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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两重天(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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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事情。
帷幔的下部溅了血,正沿着那纹理爬上来。擢明挡在路中间,他背后就是逃脱血腥味的唯一出口。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放面前的两个人过去,至少要把话问清楚了。
“大皇兄,若是为了皇位之事而来,六弟自当奉陪。只请放了珞炎,他还小,与此事无关。”
对面的青年像平时一般温文地一笑,可是实在和他现在的尊荣不相符。衣衫上喷溅了星星点点的深红,右手提着长剑,左手牵着一个瓷娃娃一般苍白而美丽的孩子。
“……珞炎,快跑。”他低声道。
那个孩子闻言,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擢明,消失在门外。
三兄弟,就这么见了一面。
如果骨肉之间总是要这么互相防着,当初何必要投生在帝王之家。
擢明的表情有些错杂。这种事肯定是有违天理的,不过此时已经由不得他顾念什么亲情不亲情。他是皇长子,才华、威信不输于任何人,皇位本就该是他的。猛地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快他一步,此时,他只能拼了力气去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
这一点,直到后来他失败,直到他成为了“徐烈”,也没有后悔过。
“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皇兄。”那青年收了剑,悠悠地说道。
“讲。”
“这次父皇突然病倒,不是偶然。父皇发病当日,就明白这一点,于是急招大将军进宫守着自己,特意做这种越礼的事情,就是为了防范再次遭人毒手。”
“你是说有人下毒?”擢明皱了皱眉,那些弟弟中间,原来也会有这等人物。
“大概,我也一直在意这件事。”玄晟接着说下去,“看现在这情况,父皇即便要立储,也已经没力气上朝了,估计会直接在寝宫里颁一道圣旨。如果要动笔写的话,有些人就会很有利。”
擢明眉心一凛,他知道指的是谁。
“我那天想到了这一点,便派人去给了寝宫的太监一些好处,把父皇发病之前一些日子里,众皇子送去的物品清单弄了出来。饮食倒还好说,若是有差错,试毒就能发现。不过,三皇兄送的是香料。”
“……香料?”擢明机械地跟着念,“那小子在里面动了手脚?”
“这也只是猜测。香料这种东西,做得好了,要杀一个本来就病弱的人易如反掌。只要把原料的剂量控制得法,可以只让父皇受害,而其他身子健壮的人浑然不觉。”
玄晟径直望进对方的眼睛,声音仍是如常的温和,语气却越来越笃定,让听他说话的人倾向于深信不疑。“所有御医都去过,谁也没查出病因,父皇一怒之下不再让他们进宫。这么一来,没有了这些灵敏的鼻子,更是没人能发现香料的端倪。你能指望老将军和一群太监宫女干什么?”
“看样子,十有八九就是老三了。”擢明道,随即又是一声嗤笑,“他想把储君的名字改成自己?朝臣会信么?”
“恐怕不会。”玄晟也笑,“如果他的本事只到这里为止的话。”
“什么意思?”
“他敢这么做,必然有八分把握。你我虽然和他不常来往,他这个人怎样还是清楚的。他平时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如今看起来,应该说是大智若愚吧?而且——”
玄晟停住话音,仿佛在故意吊起对方的胃口,“他,不一定就改成他自己的名字呢。想坐这江山的兄弟多得是,他有这种才能,无论卖给谁,都能得到好处。”
擢明点头,却又扬起嘴角:“那个人不是你吧?”
“当然不是。”
“那就好。”
“不过,皇兄切记,能用上这种方法争夺皇位的人,一旦成功,其他人便将成为他的口中食粮。我知道皇兄势在必得,不过还是奉劝你准备好退路。”
“承蒙你提醒。”擢明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皇兄,”那个总是像个读书人一般文雅的青年在他背后说,“收买三皇兄的,不会是你吧?”
“当然不是。”
“那就好。”
如今再想起来,当初玄晟那一番话,有多少迷雾在里面。
而自己竟然轻易地就被绕进去了。
炼城会的大当家终究和派去看门的弟子不同。虽说被水的锁链缠住周身,仍是勉力地从中间挣脱了一只手出来。
然而就到此为止,水色的长蛇紧紧地勒着他,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苍白的火焰让出了一条路,恭敬地等那少年走过去了,又合拢起来。
“……站住!”
珞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神色说不上是什么意义,只是淡淡地一瞥,抽身出了门。
徐烈身上几乎勒进肉里的束缚,此时瞬间散开在空气中。水珠发出嘶嘶的声响,化为雾气劈头盖脸地罩下来。
环绕在他身边所有方向的火焰,虽然从颜色上说明显不对劲,那股气势倒是一点不差。它们只是起了一人多高,密实地把这个一时无措的男人围在中间,却没有继续烧过来的意思。
徐烈定了定神,扯下被打湿的外袍蒙住头脸,看准门口方向一鼓作气地撞了出去。穿过火焰时,那一瞬间隔着衣服扫遍他全身的触感,不是灼热,而是近乎绝望的寒冷。
他顾不上惊诧这件事,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白衣的少年刚走出十几步远,徐烈脚下生风,转眼之间已经拦在他面前。
正对上那双寒潭般的眼眸。
“能摆布本王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过不是你。”
徐烈不去答话,直接疾风般地出手去抓那少年。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到一袭白衣,而对方才刚有机会微微向后闪了闪身。
那个自大的小鬼绝对躲不过去。
霎时间,徐烈只觉得一股冷到骨头里的风径直对着他猛吹过来,他伸出去的一只手像被冰冻住一般骤停在半空,离珞炎的衣襟就剩一寸,却没办法再去抓他。搭在肩头的外袍像片大落叶似的被吹走,掉进身后的水中。
男人眼里写满惊愕。除了少年越来越戏谑的笑意,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仿佛下意识地知道,方才有过什么东西猛地拦在了自己面前。这件事,他的眼睛不相信,可是身体上的其他部分都在这么惊恐万状地警告自己。
那似乎是一只雪白的巨鸟,带着死神般的冰冷吐息,恶狠狠地对着他的脸尖啸。
落下去的袍子正渐渐被水侵蚀着,渐渐,一根纤维都不剩。
“这个情景,你见过吗?”那个少年缓缓开口问道。
他那总是含着些笑意的嘴唇开合着:“见过吗?……擢明?”
徐烈才从愕然中转醒,听见这话又是一惊。
见过。
岂止是这个场景,就连对面的人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模一样。
“你……”男人僵硬地前进了一步。接在后面的问话却始终出不了口,仿佛连怎样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忘记了。
“本王固然会一直站在皇上的一边,只不过,你不要误会了,我算不上什么忠君的臣子。”珞炎道,夜风掀起长发,“人各有志。”
徐烈听着他说的话,愣了半晌,突然眉心一紧,竟是一副怒火冲天的神情。他的手在腰间一扫,已经握了一把短刀在手里。他平时惯用的是长枪,这东西也仅仅是临时防身之用,整天挂在身上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现在这种时刻除外。徐烈一声怒吼,刀刃已经流星般向少年划过去。
第一滴血却是从他自己身上溅出来的。
有什么暗器隔空打过来,不偏不倚钻进他左肩,几乎洞穿过去。
徐烈踉跄了两步,稳住身形,面前已经有一个纤秀的影子飞仙般落下来。
“王爷不擅武艺,这点小事就由奴婢代劳吧。”紫冥微笑道,“大当家意下如何?”
殷木舟望见湖心小筑的方向突然亮如白昼,眼皮又跳了跳。
话说这王爷果然是在自己住的地皮上放火啊。
他跳起身来,把长亭剑抓在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外。院子里已经影影绰绰地立了好些人,这让他很是欣慰。
大当家撑起这么个已成气候的杀手组织,手腕已经算是够了。但他始终忽略了一些事情。
一般门派,投入门下的弟子常常只带了一副身子骨,为的是学习武艺;也有的是想要一个名声好听的靠山,给自己将来铺路。
可是炼城会不同,在江湖露头不过三四年时间,里面的人有几个不是带艺入会。他们统统是看中了这里的财源滚滚,而名声这个东西,不要也罢。
大当家的毛病就是自负,于是他手下的一干人多多少少也有这个苗头。昔日大哥可能会倒台的时候,他们纷纷开始怜惜自己的能耐,跳出来,准备换个主人听命。
于是,只要二当家有技巧地放些流言出去,心下活动的人一批又一批。
“二哥。”一个剑眉青年走出来,站到他身边。
殷木舟表情一凛,长剑有意无意地掌心翻了个身。他一边脚下生风地往外走,一边空出嘴巴来问:“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胡狼?”
胡狼仿佛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瞄了旁边一眼,低声道:“二哥曾经喝高了,牵了紫冥姑娘的手,然后被打得三天起不来床……”
“……很好,跟上我。”
远处已经打得热闹,被围在诸多杀手中心的是个穿长衫的颀长青年。
长剑名为琢夜,剑身漆黑,而尖端却是寒星一般,反射着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鬼魅般游走。近他身的人,未待反应过来已经被刺中。
他的手法准得吓人。那些杀手谁也料不到他的剑会刺向哪里,结果一个个都伤在手脚筋脉上,性命无忧,却也动弹不得。片刻之间已经有七八个人如这般倒在地上。
一时没有人再贸然上前。苍崖略收剑势,环顾四周。
他从南向的大门冲进来的时候,正好望见里面起火。看此时这种时机,十有八九是王爷或者碧觞的作品。起火的方向离紫冥突入的东门更近,估计她已经赶过去。现在自己的工作,便是打散面前这些喽啰,尽快找上碧觞会合。
还站着的杀手们各自举着兵器,并不急着往前冲,包围得却更密实了,在医者周边虎视眈眈。苍崖警惕地防范着周围的人,却没留意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几个里面,有人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来。
一股剑气直逼后颈,苍崖惊觉,一瞬间转身,出手。敌方的兵器已经送至他的咽喉跟前,他却也抢在同一刻把琢夜剑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两人同时刹住了去势,僵立着对峙。这种时候,无论谁想投机地先动弹一下,另一方都有足够的时间以牙还牙,最后不过是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静了片刻。“穿红衣的小丫头,还好?”那个苍白的男人悠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