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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中期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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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练褪了凉拖,赤脚踩上地毯。他很不喜欢赤脚,经常做的一个噩梦就是在街上走了半日猛然惊觉自己没穿鞋。来这的第一天,谢荼就没招呼他客用拖鞋或鞋套之类的,他便以为谢荼家从不备这些就劝自己还是入乡随俗罢。现在,眼看着套在这位张生脚上的牛皮拖鞋只觉刺眼。
刺眼归刺眼,沈练也不好说什么。剜了那鞋两眼,沈练暗自吐槽“我还莺莺呢”便抬了眼皮直视张生。不曾想,这张生竟全无半点书生模样,大热天留着络腮胡子,人是黝黑又健硕。
这“张生”见男生站在玄关直直看他,便也打量过去:清瘦,少见的白,一双眼睛生得极好。他便扭头朝谢荼露骨一笑,毫无意外地吃了谢荼一记白眼。
“是叫小沈吧。”含义不明的“嘿嘿”一笑,因着中气十足的声线倒也并不讨嫌。
“你少逗他。”谢荼按着“张生”膝盖起身,往厨房走,“他送了西瓜来,我冰到现在,小沈你直接挖了吃吧。”
谢荼出了厨房见沈练已坐进单人沙发,拿了什么书在看,便问“叫人了没。”
沈练抬头看他,没应声,倒是一旁的胡子男嚷起来,“叫了叫了。你这人怎么这些年毫无长进呢。”
沈练接过谢荼递过去的半只瓜,谢荼空出手来便摸了摸男生的头,又坐回胡子男身边,也不应他刚才那句话,只问“账目呢?”
对这两人的关系,沈练脑中转了十八弯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有“账目”方面的联系,咽下口中汁水他说了一句,“老师我去里屋吧。”也不等谢荼反应,就起身捧着西瓜进了小房间,随地拾起本书,看了起来。
等谢荼过来唤他,已是个把钟头之后了。谢荼看着他怀里只剩青白瓜皮见不到半片红,笑道,“原来你这么爱西瓜。冰箱里倒要常备一个。”
沈练听房里静得可以,便问谢荼。
“张莘啊,他去书店了。”
“……淇澳?”
“恩,他是股东,半年来一趟,总要去看看。”
沈练听林小开说过,淇澳是谢荼与大学同学一道开的,想来便是这位张生了。既是同窗,之前那些形状倒是可解了。
沈练莫名的心情好起来,便把瓜皮塞进谢荼怀里,自顾出了房间。
谢荼见他这样,便想自己之前那句“叫人了没”真不该说,沈练的懂事得体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自己总要忘记。
到厨房扔了瓜皮,洗完调羹,谢荼看沈练一副钻进书里的样子,便坐过去瞥一眼。
又是本电影方面的画册。
谢荼心里一动,手掌盖过图去。沈练没想会被扰,转头看他,谢荼正欺身,沈练防不住,两人就这么顺势倒进沙发里。
“老师。”
沈练想不到谢荼没头没脑地突然来这么一出,揪着眉头看他。
“小小年纪皱什么眉。”
这话一出口,谢荼又悔。定睛看清楚身下人的面孔,还不够,用手指细细摩挲,肌理紧致,的确是年轻人独有的,才放下心来把脸埋进对方肩窝。
“老师……”
本是离得极近的一声唤听在谢荼耳里遥远得好似来自远方,直到背脊感受到温热的抚摸,谢荼才又支起上半身。两人对视片刻,谢荼被沈练拽住领口往下一拉。唇舌交缠,进进退退。谢荼只觉黑暗中,双眼渐热,而心却凉到了底。
原来是真的。
吃完冰镇西瓜的唇舌,那凉丝丝的淡淡甜味,果真叫人迷醉。
这张莘本是北方人,到南方读了四年书,交得谢荼一个朋友。谢荼嗜书,想读的本子周边书店却总遍寻不得,正逢张莘家里本就是做的这个行当,于是每每透过张莘的路子搞到市面少见的本子。时日久了,两人一合计,便开了淇澳。谢荼拿出四年攒下的几万奖学金投进去算入了股,张莘虽占了大头但想想平日里的书单都靠谢荼思量,自己回老家后这边更是只有谢荼一人关照,便索性五五分。两人都不爱计较,谢荼出的书单又总契合着学术界动态尽是些别家门面见不到的书,加之书店离母校近少不了人捧场,这么一两年间,淇澳声名就大起来。开到如今十余年了,国内国外皆是盛名。
张莘本就想着练个手,没想过淇澳能这般有声色。一年里大部分时候都忙着处理家中生意,每年抽空过来一两回,说是看书店,主要也是为了和谢荼聚聚。
每次来,少不得要请谢荼吃饭。这一次见过沈练,更是心心念念要谢荼把男孩子一并带过去。谢荼想这也是好事,三个人一道出门也算避了嫌,和沈练一说,他果然答应得爽快。谢荼只当他嘴馋,沈练却是打定主意除了要吃到撑,但凡能听到点谢荼的事也是收获。
地点竟是定在学校附近颇有名气的一家川菜饭店,张莘先到了包厢,看他的样子已经下了单。等几个热炒菜端上来,沈练更是哑然,满桌尽是些红椒辣油的菜色。沈练见谢荼镇定,黄酒配冷菜还一面和张莘谈笑着,便把狐疑压下。又见张生数次瞅自己,只好埋下头去努力吃菜——那几道热炒除了辣些,味道倒是很不错——但到底被张生看出端倪。
“小沈放心。这点辣对你谢老师来说算不得什么。当年他什么不吃啊,全无忌口,吃货威名远播呀到了却落了个胃病,哎。”
谢荼见张莘提起旧事,也不搭腔,只愿他就此收了话头。不想沈练倒是来劲了,和张莘一搭一唱。眼看着张莘开始细数当年他们几个吃货的丰功伟绩,谢荼知道他是真来兴致了,这时再要他闭嘴也不现实,只好自顾捡些清口的菜吃着。听张莘抑扬顿挫,拿年少轻狂下酒,自己竟是有些醉了。谢荼又去看沈练,那孩子一瓶啤酒已经见底,又被张莘唬着喝了一小杯白的,眼下面若桃花,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谢荼便想,三人这样下去没一个清醒的,好歹这里离自家近。张莘车也不能开了,沈练这情况也别骑车的好,索性都到自己家里睡罢。
这时突然听张莘滑出一句,“其实最早小谢没半点吃货的能耐,全是厉老爷子给带出来的!”
谢荼一个眼刀还没丢过去,张莘自觉失言倒是先识相地调转话头。谢荼便又看沈练,男生不像是听出了什么,还是先前那副盎然神色。听张莘开始掰扯他姓名的老梗,谢荼才安心下来。自己还握着玻璃杯,便搁到桌上,这才发现厚实的暗花桌布被自己不自知地洒了一滩黄色酒渍。
“你们南方人的前后鼻音啊,我真真是受不了……你不会也以为我是那折子戏里的张生吧。”
见沈练“啊”了一声,谢荼便蘸了酒水在玻璃转盘写了个“莘”字移到沈练面前。
“这不是xin字么?”
“小沈无知,只怪你个老师没当好。”张莘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哈哈笑起来。
谢荼只好叹气,“多音字罢了。”
“哦对,莘莘学子嘛……”沈练嘿嘿笑着敲了下头。
他难得糊涂,可见是喝高了,谢荼只当别有生趣。
三人各笑各的,回响却齐了。
谢荼醒来时凌晨两点,到两处双人沙发转了转,走进厨房喝水。张莘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哑声讨水。
谢荼递过去水杯,“来这还喝白的,是家里喝不够么?”
说完又回到小房间。沈练蜷着身子裹着绒毯,睡得很沉的样子。不知梦到些什么,眉头拧在一起。谢荼想起前两天自己那句“年纪轻轻的皱什么眉”,叹口气,出房间时把门带上了。
张莘没回厅里的沙发,谢荼进了自己卧室,男人果然站在玻璃拉门外的阳台上。
“出来干什么,不热么。”
“闷得慌……真亏你呆得住,门窗紧闭整日开着冷气你以为就好么。”
“你这次来,话真多。”谢荼在阳台的躺椅坐下。
“是有点。”张莘无声笑了,“近来总觉着心里憋得慌。这次看到小沈,就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谢荼不像是打算回应,张莘就自顾说下去。
“吃饭时你不是去了趟厕所么。我那时便问他,和老头子整日混一起有啥意思。他那时已经困了,却突然摆了特严肃的面孔给我。你猜他说什么。”张莘顿一顿,“他说,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话说到这份上,不言自明。张莘停下话头,夜的沉默就池水般荡漾开来。谢荼看上去一派镇定,不晓得心里在想些什么。张莘想,这男人从以前就这样。一张面孔示人,从不让别人看进他心里。这次来竟见他身边有了新人,张莘还很是欣慰。晚上这顿饭一吃,现又见谢荼摆出这副面孔,张莘的心就凉了半截。
自己以前真心想陪在谢荼身边,被他察觉,冷言冷语逼走,如今想来只怪自己年少气盛。可现下张莘不得不承认,也许就算自己一路陪着他,这么十几年下来,谢荼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以为谢荼会为了谁改变,大概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
“小沈是聪明,心思却太重。”张莘又开口,“他初见我时没少看我那双拖鞋……你啊,怎么就一点长进也没有,非要身边人迁就你。不自己备鞋,你就让人家光着脚,不送条沙发过来你就让人家睡地板。只是冤了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你哪里来这么多话……”
“你就听着罢。除了我,如今还有谁念你。”
谢荼不搭理,这对话进行不下去。年轻时张莘最怵这个,谢荼爱把沉默当防具使,自己除了无法突进的焦躁也无可奈何。现在,张莘倒有点能够理解他的沉默了。看来,还是自己长进了些。
第一次见面,见沈练直接拿了本电影类的书,张莘还颇为动摇,他认识的谢荼不是会容别人作替身的人。直到包厢里沈练说出那一句话,张莘才终于有些明白了谢荼留他在身边的原因。
十几年前,面对自己的劝,谢荼也只是回了这么一句: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远方天际泛白,张莘留下一句“我这就回去了”,转身进屋。
阳台上的谢荼定定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小沈?你怎么站着?”张莘被孤零零站在客厅的人形吓了一跳。
男孩像是才回了神,看过来的双眼还是迷蒙。
张莘一时不知是羡慕还是嫉恨,话喷出口又状似轻的,“你站在这又听不到什么。”想想自己活到这岁数居然和毛头小子置气,又是苦笑。
“……那有什么意思。”沈练却淡淡回他,“我等他讲给我听。”
张莘再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来覆去只剩一句:谢荼究竟从哪找来这么个宝贝。便取了自己东西要出门去。临走前,到底还是留下一句。
“拖鞋是我自己置的。他对这些,从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