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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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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集篇
阳城是晏国的北方边境,这里人烟稀少,终年积雪,每年只有五月才有短暂的温暖,母亲说对犯人的惩罚流放阳关远比赐死更加残酷,没有什么能比终生都在思乡之苦中度过更加摧毁人了。
小时候我并不明白,阳城于我而言就是家乡,我只知道我是舍不得死的,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也再也看不见羽山的壮丽风光了。
阳关是晏国唯一不为御敌所设的关隘,自晏国建国以来从未有敌人自北境进攻,晏国极北雪山连绵,冰川广布,难以逾越,自成一关,故为阳关。
自我懂事起心里就藏着两个秘密,母亲并不是我的母亲。我知道无数个夜里母亲都在隐忍的啜泣,她生病昏迷的时候嘴里会一直叫我不认识的萱小姐。
每一年的固定的一天我都要向东南方跪拜,她教我左手掌心向内放于右手之上,手在膝前,拱手于地,头缓缓至于地,停留一段时间,后来我从先生那里学到这种跪拜方式叫稽首。
母亲非常勤劳,别的小伙伴的爹娘挣了钱都会给家里的孩子添置衣服和吃食,而母亲对此却并不怎么上心,她把所有的花费都用在了我读书上,她常年穿着那件打了许多补丁洗的发白的衣衫去砍柴、做活,洗衣,却把我送进了阳城最好的学堂。
临近雪山的森林中有一种紫蓝色的小果子,叫丹赤,是阳关独有的果子,有御寒养生的功效,但是极为难寻,有一次我逃学和两个小伙伴在森林中寻了几日,只得了一捧,我们把他卖给了阳城中的药铺得了三百文三个人分了,我满怀期待的跑回家把钱交给母亲本以为她会夸我,谁知母亲生气得把钱全部都扔了并打了我一顿,那是母亲对我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
晚上母亲为我上药的时候我看到两行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伸出手想帮她拂去眼泪,母亲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看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贪图眼前的利益那这辈子的收获也仅仅是这样,读书至少能让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阿娘没有本事带你游遍山河,便只能尽力给你书中的这一方天地。”那是我最后一次逃学。
我的成绩一直居书院的首位,为此先生为我免了许多费用,我逐渐意识到也许读书也能带来财富,有一次先生问我们长大后想做什么,同学们都说一个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吉海说他长大了想卖糖葫芦,想把糖葫芦的店铺开遍整个晏国,同学们都笑他没有出息,唯有先生夸奖了他。轮到先生问我,我想了许久竟答不出来,先生看着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时我还不知道念想对人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母亲的历节病又犯了,双腿疼痛无法屈伸,大夫的方子中有一味药叫琴乔北境极为罕见,我跑遍了阳城的药铺都没有买到,一位大夫告诉我也许可以去森林中碰碰运气,因此我瞒着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森林中找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小昙。
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小雪的早晨,天还没有亮,寻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的我知道是时候放弃了,那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最后一天。我习惯了做事之前权衡利弊,太过执着反而会迷失自己,母亲对我的教导一向如此。
我知道很多同学都在背后议论我太过于冷漠,我不知何为冷漠。吉海告诉我,不需要感情也不付出感情,便是冷漠。我从来顺着母亲的心意成长,卓越却不悲悯。而他们竟试图在寒冰的身上找到火苗。
密林的那边传来一阵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两个带着铁链的瘦弱的女孩被两个官差押着,艰难地在雪地里慢慢地挪动着。这样的女犯人在这里很是稀少,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通常活不到阳关。
那较小一点的女孩子一个踉跄扑倒在了雪地上,没了动静,饥饿和寒冷哪一个都不会怜惜弱者。但我并不打算多事,这样的事情在阳关很是常见。茫茫阳关,脚下的每一步都埋着离乡人的白骨。
另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没有说一句话,她平静地用嘴在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俯下身将自己的血和体温喂给了那个晕倒的女孩,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借着微微的月光我看到那两个官兵冷漠却了然的表情喉咙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那天我被那两个官兵打了一顿,因为我将自己仅有的食物和水喂给了那个昏迷在雪地里的女孩。那稍大一点的女孩冲我微微点了点头,笑了一下,月光在她眼中倏的闪了一下,很快便消失了。那是我在别的犯人脸上从未见过的。
城主得了重病,卧床不起,阳关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很快寻医榜文便贴满了大街小巷,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历任城主哪一个不曾名扬天下,战功赫赫,只有如今的城主晋阳上任的时候无人知晓其功绩。晋阳骑在他的驴子上晃着头说城西卖包子的叫朱豪三,绵画楼上穿绿衣的是晓晴姑娘。而历任城主从来不需要也不曾抬眼,在他们眼里阳关只有一类人,便是犯人。
揭榜的是个犯人,这样的人依律法只能待在城外,可是那天他们带那犯人去城主府的时候街上没有一个人,大家就跟约好了似的没有出门。后来城主终于好了起来,人们还是什么都没议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我又多了一个新邻居,据说是那位治好城主的犯人。像我和母亲这种没有罪却在城外安家的人很是少,而像我的邻居有罪却在城外有自己房子的人更是稀少,他们通常都与其他犯人住在一起。
又一场大雪来了,母亲的腿却好似没有以往那么抖了,我才知道邻居为母亲治病的事情。我拿着母亲做的靴子轻轻敲了敲邻居的门,心里还想着这男人的脚怎会如此小。
我一眼就认出开门的人是那天树林里稍长的那位姑娘,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她冲我笑,我站在那里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句话形容此时的感觉,原来我心中的成见比羽山的冰霜更加厚,谁说大夫就一定是男子呢。
人懂得爱需要多长时间,爱上一个人又需要多长时间呢,一眼就够了,可是那时候我还不太清楚。不清楚这毫无理由来的感觉,更不清楚这种感觉会持续多久。我只记得连绵不绝的羽山每一峰看上去都是小昙的身影。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背着母亲整夜坐在门前,只看到那些求诊人凌乱的脚印最终被纷纷落下的雪花抚平,却丝毫不会感觉寒冷和无趣,只因为那个门是小昙的门。
启安元年皇长子沈泽登基,大赦天下,小昙和她的小侍女却不在其中,我很疑惑。只有十恶才得不到赦免,而犯这些罪的人也从来没有流放这么简单。不过这与我无关,假如小昙只能待在阳关,那我也只在这里。可我却没发现母亲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母亲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在半夜哭泣了,相反她好像越来越快乐。那天早上起来,我看到母亲换了一件新衣服,说是新衣服是因为我从未见母亲穿过那件衣服,仔细看能看到袖口因磨损而掉色。不过那件衣服对于母亲来说太过花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衣服。
从书院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母亲让我向东南方跪拜的日子,以往每到这一天母亲总会提醒我早些回家,可是今日却没有。
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却没有使阳关温暖起来。我家门口围满了人,我走上前去他们都沉默着为我让路,人群散开我终于见到了背对着我的小昙,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抱住了我,然后我从她的肩膀和我模糊的泪水中看见了苍白的浸泡在红色的水里的手臂和安静躺在那里的母亲。
我想我就是这样的命运,不应该太过贪心,得到一份感情的代价也许就是失去另一份感情。小昙一直陪在我身边,别人告诉我男子汉要坚强的时候只有小昙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肩上让我使劲哭。
她把饭捏成团塞进我的嘴里,还掰着我的下巴一上一下的嚼。我半夜醒来看见她用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那里有漫天的星光。她拉着我让我坐在山坡上晒那没有温度的太阳。我感觉我才是犯人,而她从来都是自由的。
我的心好似缺了一块,我在无人的深夜里默默地修补它,却不是原本的模样,他们都不知道这回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伤口越来越浅。我从梦中醒来,身后是茫茫的迷雾,而眼前是小昙,我终于接受了母亲离我而去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