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题》朱枢

2、开题1-2

　　昨晚六点来的救命短信内容很简明。
　　“可以。明天五六节下课后一楼的教师休息室见。”
　　二十个字在沈练脑中滚了一上午，除了笃定实在也嚼不出别的。腹|部隐有沉坠感，果然杨伟买的那些牛奶面包中午时就排空了。沈练忍着反胃，也觉不出饿，杨伟一如既往来的提醒午饭的短信叫他给直接给删了。
　　五六节的平台课老师早放了，沈练去一楼前先进了厕所。镜子里的人惨白到发青，额发有些贴，一摸全是汗。教师休息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一对师生聊得正欢。沈练陷进休息室的皮沙发里，把包按在腹部。等了五分钟人没来，他起身在饮水机那儿喝了小半杯水。又过了十分钟，沈练几欲起身去厕所的同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沈练放下包，站起来。努力直视对方。
　　“谢老师您好。谢谢您抽空。”
　　谢荼眯了眯眼，摆了下手算是招呼，两人一起坐下了。
　　沈练在上吐下泻的预兆里煎熬的时候，坐在隔着茶几的对面沙发里的男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维系敬仰聆听状已经是沈练的极限，至于对方说的内容只留下了“选题方向”的关键字。
　　“……其实我一直对上学期期末论文的主题很感兴趣。只是当时准备时间有限，觉得有继续深入的空间。”
　　沈练说完，只觉小腹抽得几乎坐不住要往前跌去，勉强稳住后抬头也是吃力，终究只是将视线留在对方的下半张脸，不至于显得太不敬。
　　微妙的沉默持续着。沈练看着视野里那张嘴缓慢地牵扯开，中途还抿了抿，最终嘴角勾出收敛的纹路来。
　　第一次离谢荼的笑纹这么近，沈练比他自己预料得要平静许多。谢荼静默地维持笑纹，沈练也就静默地持续望着那下半张脸。
　　“你那篇论文的确很仓促。”
　　男人的发声没有预兆。沈练有些状况外。
　　“南史部分有几处硬伤，脚注也有漏洞。”
　　沈练往后挪了挪，腰背有了支撑才得以抬头。对面的男人看着他，没有表情。沈练有冲动接一句“既然如此……”，但他到底克制住。
　　这像一个套。沈练还没有主动跳进去的觉悟。
　　于是，微妙的沉默又继续下去。直到有人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给你开张书单。等写好开题报告，你发到我邮箱我看下。”
　　谢荼说完，还看着沈练，似在等待回应。沈练支撑到这时，已经混沌了。他点了点头，便见谢荼从电脑包里拿出纸笔，摆在茶几写了两张纸，递过来。
　　略草的黑色繁体，不算棱角分明，却在意想不到的枝节处生出一份陡峻。
　　沈练的身体差不多已到极限，他近乎迟缓地把两张纸对折，塞进自己包里。
　　“那行，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个会要开。”谢荼说着，已经站起来。
　　沈练见了也想赶紧起身，终究是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站起来，发现谢荼略眯着眼在看他。
　　“……太谢谢老师了。”
　　“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反正也有我手机号了。发邮件也是可以的。”
　　说完谢荼就出了休息室。

　　沈练在厕所还没吐完，杨伟就已经赶过来。趁着男生呕完一阵，杨伟扳起那张快沉进面池的脸看了两眼。
　　“不行，脱水症状都出来了。走！打点滴去。”
　　沈练的肠胃也算是陈年旧病了。某年暑假也不知进了什么脏东西惹来场急性肠胃炎，之后就再没好过拖拖拉拉成了慢性。在沈练的价值观里，健康基本属于最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一项，沈练他妈又秉持着放养策略，这么些年也就杨伟还提心吊胆地伺候着，倒也可算作“久病成医”的衍生案例。
　　进大学两年，沈练这上吐下泻的也闹过好几回。所幸杨伟的堂哥杨一就在学校附近的医院里做内科，就近背着个浑身瘫软的沈练跑个十来分钟对杨伟来说也日益轻松起来。
　　“你家沈练还要不要肠胃了？以为慢性就约等于无罢，哼，老这么磨来磨去迟早病变。”架着幅银边眼镜的男人冷着敲电脑。
　　说实话，沈练一直觉得这位哥的哥颇难应付。表情变化不大，自己能听到的也无外乎冷言冷语。这类城府深沉眼珠转两圈都让人冒冷汗的存在总让沈练心生无力之感。
　　“还是便检吧。沈练你自个儿行么。”杨伟倒是维持一贯的和煦貌。
　　沈练对两兄弟共处一室这冷暖反差一直适应不来，赶紧拿了病历和磁卡转身走人。出了门诊室想起包没拿，回到门口里面两人正掐着。
　　“杨一你他妈注意点措辞行么！戳来戳去的你能得点什么好呀！”
　　“你也就在我面前装横的出息了。打算伺候到什么时候啊？”
　　“你管得着么你！”
　　“你那点破事我是懒得管。”顿了顿，“只怕以后叔叔阿姨哭着找上门来这事还得落我头上……”
　　屋里屋外都沉默。沈练把胃液胆汁也要吐干净了早应该再排不出水分，但听着听着终究还是冒了冷汗蹲下来。这么把脸埋进手掌，指尖是发迹的潮冷湿漉，肠子也应景地又纠结起来。
　　“沈练、沈练。”
　　多少年了。不用睁开眼，也能在一片黑暗中看见杨伟呼唤自己时那近乎卑微的神情。
　　“沈练。”
　　沈练抬起头，将视线固定在锃亮的地面上，借着杨伟的支撑才得以慢慢站起来。有过瘫软在宿舍床上看着杨伟清理自己吐的一地秽物的经历，沈练早应该麻痹了的羞耻感此刻叫嚣着翻滚起来。他憋着气瘪着嘴瞪着眼低着头，生怕疏忽之间就再也掌控不了什么。
　　“沈练你不要急。慢慢来……”杨伟扶着他，低声道，“……慢慢来就好了。”
　　这是杨伟的必杀技，在沈练最不堪一击的时候低声吟诵的咒语。
　　沈练忍了再忍，还是在抵达厕所后甩开杨伟的手冲进单间，撑着膝头在一阵阵反胃的酸楚里落下空虚的泪。

　　点滴还剩一小截的时候，林小开来换杨伟的班。杨伟走之前去医院食堂转了转，拿着杨一的卡打了些清粥小菜留给沈练，又诅咒完企图夺食的林小开，便赶回实验室去了。
　　林小开吃过晚饭来的，也就在杨伟面前作一作夺食的架势罢了。眼下摸着过度进食而浑圆的肚子，瘫在沈练旁边的点滴躺椅上已然昏沉欲睡了。
　　沈练再一次从肠胃炎的混沌里清醒过来，在心里过着下午教师休息室里的场景。突然记起什么，用空闲的手翻包翻出对折的两张纸，平摊开。
　　两张纸上白底黑字的，坦坦荡荡二十多本文献。还不乏《宋书》、《南史》这类的大部头若干。
　　“我给你开张书单。等写好开题报告，你发到我邮箱我看下。”
　　当时听谢荼说得是轻巧跳脱，可一旦回味出“书单”和“开题报告”的内在联系，沈练恨不能再纵身跃进之前那□□的混沌里去。正想着，点滴室门口闪进一白大褂朝沈练走来。
　　沈练踌躇着，还是先开了口。
　　“杨医生怎么来了。”
　　“杨伟叫我下班前来看看你。”
　　果然是意料中全不留转圜余地的直来直去，沈练平躺着，承受来自杨一的俯视就愈加艰难起来。杨一看了看点滴瓶对了下时间，瞄到一旁睡死了的林小开，插手皱眉一脚踩下去。
　　“啊疼疼疼疼……疼……”
　　“这椅子不是谁都能躺的，要给你补一针么？”
　　“哟！是杨医生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林小开谄媚着站起。可能是针筒的威慑力太大，林小开一展瞬移已溜到点滴室门口，“二位慢聊，我透透气去。”
　　本来林小开的存在还能稀释下空气里的粘稠，他这么一走，沈练顿生孤立无援的悲壮感。
　　“沈练。”
　　杨氏两兄弟的声线相似度还是很高的，只是杨一略低沉些。这一声唤从杨伟那儿听了不下千万遍，如今被杨一道来却叫沈练眼皮都跳起来。
　　“你……”
　　“……”沈练坐直身子。
　　“……该照顾好自己。”
　　沈练一声“喳”差点脱口被生生吞下，垂下视线勉强点头应了。
　　“点滴要好了。我去叫护士，就不再过来了。”
　　沈练还在斟酌来一句“给您添麻烦了”会不会过于矫情，杨一已出了点滴室。

　　坐着林小开的自行车后座回到宿舍已经十点。一身身冷汗出得粘腻难受，但澡堂关了门这个时节沈练又实在没勇气冲凉水澡。问林小开借了瓶热水兑着抹了遍身子，都已经爬上床了，翻来覆去却睡不着。
　　等沈练在桌前坐定开电脑，亮着小灯挂着耳麦的林小开转过头来。
　　“你干嘛？折腾了一天还不睡。”
　　“唔……还有些事。”
　　“……不会是惦记着那个课题吧。”
　　沈练也只能叹气。都说性格决定命运，眼下看来，是性格决定死法。离提交申请还剩六天，既然要先给谢荼过目，那最少也要预留出两天时间。等于说，四天要灭掉那串书单外加码出开题报告。
　　“导师搞定了？”
　　“嗯。”
　　“我认识么。”
　　林小开除了本专业，还修了中文的二学位。沈练的专业课他大体都听过几节。
　　“……找了谢荼。”沈练开了超星一本本拖着书单上的书，等着林小开吐槽。
　　“谢荼么，嘛，该怎么说好呢……真是无趣的结果。”
　　接下去林小开就再无声响。预料中的吐槽这么草草了事，沈练虽有微妙的不甘，但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这是他开的书单？”林小开悄无声息出现在身旁。
　　“嗯。”
　　“啧啧，果然够长。想当初他是怎么上的诗经和古文史，就晓得跟他做课题不死也要褪层皮……被我说中了吧，要被逼死了吧，眼看着课题还没批下来才写个开题报告就要英雄扼腕了吧。”
　　沈练的情感与理智分裂了。理智上他认同林小开的一切未卜先知与幸灾乐祸，但感情上又实在不愿接受是自己跳坑逼死自己的事实。
　　“你还剩几天？”
　　“四天。”
　　“包括书目和开题报告？”
　　沈练白过去一眼。
　　林小开嘿嘿笑两声，凑近电脑看了会。
　　“真是谢荼的风格，居然现在叫你补史籍。册……每部都能当凶器使了……这样，你跳过这些权听我说几回书，临了你报告呈上去之前我给你校一遍没啥硬伤不就得了。”
　　“你又来……上学期那篇南朝论文也是您说的书校的文吧，还不是硬伤若干？”
　　“哟呵！你小子跟我较真也先掂量下自己历史盲的立场。”
　　“非也非也，人谢荼说的。”
　　这下林小开没话讲了。他和沈练一起上的谢荼的上古文学史。为着挑战权威的快感，他曾课下和谢荼“探讨”过之前讲课过程里的一处“硬伤”，结果谢荼当场从电脑里调出最新的考古文献冷声一句“历史系学生不至于不知道罢”。
　　“妈的，沈练你个祸水。你一自虐狂怎么每次不忘找人陪葬？罢了，我温故总比你知新来的快，爷算是跟谢荼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