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西苒 ...
-
要想在沙漠中生存,就必须学会忍耐。
忍耐炙热,忍耐满目的风沙,忍耐随时要人命的无常的天气。
忍耐失去方向时的慌恐,忍耐夜幕降临后的孤独。
忍耐三天不喝水,五天不食粮,二十天不说话。
忍耐到最后,你已经忘记了你倒底在忍耐什么。
我不记得走了多久,只知道离雁山越来越远。离那片北漠惟一有生命的绿洲越来越远。
狂风卷走我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在这个只有黄沙的世界里,一个人的存在是如此无力与渺小。
在喝完最后一滴水后,我开始想念哭城。
不,从走出城门的那刻起,我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它。多么奇怪,我一直以为我的思念只会属于南方故土。而现在,我能想到的,却只有哭城。
想回去。
想回去……
我躺倒在沙里,望着浮云变幻的天际。烈日的光,在眼泪尚未流出之际便将它们蒸发殆尽。灵魂正不由自主地飘出身体。
“逆沙。”
这是临死前我唯一想要呼唤的名字。我很想告诉他,是的,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个没正经的。
那样的笑容,令人念想得心碎。
我用手遮住眼,嘴角尝到一丝苦涩。耳边,传来一阵萧瑟的驼铃声。
“快看!那儿有人!”
这是一个比天籁还要动听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有着一张惹人怜爱的脸,和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她好奇地望了我片刻,回头冲着她的驼队喊道:“是个活人!阿布,我找到了一个活人!”
我也找到你们了。在哭城之外活着的人们。
俄耳族的人,于北漠戈壁生活了世世代代。那是不为我们这群异乡之客所熟悉的人和地方。
西苒和她的阿布只是俄耳族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牧民。与其他人一样,一年中多数的日子里,带着自己的几十头牛羊去西面的草原放牧。西原上的草越来越少,于是他们只能越走越远。北漠成了他们想回却回不了的家。
但他们偶尔还是会带着驼队回来。在粮食与水耗尽前再离开。
自从把我救下后,西苒便一直不停地说着话。从她的阿布说到她的牛羊她的骆驼。她为每一头牲畜都取了名字。这个在荒原上漂泊了十九年的孩子,常年居无定所,却生活得无比快乐。
人的灵魂如果有颜色的话,那么西苒的灵魂一定是最明最亮的黄色。如同初升的太阳般耀眼。
“你同我们一起回西原吧,去见我们的族长。”她突然莫名地笑了起来,“我们的族长啊,都已经五年没回来了。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我明白的,这次他回来,一定是来娶我的。”
西苒的笑像掺了蜜般。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对于爱情,对于婚姻抱有的最美的憧憬。这憧憬曾几何时我也有过,但我已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战争扼杀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现实。
而西苒仍然年轻。年轻得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她像是一个私藏了许多糖果的孩子,时不时会拿出一块来与身边的人分享。
“知道他是怎么答应娶我的吗?第一天我跑去问他:我给你十头最肥的牛羊,你娶我好吗?他不答应。第二天我又去找他:那我给你三十头牛羊,你愿意娶我吗?他还是不肯。第三天我继续问他:给你我全部的牛羊,骆驼和马,你娶我。他又摇头。第四天,我对他说:你看,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你倒底娶还是不娶?”
“这一次,他答应了?”
西苒咯咯直笑:“他说:再等五个春天,带上你的牛羊来找我。记住,一头都不能少!”
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望着远方说道:“他是个好人。但他也很坏。族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折腾过。可他说:不折腾你们不行啊,谁叫你们一个个过得太安心。”
“有一次他竟然烧掉了西原上一大片草地,为的就是不让我们一直驻扎在那儿。他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否则不仅这个地方会烂掉,连人的心也会变烂。”
“于是我们就只好不停地走,不停地寻。等隔了几年再回去看,那儿的草竟然比从前长得更绿更茂盛了。那时候我就想,以后不管走到哪儿,我这辈子是跟定他了。”
“那可是会很累的。”我说。
“我才不怕!”西苒噘了噘嘴,满不在乎地又问我,“你呢?有没有想要跟一辈子的人?”
一辈子?
太遥远。
“没有。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在我死之前一定会很想很想他。”
西苒皱起眉头,似乎不太明白:“就这样?”
“嗯……这样就够了。”
西苒的阿布在此刻拉起了胡琴。这位老人很少说话,似乎琴弦才是他的嘴巴,琴声才是他的话语。那弦音低回流转,如泣如诉,将北漠的夜色衬得更为苍凉。
“你有没有听说过哭城?”
随着我这一声问,胡琴嘎然而止,西苒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她嘴唇颤抖着,许久没说出一个字来。
西苒的阿布把着琴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你去过哭城?”
“只是从南方逃来的时候路过那里。”我撒了一个谎。
老人沉吟一声,黯然垂下头。
“一朝过哭城,百年不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