸出海,唱戏、打鱼,过上小时候喜欢的那种生活,却……像个失败者一样。”
向海恩一愣。
这才是真正的“停下来了”。
连黎斯,也会说出“失败者”几个字。那个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的黎斯……向海恩又忘了,他也只是个少年的事实。
“我和琛姐她们想把木偶剧团注册起来。你可能不喜欢这样吧,可有政府扶持它会走得更远。结果韩班主他老人家,自己退休了,紧跟着走了太多人,达不到条件。我们想办法招人、接活,请林潮回来指点。”
“就这样,一直到他们一个一个准备高考或者找着工作……”他顿了顿,“就都走了,不唱了。”
他望着夜景沉默良久,低头抠着手指,似乎吸了一下鼻子,嗓音干干的:“我也是。”
向海恩被风吹得眯起眼睛,仍要睁开一道缝去看黎斯的脸:“和你之前跟我说的不一样。”
“我说了什么?”
“说人没有人会一直坚持一样东西,一直喜欢一个人。说我不会一直唱戏,希望我进城,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回头。”
“嗯,我希望。”
“我听你的,可是你……”许是风入了眼睛,向海恩眼角湿润,眼前的霓虹路灯模糊了光晕。
黎斯极小心地,轻轻摩挲他的眼尾:“我说了,只是试试。创业嘛,心血来潮,也没奢望过能成。”
“那突然来江洲做什么?也是心血来潮吗?”
入夜,天台的风更冷了。
向海恩蜷缩起来,他不用看也知道,黎斯这时十分不悦:“你是真不明白、假不明白?”
黎斯的阴影笼罩他半人,向海恩往边上光亮钻了钻,远离身边的热源,忽地站起来,拍拍灰:“该回去了,九点了。换平时没你在这,我爸绝对会骂我。”
黎斯抓住他的手。
“干嘛?”向海恩使了劲挣开,那手又抓上小臂,抓得更紧。
黎斯沉吟着,气氛稍许肃穆:“我想想,那个包哥,是不是你和他……”
向海恩着实呆愣了一下,小臂挣开:“又说包哥。”
黎斯站起来,手臂长伸,勾住他的肩膀:“不能说么?”
向海恩撂开他的手臂:“知道了,不就整天怕我学坏嘛,你比我姐还爱管我……我难道是个男的我就喜欢么?我也说了包哥在追女生。”
回去只能原路返回。夜里太黑,向海恩手势示意他别靠近,小心翼翼地伸一只脚,探到消防梯,慢慢往下爬。
“邦”地一声,差点踩空。黎斯本能地抱住他的上身。向海恩站稳了,稍稍把他推远,说下去不能扶着,更容易摔。
黎斯沉默地看着。
城中村里都是楼梯房,楼梯又窄、又陡,不好下脚,更不容两人并肩。向海恩走习惯了,在前面麻溜地窜下楼,打开一楼防盗铁门才往后看一眼,给走在后面的黎斯撑会儿门。
等了好一会儿,黎斯抵住了门,他松手便走。铁门关上的瞬间,黎斯再度将他往回一拉。
他身形微仰,往后踉跄几步,疑惑回头。转身那一刹,撞上黎斯的口鼻。
吃疼,他捂了捂嘴,脸靠得太近,墙上的白炽灯昏黄的光亮被完全挡住,一时视线不清。
慌忙想要后退,可巷子太窄,背后已经是墙。而黎斯的影子很大,像一头巨狮。他定了定神,想起黎斯今晚喝多了,跟元宵那天晚上一样,大概没那么快醒酒,他只需要若无其事地离开。
对方没有松手,徐徐逼近。
“你……以后没事别喝酒了。”向海恩扒拉着身后的墙,墙冰凉,他整张脸都在发热,“哎呀你一醉就不醒,脑子坏掉……麻烦死啦。”
“脑子坏?我以为是你脑子不行了。我这两天就要走了,”黎斯忽然气笑,“还想不到我为什么来吗?”
“什么意思啊?”
“好啊向海恩,和我告白还不到两年,记性这差。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么?”
向海恩觉得乱,浑身上下哪都乱,血是逆的筋是抽的呼吸是滞涩的,第一时间想着什么便说:“你来取笑我的吗?你也说过,我那时还小不懂事说的喜欢不能做数总有一天遇上一个女生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那就是你对我的期望。”
他连珠炮一样一阵输出,完毕趁机要溜,黎斯壮实的手臂横过眼前,大掌倏地撑在墙上,这一拍结结实实,仿佛要撼动整栋房屋。
向海恩惊诧,喉头忽地滚动。
黎斯目光低垂。
潮湿的水管落下水滴,流浪猫从巷外窜过。铁器摩擦的声音一遍遍响着,渐渐远去。时间仿佛有一世纪之久。
黎斯手上的青筋渐渐消沉,表情可见松弛下来。
缓缓道:“刚刚有帮拿棍子的人过去了。”
向海恩用衣袖擦去黎斯额间的汗:“你怎么会知道……”
城中村屋宇凌乱,不好管理,藏了不少游手好闲、爱打架斗殴的青年人。向海恩被劫过钱,挨过打,也是那时候跟杨书源交上朋友。
后来他学会如何避开这些人。只要对这里的一街一巷滚瓜烂熟,书包颜色和发型足够大众,便可以穿街过巷,不容易被人记住。
“要想我不知,除非……”黎斯思索片刻,“没有除非。”
“知道了,又是阿老杨,个人嘴上无把门,无人问他,也能自己嘣嘣说出去。”向海恩气得家乡话都蹦出来。
“那你冤枉他了。是我问他的,他只肯定了我的猜测。”黎斯不再拦着他,而是牵起来,“我来面试,去你初中找你。刚跟着你进岩板村,没一会儿就被你甩掉了。好家伙,你把我给绕的,差点走不出去。问了书源,说那是你特技,你会保护自己。”
“你来面试,找我干嘛?”向海恩被他拉着走回家,有意问道。
“太想你,只想先见到你,可是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这次也是。”黎斯心下胆怯,抹抹鼻子,改用老家方言,将他牵在身侧低声说着,“就跟你说的一样,我这个人无胆,到这阵还在想,这生扰你究竟对你可是好事?以前想护你,却害你不欢喜,等你真正受苦的时候我却无在你身边护你了。说到底,这些也是我的失败。”
向海恩听着,喉间发干。
“黎斯,我从来没觉得你——”
“哎,这么晚了,这里还有两个学生仔哦。”
迎面走来两个混混。
个子不高,袖口破烂,臂膀看着结实。头发长到眉前,缕缕沾红,不知是染了发,还是受了伤。
“掏钱自觉点,省得讨打啊。”
向海恩机敏从容,一瞬间在脑海里规划了路线:“听我的黎斯,你直跑,右转,左转,再左转,跑出三百多米,天板三巷等我。”
说完将黎斯一推,径自朝反方向冲出,消失在暗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