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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长空叹(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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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五岁之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卑躬屈膝地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主宰。
十六岁,这一年的中秋来临之时,我已经找不到空间可以迈出下一步,只愿这一个没有家人的节日过去以后,我还能有机会将自己做过的事情指点一番。
那时候,珞炎是个小孩子,我也是。可是我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比他年长,又比他看见过更广阔的世界,理所当然是被依靠的一方。
也许当时更幼稚的人,更需要用别人的存在证明自己存在的人,是我。
当我眯缝着眼睛,贴在回廊的飞檐下行走时,转了个弯,不期然就看见了站在雨里的白衣。明明就一丝风都没有,雨水针尖似的直直下坠。他在细密的雨中,身上却一点淋湿的迹象都没有,几缕黑发似是而非地飘拂。
这应该是一副漂亮的画面。可那时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在我心上扯了一把,让我在一呼一吸之间顿时遍身寒冷。
他身边似乎有一个白茫茫的影子,像淡淡的烟气一般悠然地改变形态。我揉揉眼,再定睛看去时,那里只有珞炎站着。可是闭眼之前的画面如此清晰地印在脑中挥之不去,像一个悲喜未定的梦境。
那好像,是一只白色的鸟儿呢。
这是八月十五早上的事情。我呆呆看着雨中的年轻主人,而香檀她们,大概还在不知愁地盼着御膳房过来的精美月饼。
在这个预言之日到来之前。
八月初九,在寝宫内留滞多日的众御医退出。开始有传言,皇上药石罔效,立储之事就在一两日之内。
八月初十,护国大将军奉旨入宫,时时随驾。那一位正是溯冰的父亲,听说皇上当年就是凭他在旁执鞭坠镫地辅佐,才能从前朝手中打得下这座江山。
要甄选出下一个站在万人之上的人,已经是眼皮底下的事情。这当口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好说,更何况皇上早已不是当年叱咤沙场的猛士,只是个卧床不起任人摆布的老人罢了。将军此次进宫贴身护驾,虽不明说,怕是皇上已经算准了会有人在此时捣鬼。
初十之后,宫中安静了几日,和平得让我几乎忘了那个不祥的预言。
这几天之内,从早到晚细雨蒙蒙,天气又似乎比这种秋日应有的要暖一些。三皇子最近没再过来,人一闲着,似乎马上就会睡过去。景棠宫像一座碧玉雕成的小小城池,空灵美好得仙境一样。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连空气都似乎飘着甜香的清晨,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雨中的珞炎的背影,看见了那只亦真亦幻的鸟儿。
那个傍晚,雨停了。
圆月升上来之前,有一队内侍到了景棠宫,看那衣饰身份恐怕不是平常身份。他们一到,就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宣旨,说是皇上召十二皇子入寝宫。
景棠宫的人统统被禁止跟去,只有珞炎一个人跟着他们走了。我站在大门口,有点不知所措。香檀之前讲过,皇上从慕妃仙逝之后,这几年,从来没有想起见一见她留下的子嗣。
香檀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这小皇子会被挑中当皇帝。我没再试图思考她的话,因为视线中已经有一个人向我走近过来。
“紫冥姑娘怎么想?不对劲是么?”那人一边如常微笑着,摇着扇子踱近,一边问询着我的看法。
“奴婢愚钝。”我把当初用来应付他的四个字又翻出来。
“这恐怕并不是父皇属意。果真如我所想的话,我们已经被人抢先了,珞炎此去多半会被人当棋子利用。”他眼睛往下一瞟,落在我脸上,“虽然我还没想通,对方要怎么利用一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孩子。”
“不需皇子想通。”我没多想,已经出声打断了他,“在奴婢看来,正在利用他的人,还要算上您一个。”
三皇子一时似乎被我噎住,没言语。
“恕奴婢冒犯,此次若是我家皇子遇险,奴婢会向您讨个说法出来。”
我那个拂袖而去的动作大概做得很不到家。那男人在我背后笑出来。“说得好。”
我感觉脑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靠近,本能地转身出手去接。结果只是那个男人的折扇轻轻敲在了我额头上。
“珞炎身边有你这样的人时刻替他考量,我也放心了。他虽然心细,但他并不是那种会老老实实当个王孙公子的人,会干出一些可能伤害他自己的事情。”
这大概是称赞吧,称赞我这份有些多余的责任感。按说我应该适时地脸红一下。只是这种知心长辈的话经他的口说出来,让我别扭得很,宁愿他不要说。
讽刺的是,现在,可能和我站在一起的人,只有这个没谱的三皇子。
雨水再次洒下来,刚刚升上夜空的金黄圆月重新被湮没在灰暗的云雾中。
三皇子只带了两个侍卫,那两人把长剑藏在衣袍下面,加上我,一同往皇上的寝宫赶过去。
有些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是从消息灵通的香檀那里听来的。三皇子的母亲在后宫中身份低微,就算凭着早早诞下龙种,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何况他这个人没有长项,看着也不上进,在皇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怕是还要在珞炎后面。
他擅长的,除了我已经见识到的妖言惑众,据说还有仿冒人字迹的好技艺,还未曾见识过。就凭这些,我实在不懂他哪里来的满满的自信。
寝宫就在眼前。我不知道平日是怎样的,只觉得此时守卫稀少得不正常。可撇开这个不说,我气息未定地撑着把旧纸伞,站在宫殿前的一片开阔之中,却觉得有好多人在盯着这里。而这个关头,有个人影毫不客气地拦下了我们几个。
溯冰。
“不好意思了,只能让你们走到这里。”他先一眼看见了我,脸色缓了缓,“不巧寝宫这一带的侍卫正归我掌管,职责所在。”
我感觉到背后的三皇子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似乎有意要回避溯冰的视线。
“……况且,紫冥你也没有权限进入这里……”溯冰把手里的伞扛在肩膀上,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你后面是谁?”三皇子这才把尊荣露出来。
“原来是三皇子,失礼。”溯冰一躬身,却没有让开的意思,“不过这种时候,就算是您也不能进入。”
“原来有这种规矩。”三皇子颔首,又道,“是我想多了,还以为是六弟让你在这里看守,不让别人进入呢。”
明明就没有人问他刚才想的是什么。他这么好似无意的一句话抛出来,连我都看得出溯冰的神色不太自然。
猜中了么。一看就知道这个小子完全不会撒谎。
三皇子的两个侍卫衣袍下面,似乎传出利剑微微滑出的“喀”的一声。
我隐约听见,吃了一惊,抢在前面大声问溯冰:“刚才有内侍带珞炎到这里,你看见没有?”
他一愣,然后摇摇头。
“啧,事情闹大了。”我后面那人嘀咕一声,与此同时他两边侍卫已经蓦地出剑。我听见那金属摩擦的声音心里一抖,而对面的溯冰却反应得比我快,油纸伞转眼换到左手利落地收起,轻轻避开左边一人的剑锋,一拨,又一刺,已经捅在对方胸口上;同时右手已经拔刀出鞘,挡下右边一人的剑,就势挥出去,逼得对方后退。
他这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全然不像是临时的反应。我惊叹一声,衣袖已经被三皇子抓住。“快走。”
我跟着他闯进寝宫。之前看不出来,他脚程倒是挺快。
“到底怎么回事?珞炎不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找他?”该说我自己没见过世面吧,未几已经被他们搅得弄不清事态,“还有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其实有人藏在旁边的,对吧?”
他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亏你能发现。”
他才要继续讲,一边倏地冒出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看见我们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样。我只当被发现了,接着会被赶出去,而那人已经高高举起手中刀,向我头顶劈下来。
只有那种时候才会感谢习武得来的所谓本能。我好歹也是个练家子,没来得及害怕,看准对方开得过大的空门,钻过去就是重重一脚。那人后退两步就刹住脚步,似乎也没什么事,那把大刀眼看就又到了我眼前。
我已经做好躲的准备,对面的动作却停了,我眼看着那个侍卫胸口染出一团深红来。
三皇子不知道拿什么东西从背后刺了他的心口。
我愣愣地看了看地上已经变作尸体的人,旁边那个华服的男人若无其事道:“刀拿上,跟我走。”
他刚才所用的凶器已经不知藏在了哪里。我突然觉得,他自打进了这座宫室,就已经不再是平日那个油腔滑调的男人。
我拖着沉重的大刀,跟在箭步如飞的三皇子后面。有那么一个片刻,再没有人冒出来阻截我们,取而代之的,往寝宫深处前行的路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尸体。
这是什么。
我到底在哪里啊。
这座宫室大而结构繁复,我躲避着横倒在我脚下的,还未冷掉的尸体,闻着不断浓烈起来的血腥味,感觉自己正在钻入一座再也走不出去的迷宫。我只能跟着他走,看着他的背影,数着自己的脚步。
我自己的脚步,咚咚地敲在心里。在这个几乎不变的节奏中,我隐约想到了一些事情。
这个男人,会不会才是最想做皇帝的一个人?
听说传位是要写在圣旨上的,如果是这样,擅长模仿字迹的他,是不是最有利的一个人?
他现在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拖着我防身,然后潜行到老皇帝身边去等候时机?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
珞炎呢?他现在在哪?
我正独自想个不停,前面的人突然刹住了脚。“差不多到地方了,再往前就是父皇的卧室,现在最好不再靠近。”他回头看向我,“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
我两手在身后提着大刀。它相对于我习惯了的袖箭,实在是太过沉重了。我的手腕在发抖,大概是因为这该死的重量。
可是,我不敢回避此时笼罩在心里的压迫感。紧张,还有一些恐惧。
“你瞪着我做什么?”他微微一笑,倒是回复了平日的神色,在旁边随意坐下来,也不管脚下就是不知何人淌下的一滩血。
“麻烦皇子给紫冥讲个清楚。”我控制着声音。
“也好。”他望了望天花板,似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
“父皇估计没料到他的身体会早早垮下来,之前未曾立储,是他的败笔。我那群兄弟,个个都长了和父皇一般无二的野心。他们行动得比我所想还要快,你方才所见的,恐怕就是各自带领手下厮杀之后的场景。我们来得巧,战场差不多已经不在这里了。”
“门口的溯冰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六弟的计策了。”他露出一个高深的表情,“溯冰年纪轻轻,武功已经名声在外,又与得势的六皇子交好,让他守住大门,四周仍在窥探的人便不会轻举妄动,他再带其他手下铲除宫室内部的散兵游勇,岂不简单。不过如果我没猜错,他这么做还有两个目的,并且,没有让溯冰知道。”
我几乎陷进他这似乎有理有据的阐述之中。他说话,从来都有逼迫着人去相信的力量。
“其一,这勉强可算是在保护里面的父皇和老将军,同时摆一摆忠臣孝子的样子,当然这需要那两人还活着才行,否则只是白费力。其二,他正在设法清空这里,”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免得弱小的我被杀掉。”
“不愧是三皇兄。”
不远的暗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毫不掩饰褒扬之意。我回过头,那边正走出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
三皇子起身颔首道:“你来了,玄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