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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光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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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善被派跟上司聂先生去重庆出差。聂先生,三十五年纪,国字脸,能言会道,经常把自己打扮得头光面滑,西装革履,游走花花世界。但绝对不花心,他对妻子死心塌地,无比忠贞。从来没有在外面开小公馆养小老婆,办公室的人都见过他老婆,小聂先生两岁,相貌平淡,皮肤白嫩如婴孩,细长单凤眼,脑后绾了个髻,丰润富泽,憨态可掬。他们有两个儿子。全托付奶妈带着。所以两个人才能够到处去跳舞社交。聂太太跳舞特别好,不会跳舞的聂先生经常带着老婆出席各种正式或者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替自己扎台脚。他们夫妻经常出双入对,从善看见聂太太倒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可以乘飞机去重庆,偏偏改坐火车,一来一去得花费多少时间。
上了火车,聂太太微微颔首笑着:“还是坐火车好!不用担心被炸得粉身碎骨,世道这么乱,又是去重庆——陈先生不会怪我们吧。”聂太太老神在在吸着鼻烟壶,左手指一只硕大无比的翡翠戒指璀璨耀眼。
聂先生去打开水了。
从善摇摇头:“怎么会呢?只是怕路途遥远,怕聂太太吃不消——”
聂太太不支声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荒漠的神气,好象坐在她跟前的从善是透明的。吃晚饭的时候,聂太太热情的为从善夹菜,不断的劝从善吃,完全忘记了下午的不快。聂太太还喜欢看书,看小报,上了火车,不是吸鼻烟壶,就是看书读报,有时看他们打牌,她不大会打,挨着丈夫的肩膀,乱指挥,结果聂先生输得一塌糊涂。聂先生不怒反哈哈大笑,掐了把妻子的腰嗔句:“你分明是胳膊肘往外拐嘛!”
他们肆无顾忌地在从善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从善将眼转向窗户外边飞逝而过的风景,嘴角控制不住弯起。聂太太倒觉得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没话找话的问从善:“陈先生,听说你在国外学的是美国文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咱们中国的文学也传到美国去,让美国人也瞧瞧中国文学的厉害。”
从善忙胡乱敷衍道:“是呀,要的。——看来,聂太太也读过些书。”
聂太太歪在丈夫身边,轻声慢语诉说:“我在美国也呆过一阵子,在一所私立大学学习,才去了两个月,就遇见了我先生,我们在美国结了婚,后来我怀孕了,我们就一起回国了。总不能让孩子说洋鬼子话吧。”
语气里不无得意。极短一段话,机关重重,只看听得人怎么想——
她的话逗乐了自己的老公和对面的从善,从善发觉这个女人和善机智,口风甚健,难怪聂先生会被她收管得服服帖帖。
一个很厉害的上海女人。从善心想。
下火车前一天,聂太太晕车了,扶着腮帮哼哼唧唧,胆汁都吐出来了。医生也找不到一个,聂先生急得团团转,幸好邻车厢一个人备了药,给了他几粒,不至于方寸大乱。他服侍妻子躺下,自己也累得快虚脱了。
从善,聂先生,聂太太以及三三两两随从下了火车。直奔附近医院,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药。聂太太无精打采地缩在那件灰溜溜的灰鼠皮大衣内,头低得象快折断了似的,如同一只预备冬眠的松鼠。一动不动偎在聂先生身畔,睁着眼睛,气若游丝,茫茫得望着灰败的世界。
不得已,休息了两天,到第三天,他们才去应酬。欣慰的是,冬眠的松鼠又可以满场乱飞,继续跳舞。舞场上“聂太太”“聂先生”此起彼伏,却没人认得从善。从善也只认得“聂太太”“聂先生”,他对重庆完全陌生,上海的社交圈他也不大参与。人少的时候还好,人一多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了。留学回来性情就大变,变得喜欢静,喜欢独处。
看他没人陪他跳舞,聂太太介绍了几个女朋友给他。聂先生与聂太太跳了一支就不跳了,坐在角落里边抽烟,边欣赏太太的舞姿。出于礼貌,从善邀聂太太跳,聂太太大概是被他踩怕了,介绍了其他女性朋友给他练习。他挑了个最木纳的女孩子,结果仍把人跳跑了。他讪笑,回到座位。仍在讪笑,聂先生递过来一支烟,他摇了摇手,又摇了摇头。
“对了,我忘了你是不抽烟的,你是一个好孩子,我抽,我是一个坏孩子。”聂先生语带幽默。
聂太太香汗淋漓的跑下台,嘴巴里嚷嚷着:“谁是好孩子?谁是坏孩子?”她一屁股坐下,从衣袋里掏出鼻烟壶,吞云吐雾。聂先生指了指旁边的从善,再指了指自己道:“他是好孩子,我是坏孩子!”
聂太太撇嘴:“你想变坏吗?——”
聂先生紧忙举起手作投降状:“我不过想抽根烟。”
聂太太笑:“谅你也不敢——”又对从善道,“男人啊就得结婚,找个女人管着他才不容易变坏。”话题说着说着就绕到了从善身上,聂太太笑眯眯,问都不问从善,就自作主张要帮从善做媒:“我也是头一回替人做媒,不知怎么得见了你,光想着替你做媒,其他事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从善笑,狐疑她是否看过张爱玲的小说,本想接一句“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化解尴尬,又一想还是算了,免得吃她一记耳光。聂太太剥着自己的指甲,斜着眼盯了盯丈夫,聂先生立刻心领神会凑过来帮衬:“是呀,我太太这人就是热忱,古道衷肠,喜欢成人之美——从善老弟莫要见怪。”
从善听得有点稀里糊涂,踌躇间听得人群一阵骚动,舞台灯大亮,人群的包围圈里出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原来是大上海的歌后——白光小姐。穿了一件坦胸露背的西式小洋裙,蓬松蜷曲的披肩秀发,艳光四射,媚眼如丝,人们安静下来,听她唱歌。一曲《恋之火》消魂荡漾,春情迸发,听众听得早已经三魂没了七魄。白光轻轻扭动躯体,神情轻佻,眼光迷离,丹唇轻启唱得浑然忘我。
从善听得也痴了过去。聂太太推了推他,笑道:“陈先生,要不要我给你引见引见——”正说着,白光小姐款款来了,她和聂太太认识,两个女人客套寒暄一翻,切入正题:“白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上海警备区司令陈友增陈司令家的大公子——陈从善先生。”
白光大方得与从善握手。
她咦了一声,仿佛在从脑海搜索什么:“陈先生,我应该见过——”
从善想不起,不好意思得挠了挠头:“我们在哪见过?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
白光捂住嘴巴,兀自呵呵笑,嘴巴还不住道:“我想起来了——在上海。那天在百乐门唱完歌出来,一个人闲着无聊,就四处逛逛。没想看见街上也有一个与我一样无聊的人在溜达,不免多看了两眼,就记住了。不想,在这里又见到你。”
从善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心里空落落,又不停想着一个人,所以经常一个人压马路,压到深更半夜才回去。
聂太太笑:“女人中间就属你胆子大,换了我是不敢的。一个女人家的没事还是呆在家里的好。”
白光也笑:“我哪好跟姐姐你比啊,你是身旁有座靠山,吃穿不用愁,我是只能靠自己,都是环境逼出来的。小时候,算命的就说了,你是富贵命,我是劳碌命,忙来忙去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说罢,长吁一口气。
人群里出现短暂的沉寂,都不知拿什么话安慰她才好。聂太太握了握白光的手真心实意劝慰:“妹妹,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别灰心,慢慢来——妹妹,这会子怎么会来重庆?”
白光重又活泼开来,笑道:“跟导演谈下一部的电影,我下一部电影可能会拍《柳浪闻莺》——到时还务必要请陈先生多多捧场。大姐到时你也要带上姐夫一块儿来捧捧我这个妹妹的场。”
“一定,一定。”三个人异口同声。
聊了一会,宴会的主人来催了,白光起身告辞。一桌子人仍意犹未尽。
从善问:“白小姐跟聂太太很熟吗?”
聂太太道:“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经常在一块儿玩耍,后来我家搬到了河北保定,再搬到天津,搬来搬去,两家关系才断了。我从美国回来又才和她联系上的,不想她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就是婚姻不顺利。唉,女人么一辈子就图一个男人的爱。有时候我也替她着急,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碰不到一个好的男人呢?”
从善说不出话,觉得那个女人仿佛从来没有快乐过,她的快乐是一只白瓷猫的快乐,锁在透明的玻璃匣子里,她出不来,旁人也进不去。她习惯了供人观赏,久而久之她把别人的快乐当成了自己的快乐。只要有人看,她就会兀自在玻璃方块唱个不休,舞个不停。人群散尽,她只是一只白瓷猫。没有快乐,别人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没有老去的危险,他以为她们都是没心没肺,一只一只陈列在玻璃匣子中的白瓷猫。灵魂空洞,冰冷坚硬。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白瓷一样的灵魂,白瓷一样的冰冷肌肤,白吓吓的羊脂白玉,照映着她们冰凉的眼。她们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白吓吓得瞠着,望穿了眼珠子也盼不到一点真情真爱。从善的心里凉凉的,好象吞了一大桶冰激凌。
聂太太撂下他,拖着聂先生杀向舞池,表演她的拿手好戏——才在上海兴起的恰恰舞,上海没几个人会跳。这也是聂先生扬眉吐气的时候。聂先生陪着太太练得屁股和大腿都快脱节了,人瘦了两斤。肚子一点也没小,依旧圆咕噜嘟。聂太太卸下双色皮草披肩,与丈夫旁若无人的大跳特跳,光滑如水的银灰丝绸旗袍优雅飘逸,舞步华丽回旋。恰恰舞男女脚步截然相反,舞步轻盈活泼。两人跳得荡气回肠。聂太太的银灰色影子扫过来又扫过去,旁边的人看得眼花缭乱。正好那天请了美国乐队,他们难得看到中国也有人会跳,心下激动得不能自己,空气象点着了火。聂先生聂太太化成了海里的两条鱼,一条白色的灯泡眼金鱼,一条银色的东海带鱼。他们欢快得摆动自己的尾巴,将宴会的氛围推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