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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石上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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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理由一说出口,先骗过了自己人。
李福震惊看着他,不久,震惊变为宽慰,心道:太好了,原来殿下不是不近女色,而是没有碰见喜欢的人,这样的好事,得尽早告诉娘娘。
反观王银翘,双臂往胸前一抱,瞬间靠在椅背上,这样充满戒备的反应,反而叫曲中暖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才对。他心想,对面坐着的,可是个男人,男人被男人表白,可不就是这种反应?
似乎受不了他的注视,王银翘起身道:“吃热了,我要去院子里走走。”
“我同你一起去。”曲中暖起身道。
李福等人远远落在后头,前方俩人并行,所过之处,人人侧目。
王银翘没什么好看的,大伙看的都是曲中暖,他还是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像尊玉石雕刻的神像,千年万年过去了,他依旧一点变化也不会有。
……等等,他的唇。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唇上,他一如既往,清冷如一尊冰雪铸造的神像。
原以为他万古不化,岂料一眨眼时间,他全身上下依旧一片雪白,唯有唇上一抹胭脂。
是神仙俯首,偷吃了信女唇上的胭脂,还是信女逾矩,以凡人之躯玷污神像?
曲中暖自然将他们的眼色看在眼里。
“再多走几圈?”他摸摸自己依旧有些发麻的唇,笑着提议,“让更多人知道你我在一起,你往后的处境,就能稍微好一些。”
他有些好奇,她会接受他的好意吗?
倘若只是个普通女孩,定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吧?有他在身后支撑,哪怕他不出面,只是替她说几句话,也能彻底改变她的现状。
王银翘好笑的看他一眼:“你这么为我着想啊?”
“当然,你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他情真意切看着她,仿佛无比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一个请求,他好不惜一切为她实现。
要相信他吗?
王银翘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世上除了姜叔叔,没有人会真的关心她,帮助她,于是一切按照计划,她说:“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曲中暖问。
“殿下。”她弯腰折了一枝花,一边扯着花瓣玩,一边漫不经心,“你觉得谢天令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瞬间,花园里虫鸣鸟叫,曲中暖却只觉万籁俱寂。
这问题无比耳熟,不正是他先前问她的吗?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她希望从他嘴里听见什么答案?倘若他说出的答案不如她的意呢?
“……还能是什么?”万千思绪从心中闪过,最后,曲中暖用她的答案回复她,“当然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咯。”
王银翘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你说说,什么情况下,他想杀一个人,却不动手?”
曲中暖:“……让我想想。”
对魔君谢天令的记录很多,但是细看下来,千篇一律。
每个人都在写他的暴虐嗜杀,喜怒无常,好似他生来就是个杀手,杀人对他而言如同喝水吃饭,根本不需要理由。
太多的讯息,最后等于没有讯息,因为短时间内,他无法从繁多的记录中提炼出真实有用的情报。
“爱一人的时候?”最后他只能猜。
“错。”最后一片花瓣扯完时,王银翘已站在了一面假山前,背对着他,用手轻轻抚摸灰白岩面,“世人都说,谢天令无血无心,他这辈子不懂得爱人,只知道怎么杀人,他尤其不会放过那些得罪过他的人。”
说到这,她忽然低低一笑:“他们说得没错。”
曲中暖的心因她这一笑,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难以控制的疯狂跳动起来。
因为就在他眼前,王银翘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
手如柔夷,白如凝脂,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折断的手指,竟一下子按进了坚硬的假山石内。
“只有一种情况,他不会杀人。”王银翘一边在石上写字,一边平静道,“那就是他恨透了一个人,他不但不会轻易杀他,甚至还会保护他,只因他要对方众叛亲离,尝遍世间之大的苦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只能用自己的手,结果自己的性命。”
手指离开假山石,石上留下了一个名字:曲中暖。
曲中暖只觉头皮发麻,尤其是始作俑者一言不发,慢慢转过头来,那一刹,就算她的脸当场融化,变成谢天令的样子,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怎么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少女的笑脸,明媚如正午阳光,“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吧?”
曲中暖沐浴在阳光之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他忍受刻骨寒意,回答:“……对。”
她笑盈盈朝他走来,他不知不觉后退几步,直至脊背撞在一棵树上,树身一动,洒下落叶,栀子花,以及点点碎光。
远处的李福跟侍卫看了一眼,非礼勿视,纷纷回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甚至主动拦下园中扫洒的下人,不让他们过去打扰二人。
曲中暖眼角余光见了这一幕,心中气结,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心中虽气,不过他也不打算将他们叫过来,毕竟就算他们来了,只怕也打不过一指就能戳穿坚石的魔君。
是的,在他心里,眼前的少女摇身一变,又变回了魔君。
而且是心机深沉,伪装技术之高,险些将他都骗过去的魔君!
“我平时没什么事情可做。”王银翘歪头对他笑,点点碎光透过树叶与花的间隙,游荡在她脸上,将那笑容都染上了栀子花的香气,“就喜欢研究谢天令,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废话!你就是他!
“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她道,“但我觉得,他肯定有一个小本本,记他想要杀的人,每天拿出本子,朱笔勾去上头的名字,会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曲中暖沉声道:“我信。”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怎么不信?他错了,他应该自信一点,或者说对自己的读心术自信一点……这样他就不会一时大意,单独跟此人走在一起!
“但有一个例外。”王银翘道,“他最想杀的那个人,反而不会记在小本本上,你觉得,他会记在哪里?”
曲中暖:“……记在自己身上?”
“哦?”王银翘似乎饶有兴致,“说清楚一些。”
“用刀。”曲中暖缓缓道:“把对的名字,一刀一刀刻在自己手心里,这样每天一低头就能看见。”
“哈哈。”王银翘似乎被他逗乐了,大笑几声,“你真有意思。”
笑完,她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看来你我有共同的爱好。”她为表亲昵,用了一个闺中贵女绝不会用,但江湖人士常用的动作——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过来,我们一起研究研究论谢天令吧。”
她的手拍在他肩上时,曲中暖听见了她的心声:“……顺便研究研究,这个时代,是如何杀人的。”
……你还敢说你不是谢天令!!
“哎呀,怎么了?”王银翘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举止之自然,似乎心中完全没有男女之别,“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曲中暖先是眼神右移,乌黑的眼珠看着她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之后目光慢慢落下,神色复杂看着她。
“你……”他盯着她,“知道你这样,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吗?”
王银翘:“嗯?”
她预想过千般种反应,却没料到他慢慢抬起手,冰冷的手指覆在她手背上,将她的手心向下一压,更加紧密的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们会觉得……”乌黑双眸由上至下,俯视着她,“我们看起来像一对恋人。”
王银翘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过了一会,她才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因为用力过猛,以至于倒退了几步。
“宫中还有事。”曲中暖缓缓放下手,对她笑道,“我先回去,得空再来找你。”
他从王银翘身边走过,直到出了府,登上马车,车帘垂下,将他完全遮掩的那一刻,他笔挺的脊背才弯下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显现出一丝后怕来。
但饶是如此,他脸上也无半点后悔之色。
他虽然打小体弱多病,却从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半点羸弱,脊背总是挺得比别人直,无论是生病,疲惫,还是害怕,但只要是在人前,就绝对不会塌下来。
他刚刚害怕吗?他当然害怕,对方可是当着他的面,漫不经心的用手指在石头上写字,她要是一不小心,手下没个轻重,他的脸皮难道能比石头还厚?
“但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后退。”他神色坚定,“一步也不可以。”
另一头,王银翘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神色微微恍惚。
他到底信没信?
若说没信,他节节败退,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可若说信了……他怎敢如此轻薄一名魔君转世?还是说他真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她是否凶残,甚至不顾她是男是女。
“大小姐。”姜云尚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你的脸怎么了?也吃了鬼椒?”
“什么?”王银翘一愣,用手背贴了贴脸颊,竟觉得有些烫手,“没什么,可能是花粉过敏,起了点疹子吧。”
姜云尚一听,脸色立刻变得有些焦急:“我去屋里帮您拿把伞。”
“不必了。”王银翘叫住他,转头看向身旁那个写着“曲中暖”三字的假山,“先处理这个。”
说完,她朝他抬起一只手。
姜云尚会意,立刻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雪白药丸,落在她向上的掌心里。
王银翘用力一握,药丸在她掌心碾为碎末,她走到假山前,伸手一覆,手心覆于“曲中暖”三字上,片刻之后,五指向下一按,竟如按面团一样,整只右掌按进石中,抽离时,石上留下一只小小的手印。
“姜叔叔。”王银翘回过头,有些好奇的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做这种药?”
手里的药丸叫化石丹,顾名思义,碾碎后洒在石头上,在一段时间内,石头会变得比泥土还软,就算是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也能轻易在上头写字。
落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以内力贯穿岩石幺?
“奴才只是个普通人。”姜云尚谦虚道,“只不过看的书多,杂七杂八学了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你才不是什么普通人。”王银翘笑了,“书房里那么多书,全部都是你默下来的,其中九成是市面上寻不到的孤本珍本。”
天文地理,炼丹制药,书上无所不包,就算他每一本都只学一成,如今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只可惜外人只能看见他发病的时候,看不见他一夜又一夜,在昏黄灯盏下,默写万卷书的时候。
“奴才就只会抄抄书,写写字罢了。”姜云尚叹了口气,“倘若奴才真有本事,夫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记不住,你给我说说,她都跟谁有仇?”王银翘想了想,“还是说跟谁都有仇?我老听见别人说,她极难伺候,惯爱折磨人。”
至于怎么折磨人,人人都有一套说法。
而照着他们的说法,杨玉容就是个欲壑难填,极难满足的人,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嫌这嫌那,嫌梳头娘子力道太大,弄疼她头皮,嫌厨娘做饭难吃,没法下咽;嫌衣服太少,不能一个时辰一换。
他们甚至说她嫌弃王银翘,所以才不亲自教养她,全推给了姜云尚。
“他们胡说八道!”姜云尚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夫人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从来不会为难别人。”
同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完全相反的评价,还是说忠心蒙蔽了姜叔叔的眼睛,导致他一提起母亲,就只有好,没有坏?
“是谁在说夫人的坏话?奴才这就,奴才这就……”姜云尚袖底露出一把匕首,似乎只要王银翘说出一个名字,他立刻就能冲过去与对方同归于尽。
“步夫人。”
“是吗……原来是她,我早料到是她。”姜云尚低声喃喃,“奴才这就去找她。”
“我是说,步夫人来了。”王银翘将沾着化石丹粉末,以及岩石灰尘的手背到身后,轻轻搓着手指头,白色粉末细细碎碎洒落,她一边毁尸灭迹,一边朝来人笑道,“步夫人,好久不见,有何贵干啊?”
不远处,一名妇人分花拂柳而来,竹影横斜,阳光如剪,剪下一片片狭长叶影,影影绰绰照在她脸上,她一身素白,仿佛手持玉净瓶的菩萨,朝王银翘叹了口气:“痴儿,你与七皇子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