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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知己 ...

  •   “只盼你来世投个好人家,不要再做我北州王的儿子。”

      北州王的声音如颇旧的老风箱,沉闷而悲怆。说罢他咬着牙上箭拉弓,泪水止不住地朝心底流,被刀剑磨出茧子的手却是没有一丝颤抖。

      晏惊寒仿佛早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袭白衣飘飘如拯救苍生的上仙踏云而来。他面无惧色,深邃的眉眼带着温柔的笑,烟色氤氲,好似即将乘着白鹤远去。

      干凝的血粘住了眼皮,他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无比辽远的天。

      阳光正好,白鹤群飞,他像奔赴一场极乐之宴般去奔赴一场死亡。

      风扬起白衣,他只平静道:“余幼时见书上说“落花时节又逢君”,当时不解其意,如今倒是明白二三分了。父王,来世再见了。”

      金戈铁马,只为塞上满开桃花。晏惊寒以肩扛住巍巍山河,他要去追寻八千将士的冤魂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又逢君啊~”

      他唱啊唱,声调悲凉。天地阒然,唯有鹤鸣不休。

      可是塞上何时才能开满桃花?他又何时能在落花时节再次相逢呢?

      鲜血如同一朵骤绽的红菊,火一般在胸口肆意盛放,覆满每一个角落。干涸的眼角逐渐缝合,只短“呵”一声,二十岁的晏惊寒就这样与人间别过,永赴极乐。

      他像一只为天下而受难的鹤,被箭矢钉死在木柱上,背负起所有的苦难与晦暗,受尽苍生的瞻仰。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挖出一身清傲鹤骨,挫成一块镇守大燕的圣碑。

      谢简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是惊恐还是震撼?他吓得尿了裤子,当即求饶,答应复绘雁京的军舆图和列阵布防图,靠着卖国求荣他得以捡回一条狗命。

      因为有了军舆图和列阵布防图,梁军士气高涨对雁京军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占尽了上风。北州王立刻觉察到不对劲,想到谢简之那小子素来是个磨平了膝盖的软骨头,他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重新派兵列阵,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让原以为胜券在握的梁军顿时乱了阵脚。北州王战旗一挥,雁京军趁机反扑,打得梁军四处溃逃,连旌旗都扔了。

      梁军首领在将军帐里暴跳如雷,踹翻案几,怒骂道:“北州王这个老小儿,他日必将之挫骨扬灰!”

      诸将皆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肃杀到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有个鬼灵精的,瞧出了首领如此恼怒的症结所在,探出脑袋,满脸堆笑地说道:“将军莫恼,这一切怪就怪北州王那个老匹夫心太狠,自己儿子也下得去手!既然他如此绝情,我们又何必同他客气?晏惊寒之前也没少杀我大梁将士,将军若是有气,大可宣泄在他身上。”

      鞭笞火烙,啐痰剁指。他们最终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晏惊寒刚刚冷去的尸体上。

      ————————————————————————

      燕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而晏惊寒的尸骨却是一直找不到。

      北州王夜里常常被噩梦困袭,嘴里止不住地喊着:“小寒,小寒!”

      梦中的晏惊寒只是一具粘着点皮肉的骷髅,鸡蛋大小的眼眶里放着两颗趴着虫的眼珠子。他小指少了半截,掐住北州王的喉咙,扭曲地哭道:“父王,你好狠心,好狠心呐!”

      北州王不敢直视,亦不敢祈求原谅,只凄声道:“小寒,不要怕。待山河重整,父王就来寻你。”

      待醒来涕泪纵横,花白须成绺,枕头早已被泪水浸湿了。

      柳雾观得知晏惊寒惨死的消息时,已近黄昏。

      就在那天晚上,扶阳街道上有一匹雪白的骏马飞奔着,马蹄溅起的的泥水绽出大大小小的斑点。

      “哒,哒,哒——”沉闷的马蹄声搅得人心神不宁。

      已过了亥时,寒风剐得人脸疼。街上漆黑一片,只有倾凤门前的灯笼还亮着。

      柳雾观急勒缰绳,马蹄高扬,翻身而下。朱红的宫门紧闭,仿佛能隔绝所有的悲伤和死亡。

      最终他还是没有夜叩宫门,他不相信他的父皇,在他身上覆满无情的冰霜。

      他直接掉马回府,冒死密调亲卫。简单地改容易面后,他用假令牌让守城将领打开城门,连夜奔赴雁京。

      柳雾观带着亲卫在大漠、荒山里不眠不休地找了三个日夜,最后在“孔雀海”的尽头找到了晏惊寒的尸骨。

      “孔雀海”并不是海,而是沙漠。在极西之境,处处都遍布流沙,毒蝎蜈蚣暗涌,据说鲜少有人能活着走出来。

      那是一个秋天,白草枯萎,虫蚁窦生。

      晏惊寒被剥去了衣服,被梁人赤条条地丢到“孔雀海”里喂狼,身上插满了箭像个刺猬,处处都是被凌虐后的青紫斑块。殷红的伤口爬满了白蚁,腐肉都被啃食光了。

      没有人知道柳雾观是怎么活着走出“孔雀海”的,只知道他出来时双眼结了一层厚重的霜,少有地落泪了。

      迎着朝阳,他骑着白马出现在山坡上,亲自背着晏惊寒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北州王府门前。

      他的故友永远不会老,永远都是二十岁的明亮少年。

      ————————————————————

      看到晏惊寒尸骨的那一刻,铁骨木心的北州王还是忍不住酸涩了眼。

      是夜,晏惊寒生前所住的的屋子灯火通明。第二日,北州王才颤颤巍巍地从房里走出来。

      风霜侵鬓,当时刚过四十的北州王竟在一夜之间白了头。他扶起跪在灵堂上泣不成声的晏辞君,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君儿莫怕,你阿哥只是早我们些去极乐了。活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好的。”

      北州王本性温润而乐观,他素来珍视生命,从不轻言“死”字。纵使身处绝境他亦相信能扒开阴霾,绝处逢生。

      晏辞君从未见过那样悲观绝望,那样面容枯槁的父王。她擦干了眼泪,紧紧握着北州王的手,涩声道:“君儿愿承父兄之志,以骨为剑,化血肉为壁。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屈服于梁人的铁蹄。”

      北州王含着泪,亲自为晏辞君披上银甲带戴红缨盔。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北州王的女儿,而是蜕变成了驰骋黄沙的飒爽女将。

      晏惊寒最终被埋在明月江畔,雪山脚下。北州王亲手在坟上种了一株桃树,总有一天会在落花时节再次相逢的。

      这之后柳雾观就不见了踪影,晏辞君找了好久最终在兄长的坟前找到了神情怆绝的他。

      柳雾观卧坐在墓碑前,一脸寂然,脚边还倒着几个酒坛。灰青色的麻衫层层叠叠散开,一顶斗笠扣在胸口,露出的竹篾钩得领口发毛,腰间悬着掉漆的酒葫芦正滴出酒来。

      “与你们相识已经用光了我半生的气运。你知道为什么那年我从山坡下滚下去却不喊不叫,非要自己爬上来吗?因为我不着急,知道你们会永远等着我。我知道时移事易,后来很多人都在大雪里走散了,可是你们会回头会永远等着我。”

      这句话柳雾观是笑着说的,只是不知为何笑着笑着眼底就起了白雾,浮现出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

      那笑声毫无生气,一时分竟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晏辞君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什么也没有说。

      她知道她永远地失去了兄长,而他也永远地失去了一生知己。

      半晌,柳雾观才转过身看了晏辞君一眼,取下酒葫芦一饮而尽。浑浊的酒顺着喉咙滑下,他一脸坚定地说:“小寒不在了,可是我还在。从此柳雾观不止是柳雾观,也是晏惊寒。我带着他生,带着他沐浴人间的太阳,带着他去看山川湖海。”

      “咚”的一声,酒坛炸裂涌出浑浊的陈浆,绕着草鞋流过。

      “我柳雾观在此立誓,尝遍世间美酒,荡尽天下沉疴!”

      柳雾观如果不是生于帝王家,他大概要做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游侠。

      他要骑上栗红马,身背蓑衣斗笠,带上芒鞋银剑,行侠仗义一生。要去江南听听雨打芭蕉,也要去塞北看看快意恩仇的江湖。

      可是他是大梁的二皇子,是宸妃的儿子,这就注定了他此生难以为自己而活。
      ————————————————————
      雁京将士和兄长的命,谢简之得还。如果不是他急躁冒进,违反军令追敌,如果不是他后来出卖了雁京,他们都不会死!

      况且,自遁入大梁后,祸害百姓危害忠良的事谢简之也没少做。如今再见到他,这是要新仇旧恨一块儿算了。

      晏辞君捏紧拳头,叱咤道:“谢简之,我也要让你常常被扔到大漠里喂狼的滋味!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谢简之突然变了脸色带着几分悲戚,恨声斥道:“北州王府的人又都是什么好东西吗?你父王是全天下最蠢的蠢人,他蠢到注定要为他可笑的理想殉道。兄友弟恭,君圣臣贤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为此,他不惜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父兄是一块不可触碰的疮疤,刚结了痂又被谢简之撩开。他愈发地獗狂,嚷到:“为什么这种愚钝的襄公之仁却是你们推崇的正道?朝廷给的粮草喂不饱马,棉衣里灌的全是沙子,我要掀了这烂到骨子里的朝廷荡清天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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