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指尖流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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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指尖流沙
据不完全统计，东京每天会发生近千起刑事案件，其中枪击案至少占15%。
稀松平常的事。
然而，当自己身边的人卷入其中，一切便完全不同。
走在进藤家附近的小路上，塔矢在一家便利店前微微驻足。不起眼的小小超市，因为三天前的枪击案而声名小躁了一阵，而棋院又为了事件中唯一的受伤者鸡飞狗跳了几天。
获救后不小心摔了一跤而撞到头，不得不住院观察两天，严格说，并不能算是事件受害者。塔矢想起，听说受伤缘由时，父亲曾轻轻地感叹了一句：“是吗？那还真像是进藤会做的事。”
不管怎样，今天是进藤出院后的第一天。
初夏日风已有一丝炎热，屋檐下磁质风铃也很有默契的转来悠去，叮叮咚咚。
用手遮住午间耀眼的阳光，塔矢望向远方。
僻静的小路，寻常的洋房，植着一树绿茵的低矮院墙，路人平和的微笑。
是这里吗？
你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我所不知道的，你的世界。
“阿光，塔矢来看你了……啊……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睡着了……”
轻手轻脚地帮进藤盖上薄被，美津子招呼塔矢坐下，便下楼去取饮料。
坐在棋盘前，随手拿起一本棋谱，塔矢慢慢翻阅开来。
楼下传来清脆的铃声，伴着一丝凉风荡进二层这间不大的房间。微微崛眉，放下棋谱，塔矢小心地期近床边，轻轻关好窗户，离开前，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容颜。
金色额发下，雪白的绷带，空气中仿佛还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
不同的是，他在这里，真真切切的在自己眼前，不是躺在观察室中一墙之隔，也不是医生口中安慰的言语。他在这里，没有事。
“塔矢……？”
睁眼的瞬间，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对不起，吵醒你了。”
语带歉意的熟悉嗓音，唤回他有些涣散的意识，意识到是谁后，无奈的笑开。
“你怎么来了？”
“……”低下眼，塔矢并没有说什么，坐在床边，伸出右手，指尖覆上那一圈刺眼的绷带。
“还疼吗？”……
“一般啦。”
“是吗……”
一点冰凉透过绷带传入肌肤，额间，棋子的清香。
指尖轻轻揉转，不甚专业的按摩，收效甚好。
屋外，湛蓝天空中云儿慢慢变薄，消失不见。
时间悄然静止，却又如流沙般转瞬即逝。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忘了下周有手合。”临走之前，塔矢不忘细细交待进藤比赛事宜。
“我知道了，不会忘的啦，这么久都不让我碰围棋，下周我要好好赢回来。”
“那就好，再见。”
“塔矢！”
“？”
“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止住进藤即将走下玄关的动作，塔矢微微一笑，“你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我已经躺得快发霉了……”
“这种话等到真的发霉时再抱怨吧，谁让你这么不小心！”
“……你……你这是对病人说的话吗？”
“不，是对傻瓜说的。”
“塔矢……！！”
“再见！”
门轻轻关上，他站在那里，淡淡的笑着，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轻轻关上门，他在暮色中慢慢踏上归途，陌生的景致，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不远处又见炊烟。
嘴角轻轻上扬，他就要回来了。
时间宛若指尖流沙，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已经悄悄改变了……
美津子接到医院的电话是在塔矢来访的一周后，医生平和的声音幽幽传来，听筒砰然落下，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比赛完毕，进藤极不情愿地被押进医院的诊疗室。
从厚厚的资料中抽出一份，细细翻阅，远山医师含着一丝淡笑，宽慰眼前如临大敌的母子。
“不用太担心，只是初期而已，动一个小手术便可以了。只是……”
“只是……什么？”提起刚有点放下的心，美津子紧张地问。
“毕竟手术是在脑部，一般病人都会出现不同症状的失忆情况。”
“失忆？”进藤喃喃的念着，抬起头，“我会忘记围棋吗？”
“围棋？你……该不会是职业棋士吧。”
眼前的男孩深深的点了点头，远山放下资料，习惯性的揉着太阳穴，叹息一声，“忘了吧。”
“忘了……？是什么意思……”声音微微颤抖，进藤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我不能保证你会记得围棋，即使还记得怎么下，你也只能支撑一般的对弈，棋士那样高强度的比赛……”顿了顿，远山在脑海中搜索着温和一些的词语，眼前，已无退路的男孩倔犟地挺着后背，眼神却泄露了一切。
“医生……！”
“如果不想复发的话，如果你还想活下去的话，就放弃围棋吧，至少，放弃作棋士。”
“那我宁愿……”
“阿光！”美津子俱裂的喊声唤回进藤仅存的一丝冷静。
母亲……
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泪水蕴存在眼眶中，硬是不肯落下来的母亲，养育他十六年的母亲。
他，不能太自私。
垂下头，紧咬的双唇，流下一丝鲜红。
“不要太沮丧，比起很多人，你已经很幸运了，能够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终有一天，你会了解的。”
活下去，是，活下去……可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神，你在哪里？
手啊，脚啊，这些东西你尽管拿去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夺走我的围棋？
夺取，那一丝穿越平安，又默然消失的幽魂，留给我的，仅有的回忆。
“阿光，我们离开这里吧。”
“……”
“妈妈带你去加拿大动手术，然后，我们一直一直生活在那里，好不好？我姐姐在那里，没有问题的。”
医院走廊中，美津子拉住儿子冰凉的手，热切的，凄凉的，看着他。
“妈妈……”回视着母亲已然碎裂的眼神，和她强忍泪水的笑容，进藤木然的点头。挣脱美津子的手，向前走去。
“阿光，你去哪？”
“我去一下会所。”
“可是……医生……”
“让我去嘛！”大声喊出声来，甩开母亲伸来的手，进藤转身向门口跑去。
“阿光……阿光……”美津子径直向前追去，慌乱之中，撞到了一个护士，一时间，各式器具，瓶瓶罐罐散落了一地。她连忙蹲下身来，帮忙捡拾。
俯身的瞬间，滚烫的泪水悄悄落下，抿紧双唇，努力睁大朦胧的泪眼。
她机械地，不停地动着双手。
透明的塑料瓶不听话的四下滚落，她站起身，向前走去。
身前，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双温暖的手臂，紧紧抱住她。
“对不起，妈妈。”
“阿光……”泪水齐齐涌出，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阿光……跟妈妈回家吧……好不好？”
“阿光……”
许久的沉静，他没有再挣扎，只是柔和的笑着，轻轻拍击母亲温热的肩背。
“妈妈，你听我说。”放开美津子，进藤笨手笨脚的帮母亲擦拭眼泪，“我必须要去那里……”
“这是我的……义务。”
“妈妈，我不能一个人走……不能什么也不说地消失在这里，被留下的痛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不要塔矢和我一样！”
塔矢……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的直直落下，进藤垂下头，用手遮住开始泛红的双眼。医院特有的苍白背景中，那抹永远跳动着青春美好的金黄色刘海异常夺目起来。
耳边慢慢沉寂下来，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无声的止住泪水。
半晌，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微微笑开，眼中溢出盛满悲伤的笑意，流光掠过，清澈如水。
“妈妈……”对上母亲担忧无解，陪伴了十六年的眸子，声音重又颤抖起来。
脸庞再次划过苦涩的晶莹，流进他灿烂却不复无忧的坚强笑容中。
“妈妈，我想下棋啊……”
无力的沿着墙壁慢慢滑向地面，美津子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悲伤。
泪眼尽头，再不见那抹熟悉的背影。
一瞬间，眼前滑过无数的画面，许许多多本已淡去的寻常琐事，历历在目。
她还记得，五年前的某一天，进藤偷偷藏起只得了八分的历史试卷，战战兢兢的伸手向她要零用钱，被拆穿之后，闭着眼乖乖受训时的可爱神情……
那样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样纯真的童年，因为某些她所不知道的点点滴滴过早的结束；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毫无保留的送给了棋盘上生死攸关的战斗。他总是笑得阳光明朗，不曾有过半丝悔意，他也还是大大咧咧的不爱整理房间，饿的时候，能吃下一间拉面店……
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百转千回，流年远去，她那永远顽皮，挂着闲适笑意的孩子，早已渐渐淡漠在如潮水般的过往时光中，他依旧纯真，依旧爱笑，也依旧蹦蹦跳跳不曾停下，却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悉心照顾，挂念不下的孩子了。
安静的跪坐在棋盘前，静静沉思，悉心摆上每一粒棋子，既不迷茫，也不疑惑。
因为，眼前的一切，是他终其一生也要拼命守护的珍宝。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光啊，害怕寂寞，喜欢和大家在一起，总能灿烂的笑开……
那是她养育许久，视若珍宝的孩子啊……
“阿光……阿光……阿光……”
阿光……妈妈在这里啊……
屋外，依旧阳光明媚，蝉声连连。
他在午间有些寂静的街道上，飞快地向前奔跑，汗水没有停息的缓缓渗出，转眼又被风干，如此循环，不曾停歇；
他在夏日夺目灼热的阳光下，执着地向着那个地方跑去，身边连带起含着一丝清凉的微风，转瞬忽又溶于燥热的空气中，周而复始，不曾消失。
“塔矢，等我……”
“等我……”
很多事都在变，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不能下棋的一天，我还不相信，会变成这个样子……
未来的某一天，围棋会离我远去，将过去和未来，将你和我，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视若生命的围棋……
我知道世间没有永久，也知道没有什么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很久以前，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找到你，看着你的眼睛，大声的让你知道：
只有围棋，我绝不放弃！
塔矢……
和我下棋好吗？
一局就可以，只要一会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着半式也好，我想要记住，真真切切的记住你的棋，不是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棋谱，是真正的你，面对着我时，你所下的每一步棋……
塔矢……
我想下棋啊，和你下棋，现在就下，下到天荒地老，再也不能提子的那一刻……
“塔矢！”
猛然撞进会所，进藤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剧烈喘息，“塔矢……”
声音渐渐消失，眼前，那个熟悉的座位中，并无半点人影。
整个会所，寂静无声。
空前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他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穿梭于每一张桌前，执着的翻遍每一个角落，
“塔矢……”
低下头，细细抚摸冰凉的棋盘，寂然的泪水，慢慢积聚。
为什么？
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不在……
“进藤？”
甫一进门，市河便看见会所中那抹僵直的背影，伫立在昏黑的房间中，慢慢消融。
“市河小姐？”
明明已经努力掩饰了，出口的言语，却是那样的颤抖……
“进藤……小亮今天不会来了，”慢慢走上前去，市河圈住他瘦长的身形。
一点温热流进颈间，未回神间，身前，那个人，颤抖地痛哭出声——
“你还不知道吗？名人，老师他……刚刚去世了……”
“这里要改造，所以，会所也要拆了，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彻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渗进心头，六月的初夏，铺天盖地的飞雪，飘落在他十六岁的生命里。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会永远留在身边……
原来，我只是不知道，昨天的我，竟是那样的幸福……
头莫名的剧痛起来，眼前渐渐失去光亮，一片天旋地转，他慢慢滑倒下去。
世界都疯了，我们却必须清醒地活着。
活在这，处处寂寞，布满绝望的人间。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指尖流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