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10、第 10 章

　　早上。
　　龙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金币堆里醒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像人类一样地睡觉了。
　　要知道在以前，他都是沉入温暖的岩浆底部才能放心睡着。睡眠只是他打发无聊时间的一种方法，大多数时候，他根本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进食，魔法可以代替他的一切需要。
　　但和王子在一起的这些时间里，他逐渐学会了吃东西、睡觉，几乎就像普通人类一样。龙感到自己正在从内而外地发生改变。他发现自己是“活着的”。
　　龙从金币上滑下来，现在，就连滑下来的这个动作都让他感到有趣。龙站在地上，发现王子没有回他惯常去睡的岩浆平台，而是背身躺在不远处，看起来还没有醒。
　　——昨天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睡在这里了？
　　龙感觉自己对昨天的记忆有些模糊，他晃晃脑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像王子曾经做过的那样吓吓他。
　　“嗷呜。”龙凑到王子耳边，大声说。
　　可是王子只是皱了皱眉，没有醒。他的脸色惨白，额头满是冷汗。
　　龙发现不对，赶快把王子翻过来。
　　王子压在身下的衣袖浸透鲜血。
　　龙立刻撕开他的袖子，震惊地看到王子的右手臂有一块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伤口没有及时清理，伤口上面的魔法还在不断地侵蚀更多的皮肤。
　　——这不是，我的龙炎吗？！
　　龙努力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但喝酒之后的事情他记得断断续续，只记得他的龙炎失控，王子带着他跑，还有……
　　龙忽然睁大眼睛。还有，王子把他按倒在地，用身体为他挡下了偷袭的龙炎。
　　“你是笨蛋吗！”回过神来，龙第一次用这么有起伏的语气和王子说话，可惜王子此时听不到，“我可是龙，你见过被自己的火焰伤到的龙吗！”
　　龙围着昏迷不醒的王子转圈圈，焦虑得想要自言自语，又忍住了。
　　龙只会破坏，不擅长治疗，更没有治疗过什么人。
　　停止转圈，龙蹲下来，仔细查看王子的手臂。他可以让魔法停止，伤口不再扩大，但这并不会让伤口愈合，被魔法侵蚀的皮肉必须要及时割掉。而即使在受伤后立刻处理，被龙炎烧过的地方也会留下终生的疤痕。
　　何况王子把受伤的手藏了一晚上，拖了这么久，魔法蔓延到骨头，再对这条手臂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龙坐在地上，大脑空白地看着王子，心想，他是要当骑士的……没了右手，他要怎么拿剑呢？
　　躺在地上的王子轻轻哼了一声，眼睑微动，似要醒来。
　　龙一惊，下意识就是一个从前失眠时对自己用过的昏睡咒糊过去，王子立刻又不动了。
　　龙心道糟糕，这昏睡咒是对龙用的，用在人身上，不知道要昏多久。
　　……问题不大。龙摸摸王子的呼吸，毅然地站起身，又给他补了个冰冻咒（依然是龙版本）。
　　冰冻魔法冻结一切，连生命体征和伤口的魔法都会被冻结。
　　这下就有研究解咒的时间了。龙对着面前的大冰块撸起袖子，心想，我就不信，我的火焰魔法，我会解不开。

　　王子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好像有一百年。
　　他挪动不听使唤的四肢，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感觉自己的每个关节简直都要结冰了……等下。
　　王子呆滞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抖了抖衣服。
　　簌簌的冰屑从他身上落下来。
　　……还真结冰了啊？
　　王子揉着太阳穴，跌跌撞撞地往洞穴外走。高处的风总是很大，王子走到洞穴外，立刻就被糊了一脸的风。晃着腿坐在悬崖边的龙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看王子，他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风也把他的长发吹得凌乱。
　　“你醒了。”龙平静地说。
　　“啊、是啊，早上好，”王子抬头看高悬的太阳，“好吧，似乎不是早上……所以现在几点了？还有，昨晚你喝醉了，我问你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考虑得怎么样？”
　　龙还是平静地看着王子：
　　“你是说冬天的时候吗？当时你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冬天……？”王子迷惘地按住乱飞的头发，“现在不就是冬——咦？！”
　　他看到悬崖之下的荒原呈现一片灰褐色，半点积雪都没有。王子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空气也比之前暖和得多。王子完全混乱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龙向王子解释了他睡觉期间发生的事情，包括自己对王子用昏睡咒和冰冻咒，导致他一觉从深冬睡到了初秋的事。
　　“虽然你的手臂已经治好，但冰冻咒语我解不开，又不敢再用火烤你，只能等你自己解冻。”
　　说到手臂，王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受了伤，他抬起手臂翻看了一下，只见右手臂有道浅浅的火焰形疤痕，如同一个特殊的纹身。
　　“我只能做到这样，”龙带点歉意地说，“魔法总会留下痕迹。还有，这个，送给你。”
　　龙站起来，把手里一直拿着的东西交给王子。王子接过：
　　“谢谢，这是什么？好大一个黑色厚片，摸起来还……暖暖的？”
　　“我的鳞片。”龙说。
　　王子闻言啊了一声：
　　“你的……鳞片？是你平时脱落下来的吗？”
　　龙摇摇头，有点不舍地看着王子的手里：
　　“龙不脱鳞。我将它拔下来了。它原本在要害部位，是我全身最坚硬最好的一片。”
　　王子一听，顿时急了，他大步上前抓住龙的肩膀：
　　“什、我要你的鳞片干什么？要害部位……你的心脏？你把保护你心脏的鳞片拔下来了！疼吗？还能长出新的来吗？”王子急得恨不得扯开龙的衣服，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龙安抚地拍拍王子的手背，无名指的秘银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神秘的光。
　　“不痛。不能再长新的。”他拦下王子把鳞片塞回自己怀里的动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你给我最重要的戒指，我给你最重要的鳞片。鳞片上滴过你的血，它的魔力与我生命相连。只要我还活着，维持魔力的流动，你就不会受伤，也不会死去。”
　　王子显然被龙的话语所震撼，他望着龙，早秋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落在龙的发间，就如同王子手里拿着的鳞片一样，黑色中带着些淡淡的光华。良久，王子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抬起手将那枚鳞片虔诚地贴在心口，另一只手无尽温柔地，将龙脸颊边漆黑的长发挽到耳后。
　　“……我要，向你道歉。”最后，他轻轻地说。
　　“什么？”龙不明白王子在说什么。
　　王子低头，看着单纯懵懂的龙：
　　“因为我曾经说你不够懂得人类的情感，因为我曾经夸下海口，要向你阐释‘爱’。”
　　他抱着那片鳞片，就像捧着龙的一颗赤诚敞开的、毫无保留的心。多么沉重啊，他想道，表情有些高兴，不知为何，还有些沉重：
　　“……原来你已经明白，不，甚至比人类更明白。我只是给了你一枚冰冷的金属圆圈，一枚通常被人类用于彼此束缚的誓言……”
　　“束缚？”龙不解，“这么小的圆圈？就算上面有一些秘银篆刻的魔纹，但都是用来保持光洁什么的，而且时间太久，濒临失效了。”
　　“是啊，它什么也束缚不了。”王子知道龙理解成了字面意义的束缚，但他没有多加解释。他看着龙细长的手指，想到母亲也曾这样戴着这枚戒指。他想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残暴多疑的国王与病弱怯懦的皇后。想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个在衰老中日益癫狂，一个早早躺在六英尺泥土下。
　　龙不满地看着走神的王子，抬手戳戳他的额头，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你还没有说，冬天的时候问了什么。我喝了酒，什么也想不起来。”
　　王子回过神，闻言，他对龙眨眨眼，有些冒傻气地咧嘴笑起来：
　　“那个啊，我现在觉得，我似乎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冬天的时候呢，我们在现在站的这个地方，裹着毯子看星星，你当时困得要睡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当时问你的是——你愿意离开这片荒原，和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正如王子已经知道的答案那样，龙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爽快地点点头：
　　“好啊。”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宫。
　　首席法师匆匆地走进大厅，阴森的穹顶下，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华丽的宝座上，他的一头金发已经稀疏花白，混浊的蓝眼睛满是血丝，闪烁着暴戾疯狂的光。
　　首席法师行礼，头也不敢抬地弯着腰，瑟瑟道：
　　“尊敬的陛下，您曾经让我在先皇后的私人物品上留下记号，刚才我忽然感应到极其强大的魔力波动，应该来自离家出走的那位王子所戴的戒指，可以确定，他接触到了某种魔法生物。”
　　枯木般的身体动了动，一个呜噜呜噜、呼哧呼哧的声音在首席法师的头顶响起：
　　“魔法生物？在哪。”
　　首席法师的腰弯得更低，额头渗出冷汗：
　　“这，陛下……距离太远，无法定位。”说完，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果不其然，听完首席法师的话，国王深吸一口气，仿佛烧开的水壶一般的尖叫忽然在大厅里炸开：
　　“什么？！快去给我找！！！找不到就把你扔进高塔！顶层！！！”
　　首席法师的身体似乎在国王的尖叫里缩小了一些，他颤巍巍地说：
　　“陛下，这个魔法的时间太久，魔力已经消散得差不多，我感应到的魔力波动，起码是大半年前，可能是新年那个时候的了……但我一定尽力！我这就去找！”
　　“那、还、不、快、滚！”国王继续尖叫，“只有魔法才能让我永生不死，你们偏偏说大陆没有魔法生物，肯定是你们都想我死！！！”
　　他抖着满是皱纹的手，指着首席法师：
　　“你、我那死了的皇后，还有我的十三个儿子，你们都觊觎我的位置！你们都要害我！我要时时刻刻监视你们，我要所有人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陛下，我对您无比衷心……”首席法师抖得都快哭了，“那、那、那我先告退了……”
　　国王喊不动了，瞪着眼睛倒回他的宝座，整个大厅都回荡着他那呜噜呜噜、呼哧呼哧的喘息。好一会，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叫住已经后退到门口的法师：
　　“慢着。”
　　他用视力模糊的眼睛盯着从彩色琉璃花窗洒进来的阳光，那些轻快美丽的颜色，令他常年被怀疑和愤怒炙烤的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对首席法师说：
　　“告诉我的那些好儿子，当然，溜出皇城的那个蠢货除外；谁先把魔法生物献给我，让我的寿命延长，我就宣布他不再是私生子，而是我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