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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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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科奇很喜欢四月。
北极圈内的冬天寒冷又漫长,整整六个月这片海域都不见几次太阳。在这个煎熬的季节里他的同类们一般选择腆着圆滚滚的肚皮、窝在避风处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他呢,只好在亘久的夜色中步履蹒跚地南迁,寂寞地踩着脚下冻得结实的冰面,顶着刺骨的暴风雪踏上冰封的海岸——准确来说,他的目的地是东南部的阿拉斯加州。
楚科奇是一只北极熊,由于出生在楚科奇海域,熊妈妈便给他起了这样一个潦草又无法反驳的名字。
熊宝宝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常常缩在母亲厚实暖和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双乌黑溜圆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熊妈妈稳稳当当地驮着年幼的楚科奇跨过邦硬的浮冰,那会儿恰好是四月,姗姗来迟的春天不紧不慢地给整片苔原抹上生命的颜色,没有温度的碎金色日光看上去滑溜溜的。小楚科奇痴迷又懵懂地凝望着逐渐鲜活起来的海浪和潮汐,忽然妈妈语重心长地发话了∶
崽啊,你要记住,你是整个楚科奇海的骄傲。
北极熊,隶属于脊索动物门、哺乳纲、食肉目、熊科、熊属,是肉食性最强的物种,主要猎物是海豹。
我们的楚科奇先生从小就不是一只寻常的北极熊。当然不是因为他那白净漂亮的皮毛和健硕强劲的身躯,而是因为他……
不吃海豹。
说来也很神奇,谁能想到一个不吃海豹的北极熊宝宝能光靠着鲑鱼茁壮成长呢?
熊妈妈不懂,但是她大为震撼。
还有这好事儿,楚科奇的妈妈常这样想。根据社会经济学原理,在熊无穷无尽的欲望(特指进食)面前,资源都是稀缺的。这样的小家伙比其他娇贵的幼熊好养活多了,说不好听的就是命贱,跟狗尾巴草似的。
总而言之,饭量在同类中算少得可怜的楚科奇先生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同母亲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按照北极熊的社会法则,他不得不同亲爱的妈妈分道扬镳去一只熊讨生活。别离时熊妈妈的皮毛依旧油光水滑,丝毫不减雌性的韵味,仍然能把一大批成年成年雄性北极熊迷得欲仙 欲死。
楚科奇那时候恍恍惚惚地想,他是妈妈唯一的好大儿。他记起一年前母亲带自己去解冻的海峡附近觅食,忽然不远处冲出了一只气势汹汹的大公熊,壮得宛如一堵墙,莫名其妙地就嗷嗷嚎叫着举起宽大厚重的爪子,呼啦一巴掌下来差点没把他拍死。
那是平日里温柔慈爱的熊妈妈第一次发飙。抓狂的雌熊显然拿出了舍命一拼的架势,两只大熊厮斗在一块儿,初春的阳光将母亲通体雪色的皮毛晕得金灿灿的;楚科奇于是迷迷糊糊地想,那就是母性的光辉吧。
后来他明白了,这是成年公熊用于求偶的一个卑劣伎俩。只不过很多雄性幼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长大后却步了他们长辈的后尘。驱逐危险后母亲忿忿地嘟囔了一句公熊都是大猪蹄子,然后感受到小崽子殷切的目光后补充道∶
我家崽崽除外。
楚科奇讨厌分离,他舍不得亲爱的妈妈,然而熊妈妈似乎并不是这么想。长大的北极熊最后一次亲昵地蹭了蹭母亲绵软的白毛,结果脑门上挨了大母熊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臭孩子一边去,妈妈要去寻找自己的第二春了。
楚科奇∶?
雪原上有一个落寞的白色身影。
楚科奇时常在想,大概是母亲临别时的那一巴掌把自己打出了脑震荡。
年轻的小母熊们通过释放一种名为信息素的化学物质,传播求偶的信号;他倒也不是闻不出来,但表现得就像闻到了海豹味儿一般,啥感觉都没有,无欲无求的。他的长相在北极熊群体里挺吃香,时不时地有一两只熊类高质量雌性跟在他身后深情款款地问∶
帅哥,咱俩□□呗?
然后他毫无例外地摇摇头拒绝了,有如一尊大佛。
至于为啥是摇头,他也不晓得呀。
还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也困扰了楚科奇先生很久∶冬天的时候睡不着了!
极圈以内是有极昼极夜的,冬天对于北极生物而言是一个极端漫长的夜晚,是一个睡大觉的季节,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可是对楚科奇来说就是地狱,失眠的感觉糟心透了,他只睡了十个小时便悠悠转醒了。他打了个哈欠迈出黑黝黝的洞穴,呜咽的风是刀刃,皑皑的雪是葱花或者盐块,铺开的夜幕是砧板,他是砧板上的北极熊。
所幸他有特异的体质,无需冬眠便可捱过酷寒的严冬。
这片海域除了北极熊,当然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极地动物∶海豹、雪兔、白鲸、北极狐……譬如说北极熊们的主食,就有冠海豹、环斑海豹、髯海豹等等等等。但楚科奇最熟悉的还是北极狐……那只名叫瓦莱里娅的小雌狐狸。
瓦莱里娅是一只特别漂亮的北极狐,周身蓬松又细密的绒毛洁白到近乎透明,就像是披了一身松软晶亮的雪;她的双目格外吸引人,狐狸的眼型本来就有几分妩媚,加上她左眼是清透森冷的冰蓝色,祖母绿的右眼比入夏的苔原更生动,惹得来到北极的俄罗斯科考人员围着她啧啧称叹,有的甚至上手rua了又rua,“瓦莱里娅”这个俄语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作为一只狐狸,她最引以为傲的还是自己的大尾巴,枕头似的柔软而温暖,在肮脏的黑市上肯定能卖到五六位数。
楚科奇是在一个二月撞见瓦莱里娅的。那会儿正是北极狐繁衍后代的时候,小雌狐的后头自然是呼啦啦地尾随了一群追求者;这狐狸也是挺臭屁,仍旧目不斜视地、优雅地走自个儿的路,啥回应都没有。
这情况就跟楚科奇蛮像的。
于是他试探地迎面走了上去。乌泱泱的雄狐一如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就散了——北极狐也被划分在北极熊的食谱之内,尽管他们不常吃就是了;楚科奇在她的五步以外驻了足,奇怪的意识驱使他友好地问了一句∶
“你好?”
瓦莱里娅的胆子挺壮,既不退后也不逃跑,只是回应了一声轻快的狐鸣∶你好。
见鬼!他们听得懂彼此讲话!
这时候楚科奇和瓦莱里娅才愈加深刻地认识到,他俩似乎是同类,即是各自族群之中的异类。但是这两家伙好像从来就不对付。
“你的追求者好多。”他们即将迎来一场短暂的海上日出,楚科奇坐在一块算是坚固的浮冰上,两只后足直挺挺前伸着,姿态犹如一个小憩的人,“你不考虑一下吗?”
“我是个不婚主义者。”
“哦……” 冰面的裂隙里灌满了簇新的橙黄色,游弋的亮光像稍纵即逝的陨星。
瓦莱里娅似乎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吗?”
有时候瓦莱里娅会嘲笑他的名字太土,怎么会把自己的出生地当做名字;“全楚科奇海的骄傲”气得牙痒痒,便反唇相讥说你们北极狐一到夏天毛就变成黑色啦。
这话其实说得有理。瓦莱里娅这只小狐狸非常臭美,每到夏天掉毛就躲起来,闭门不见动物。少了个家伙跟自己斗嘴,北极熊也觉得有点没意思,在觅食之余只好瘫在岸边发呆,思考一下他的熊生。
对,他变得越来越爱思考了。
这片海域偶尔也会迎来一种名为“人类”的生物 ,多半是极地科考人员。最开始是来自西边大陆的人,个个人高马大看上去都能和他单挑的样子;后面还有来自大洋东岸的人、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人真的没什么意思,动不动看见个可爱的动物幼崽就会抱起来一顿猛吸,他不理解。
模模糊糊地,楚科奇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人类的行为和语言。
一切都在朝着“正常”的方向进展,直到……
楚科奇相中了一块熊迹罕至的大海冰,枕着又粗又长的冰柱半卧下来,准备享受饱餐之后的小憩。高纬度的海水盐度很低,透明清亮得就像一面明镜,北极熊便不经意地冲水面上瞥了一眼。
这一瞥给他瞥清醒了。
映在水面上的赫然是一张陌生的脸庞,这样说吧,是一张人类青年的脸。楚科奇瞪着那人深邃的五官轮廓∶深灰色的双眸、微微凹陷的眼窝、窄而高挺的鼻梁、由于惊愕而张开的嘴——表情有一点狰狞;看得出来那家伙皮肤的颜色很浅,纯白色的头发乱得跟一团杂草似的。
看上去像是欧洲人。
楚科奇慢吞吞地抬起颤巍巍的双手,对,不是大爪子了,而是骨节分明有十根修长指头的人类的手。他俯下身捧了一把清冽入骨的海水抹了抹脸,干完这茬事楚科奇就狠狠地后悔了,洗完脸他的手和脸颊指不定就红透了,要冻死了真的。
“Черт!”他脱口而出。
“?”楚科奇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转不过弯儿了,他刚刚是说了个啥?好像是西海岸大陆上那帮人的语言。
“Damn!”得,这回是东边大洲上的语言。
“草。”好像出自黑头发黄皮肤的那群人。
……
北极熊先生把自己掌握的语言都试了个遍,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上不知道从何而来、方才一直没注意到的保暖衣物。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条毛绒绒的墨绿色大围巾,又拍了拍风衣上晶莹的雪花,局促地将领口的纽扣反反复复地解开、按上。
刀割般的风依旧喧嚣,楚科奇迎着冷气流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温热的呼吸,水蒸气在空气里液化成了浓重的白雾。
他说∶“好牛逼啊。”
“你又要回去了?”
身着黑色深V连衣裙的白发美女冲他笑了笑,慵懒磁性的嗓音里毫不掩饰地捎着倦意。瓦莱里娅化形后毫无疑问是个美人,露在外头的锁骨精致分明,浓密的银白色中长发飘逸如云,发尾自然地卷曲,像是荡漾的水波;她最有标志性的依旧是那对异色瞳,左眼冰蓝、右眼苍绿,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轻佻却勾人。
“对。”楚科奇闷闷地应了一句。
他不晓得这只狐狸是什么时候学会化形的,只知道她刚变成人就迫不及待地跻身于繁华喧闹的阿拉斯加中心城,没几天又步入阿拉斯加赌场成为了一位出色的女荷官。
不得不说,瓦莱里娅好像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她容貌昳丽、身材匀称,一颦一笑都像在撩拨,偏偏自己却毫无意识;州里许多上流社会的精英们那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今天国会议员、明天垄断商人,身边的桃花就没断过。
楚科奇没这么能耐,他学会化形有好几年了,但始终对那片海域眷眷不舍。
他一般秋末从楚科奇海出发,一路枕风宿雪长途跋涉到这座城市。瓦莱里娅替他简单地做了个发型,三七分,让他看起来顺眼了好几倍;他靠打临工挣钱度过整个冬天,刚开始老板看这小伙子长得俊便教他做侍应生,然而这个高高大大的男青年意外地脸皮很薄,压根儿招架不住那些犯花痴的小姑娘。于是楚科奇只得选择干些类似于搬运的体力活儿,瓦莱里娅感慨他没出息青年也不放在心上,他只管熬过这冬季,然后在三月末四月初火急火燎地赶回楚科奇海,以熊的形态继续生活个半年。
瓦莱里娅真的搞不明白,一片破海,有什么难以割舍的。
“嗳,算了。”她知道自己拗不过这只笨熊,于是拉了张凳子在楚科奇的对面坐下来,“那我请你喝一杯?”
“……不要威士忌!”
瓦莱里娅觉得无语∶“神经病,是红酒。”
楚科奇工作的酒馆就在中心城赌场的附近,今天瓦莱里娅一下班就来这儿了——大抵缘于现在已经是三月末了,北极熊得回故乡了。
别看楚科奇长成一副俄罗斯帅哥的模样,给人一种擅长拿着伏特加吨吨吨的错觉,但是这家伙酒量着实不太行。上次瓦莱里娅和楚科奇AA了一瓶威士忌,结果憨憨壮汉一杯下去就倒了,在醉梦中喃喃地喊着妈妈;狐狸小姐看着感到好笑,就掏出手机录了一段视频,搞得楚科奇对此耿耿于怀。
服务生端上了两杯红酒。
青年皱着眉头将石榴红的酒水一饮而尽,一边的瓦莱里娅还在小口小口地抿,难得地矜持。红酒的度数比较低,饶是如此,一口闷的楚科奇还是犹如灵魂出窍一般呆坐在木凳上;玻璃灯罩里漏下一片昏黄,黑乎乎的影子慢腾腾地爬上了窗台。
“醉了吗?”
大熊艰难地晃了晃脑袋。
“在想什么?”她将手肘撑在桌面上,半托着腮帮子恶劣地问,“又在想妈妈?”
楚科奇不能不承认,他确实在想妈妈。他在想过去这么多年了,母亲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第二春,甚至第三春、第四春……这些倒无所谓,他更好奇妈妈的下一个、下下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全楚科奇海的骄傲”。
想到这儿他免不了心头发酸。也许是自己小气吧,他不愿“楚科奇”这名字变得过于廉价。
瓦莱里娅看他了一会儿,不由地惊叹道∶“楚科奇,要不是知道你母胎单身,我真以为你情场失意了。”
“……你可闭嘴吧。”
到时间了,女人瞟了一眼自己的石英腕表,再不回去休息明天上班就顶不住了;哦,不对,是今天,零点早就过了。
瓦莱里娅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到前台把账给结了。她离开前拿两根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楚科奇的桌面∶
“回去小心点,别掉海里淹死了。”
“?谢谢你。”青年紧了紧大衣,瞅着那人背影消失的方向小声地嚷嚷了一句,“我游泳老厉害了。”
酒馆外面也不是很冷。楚科奇本来就穿得厚,再加上刚刚喝了杯酒——虽然只是没啥度数的红酒,他感觉有一股子火烧般的热浪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叫他头昏脑胀了好一阵子。
楚科奇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从车水马龙的公路到寂寥无人的乡间小路,走着走着脚下从水泥柏油换成了软塌塌的积雪。太阳升升落落,他不知疲倦、不眠不休地行走,直至白令海峡边缘,见恰好四下无人便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头壮健的北极熊。
这个时候海峡仍处在冰期,两岸没有通行的船只。不过冰层比较薄,像是一面脆弱的玻璃,冰块间还有不少宽绰的裂缝。楚科奇在寒凉的海水里泡了一会儿,寻寻觅觅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块坚实的浮冰。
他本想爬上去暂时地歇一歇脚,只不过四肢一碰上冰面,上头的景致就吓得他差点一个激灵重新滑进水里——
冰块上,那一团纯白色、毛绒绒、圆滚滚、软趴趴的糯米糍粑,好像是……!
楚科奇从来就没见过的竖琴海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