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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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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呦鸣看着他,绵长的孤夜里,一个人带着满身戾气闯进这潭死水,现在却又言语炽热,似有似无的鼻息被浅香揉搓,包裹着两个四目相对的人。
他别过脸,晋安听到了他咂嘴的水声。沈呦鸣掖好被子,扯了扯嘴角,冷面道:“这香阁还是不要探的为妙,小心探成了虎穴。”
“我不怕。”晋安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话,仍旧看着他,继而又问:“你如此这般要吆我走,房里藏人了不是?”
沈呦鸣没有抬头,满脸倦意:“随你怎么想呢。如若我房中有人,还劳烦晋公子仔细搜搜,可别对我行了不轨之事。”不等晋安作出反应,撑着床沿躺下了。
“你睡什么?我诚信邀你同我一块儿搜,快起来。”晋安见他不像作假,姑且信了他,现在要让他起来同自己一起搜查,完全是因为漫漫长夜无人作伴。叫了许久不见床上之人有苏醒之意,心想多半是在装睡,叫是怎么也不可能“叫醒”的了,暗自怜惜一下自己命不好,他人风风光光地去见周公,自己却要在这寒夜里防备着见阎王,当真是不公。
后半夜受得人心惶惶。上半夜追的那人终还是逃了,也没留下些什么,只是看得出他武功不高,轻功却了了,想来就是从外头雇的所谓“江湖侠士”。晋安一面想着这与话本上的剧情走向不是很对,话本里那些歹人不都是留下一个很重要的物什么?一面又想着等天亮些再看看院内是否有迹可循。与其余的人巡逻到天亮,幸而再没有什么事发生,估计那伙人也收敛了些,毕竟他们雇的那个人虽逃了,但还是被自己这边的人所伤,怕是短日内不敢造次。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因着岁前那点事儿,沈府张灯比前几年晚,但人多热闹,将几日前笼罩着的阴霾都驱散了。几个小辈早早起来到堂屋磕头拜祖,沈兹承与夫人看着满屋子的人自然欢喜,喜不自胜地拿着几封压岁钱,几经推辞,最终还是落到小辈们的手里。主子们高兴,做奴才的也能讨点好处,底的下人越发大胆起来,吵着嚷着向老爷夫人要赏钱,讨吉祥话。沈夫人喜气洋洋,自然是什么都依,还与众婆子打个趣儿,为个新岁的好彩头。
晋安几日来不得觉,偏生今日要做的事多,昏昏沉沉,被沈呦鸣拖着曳着祭祖烧香,末了软在沈呦鸣的肩头,如何叫都只是起不来了。万漙兮是个好事的,从沈偕裕那儿拿了熏香,蹑手蹑脚走到跟前,捏着鼻子将手中的熏香托起,凑到晋安面前,决计将他呛醒。沈呦鸣面无表情地也捏住鼻子,并不打算解救肩头趴着的某人。万漙兮的手刚碰到晋安的鬓发,便觉手腕被什么扼住了一般,烟雾缭绕下他终于看清了晋安在这“太虚仙境”中笑,猛地一惊,险些将手中的熏香打翻。
“你醒着的?”万漙兮余悸未了,怔怔地看着他。
晋安失笑: “那不然等你呛我么?”转而对身边人埋怨:“你不讲理。他人要害我了,你非但不救,还当了同谋。”将身子扭一扭,蹭得腰间玉佩同沈呦鸣的腰环叮铃铃地相撞。
沈呦鸣仍旧是冷着脸,语气却比往日轻快:“你说的是,当同谋未免太憋屈,下次定要当个主谋过过瘾。”万漙兮觉得有人当靠山,得意得很,站在一旁转扇子。晋安伸手把他的扇子撇下塞进袖中,二人绕着院子追打,不偏不倚撞上了刚从屋内收整好的沈言韩。
“哥!你管管他们啊!”沈言韩极其洁癖地扭身拍了拍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到沈呦鸣边上,不由分说地挽着他的臂弯就开始晃。要说沈言韩其人呢,就不得不提到他那有些传奇色彩的父亲。他父亲沈兹渺为沈家一孙姓妾室所生,是沈兹承沈兹槲二人的庶弟,本来生母地位低下,自己也人微言轻,偏生生得一副好样貌,被淮王的嫡女彦舒郡主瞧上了,顺理成章地吃了软饭,与郡主喜结连理,下了淮南。生的儿子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今年已满十二,却还是什么都不会,按万漙兮的话说就是“养了个小废物”。
“小废物”此时还不管不顾地向沈呦鸣讨公道,沈偕禧已经带着人过来,说是长辈还要训话,叫他们赶紧过去。
沈夫人向来不是个严母角色,草草吩咐几句,门外就开始催了。沈呦鸣生疑:“母亲同父亲要去哪儿?”
沈夫人拣着几支金钗比对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耐:“哎呀你真是越来越不记事了,忘了每年都要进宫贺岁么?”
沈呦鸣朝镜子里看看,敲了敲其中一支金钗,成秋立刻戴在沈夫人的髻间,沈呦鸣似问非问:“往年是初一进宫,除夕的时候父亲都是在家的。”
沈夫人扶着头冠起身:“好像是有个外域的使节带了些东西来朝见,皇上要摆席招待,我们应当是去撑场子的,顺便将贺岁宴省了。”沈呦鸣心道,好一个顺便,不就是钱不够了么。
沈夫人刚跨出门,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你们在府内用膳?”万漙兮撇嘴:“别了吧姨母,好容易得空,让我们出去逛逛。”沈夫人很开明,扬头默许,转身提裙出了门。
家中之主都走了,府内上下顿时又松快许多。晋安比上午精神好了不少,用胳膊拐了拐沈呦鸣:“走吧沈大少爷,去哪儿啊?”沈呦鸣推开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你再碰我就把你锁起来,哪儿都去不成。”
一行人确实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快活,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着,终于还是有人发了话,
“要不去东街吧,吃的玩的都有,晚上还有灯会呢,当真是繁华至极。”说话的人声音柔柔的,在他们中间就像几匹狼和一只小白兔。
万漙兮趁着机会赶紧甩沈呦鸣两句:“也不晓得是谁住在这京城小半辈子了对这些还一概不知,人家兰兰是常年住在广越的,比你还清楚。”
邱娴兰的脸顿时染上不正常的红,声音越来越小:“没有没有,我只是记性比兄长们好一点罢了……”
“?”几脸懵逼。
邱娴兰的脸愈发地红:“就是其实,我们,往年次次都去的是东街。”
“……”好了,轮到他们尴尬了。
万漙兮揉揉鼻子,很不走心地夸赞:“哦,那你的记性还真是异于常人。”
邱娴兰把头低到领口,脸都要滴血了。万漙兮发誓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提起邱娴兰其名——小姑娘人挺好的,就是一被人提起就脸红,像思春了一样,也不知道是谁惯的毛病。
定下了地方,万公子决定先去预约个酒楼,请吃顿饭,以此打消众人心目中“记性不好”的标签,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刘管事备了三辆马车候在正门,万漙兮大手大脚地早早乘上一辆风风光光地走了,一行人到的时候只剩下两辆小的。
“那言韩就跟两个哥哥一起坐,我们带着兰兰乘一辆。”沈偕禧觉得自己分配地天衣无缝,简直就是自古端水第一人。
谁知沈言韩听完后开始耍浑:“我不要!我要跟姐姐们坐!”
沈偕裕吐槽:“年纪轻轻的怎么喜欢跟姐姐们腻一起。”其实可以理解,沈言韩是想跟邱娴兰坐一辆,邱娴兰只比他大几个月,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聊得到一起。
沈偕禧又开始端水:“这样吧,你,沈偕裕,就跟那两个坐一辆吧。”
“凭什么?你怎么不去?”
“嘿给你脸了?我要带两个小孩,你能吗?”
“我为什么不能?我跟你一样大诶!”
“……”
最后四个人互不相让地挤上一辆马车扬长而去,晋安挥挥袖子,挡去面前的尘土。
“沈大公子,您先请。”好有礼貌,简直是情同手足。
沈呦鸣斜他一眼,撩袍登上车。
车里熏着香,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两相无言后,沈呦鸣伸手将香炉撤去。
“你撤他它做什么?”虽是这么说,晋安却一点留恋的意味也没有,整个人只是懒懒地靠在垫上,不打算动弹。
倒是沈呦鸣把脸转了过来:“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闻不来这个。”
晋安也直起身:“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沈呦鸣含糊地道了句“不记得算了”,又开始向窗外望。
“你那天晚上是真的在搜人么?”望窗的人冷不丁问了一句。
晋安觉得好笑:“那不然我真的在夜探香阁?”
沈呦鸣没理会他嘲讽似的笑容,继而又问:“查出些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确定了人是姓岑的派来的而已。”顿了顿,“其实也不算一无所获,我大概也猜到他们要找什么了。”
“账本?”
晋安不惊讶他猜得如此准确:“嗯。不过他们拿账本不是改账的,而是销毁。”
“销毁?”
“对。你想,若是皇上问起来,大人只道是被火烧了,皇上会怎么认为?”
“畏罪销账?”沈呦鸣觉得有了些眉目。
晋安抬起眼:“猜对了一半。他们还会带一批新的账本过来,上面大约就是诬告大人的一些征兵记录。到那个时候,如何推脱都只是无用的挣扎。听闻他们收买了几个府里的人,存宥他们差不多摸清是哪些了,还在找证据,不过也好办,左不过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连哄带骗便忽悠过去了。”
沈呦鸣要说些什么,晋安又自顾自讲起来:“这只是他们计划里的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说?”
“我想了些日子才了然,那些个老狐狸怕是要将我与镇南侯的遗孤牵连起来呢。”晋安又靠了下去:“你猜他们会给大人戴一个什么罪名?”
“私藏余孽。”沈呦鸣脸色不是很好看,愤愤道:“在已死之人身上显身手,也不怕以后被传成“一段佳话”。”
晋安沉吟片刻之后,才道:“这也正是我觉得蹊跷的点,如此拙劣的理由,当真是他们能干出的事么?”沈呦鸣不语。
晋安顺手搭在沈呦鸣肩上:“你忧心什么,有大人在呢。他找不到我的生父母,还不能想想别的法子?”沈呦鸣没答话,嫌弃似的将他的手拍开。晋安心说,嗯,这是心情好了。
邱娴兰在姐姐面前很放得开,一路上都在讲自己在女学的所见所闻。她十岁上的女学,本不算太晚,但广越地偏,上了两三年先生也没有特别教些什么,不过就是学学写字读读《女诫》,沈夫人自小心疼她的庶弟,连带着也对邱娴兰很有好感,总想着接她来京城读书,但小姑娘念旧,说什么都不肯,这件事便只好作罢。
东街向来是富商贵贾争相购置的地段。昔年远王征战沙场凯旋,当今圣上的祖父康帝贤赐其府邸于此,几经变换,物是人非,东街却依旧。正午时分已是华灯初上,春熙人攘。沈呦鸣下车的时候就看见万漙兮站在倚风楼的栏杆处挥手,便带着人顺着人流去找他。
“我跟你们说,这里很难排到的,一会儿你们就可劲儿造,小爷今日带足了钱。”万漙兮觉得此刻自己在发光——啊,这就是人性的光辉。
“按照你那个耐心,你是怎么排到的?”沈呦鸣把菜单递给一旁的店小二,语气很淡。
万漙兮笑得更加春风得意:“你把我当什么了?排队这种事自然轮不到我。我呢,怎么说,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关系。”把手一捻,来回搓一搓。
菜都上齐了,万漙兮有模有样地举杯:“今日有幸与诸君欢聚一堂,那就祝诸君佳节吉祥,兄弟姊妹和和睦睦!”众人回敬。
离了倚风楼,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沈偕禧提议去看看前几日在想容斋订的锦缎,沈偕裕也要跟过去,顺带着去白玉堂给邱娴兰挑些首饰,也不小了,正该是打扮的时候。沈言韩看着她们欲言又止,沈偕裕狐疑:“难不成你也要跟着去?”
“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去?”沈言韩理不直气也壮。
邱娴兰温言细语:“言韩弟弟,我们女孩子家家的去就好了,你跟着二位兄长一起吧。”
沈言韩回头,晋安正带笑看着自己,沈呦鸣没有表情。
“我不!”更加坚定了。
踌躇不前之时,远处隐隐有人大喊着沈言韩的名字。
“幻觉?”沈言韩受宠若惊。
“多半不是。”沈呦鸣冷哼一声,“看,你的好兄弟。”
邱于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的小厮背着大包小包,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表哥!你都不喊我一起,我离你最近诶!就隔了条街,隔了条街!”邱于诚很伤心,对沈呦鸣撒着娇,“我要去告诉姑姑,你们集体行动都不带我。”
沈言韩觉得自己有这么个好兄弟着实有些丢人:“你如果清楚地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恶心?”
邱于诚没有理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沈呦鸣看不下去,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又没跟我们讲你要来,我们都以为你被你爹关起来了。”
邱于诚终于找到一丝丝安慰,这才发现有个不认识的人。“你是?”晋安还没有答话,沈呦鸣已经开口:“我的伴读。”邱于诚匆匆忙忙地回了句“幸会幸会”,叫身后的小厮们去把行囊放在沈府,拉着沈言韩走了。
“你带我去哪儿?”
“哎呀反正是好地方。”
“你别乱来啊。”
“我知道,我是那种人吗。爷在京城混了那么些年,你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道爷曾经的光辉历史。”
“……比如十五岁还尿床?”
“……”
一下子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冰块脸,晋安还有些不习惯。刚要找个话题,沈呦鸣已经走在了前头。
繁星初落,湖上舸舰迷津,尽是青雀黄龙,江畔画楼桂堂,歌伎缠绵悱恻的乐声绕着耳廓,经久不散。枝桠横在夕阳中间,平分这人间暖意。日与月在此刻相逢,赴一场朝朝暮暮又如隔三秋的邀约。
“你放河灯么?”几乎是脱口而出,沈呦鸣看向走在身后的人。
“嗯,我去买两个。”几乎是脱口而出,晋安看着走在前面的人。
一盏明灯入江,于是可以把心头所想,寄予江水,化作绵绵无期而又心甘情愿的等待。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灯远去,立在江畔,既巍峨又渺小,既平静又汹涌。
“你许的什么愿?”晋安不好奇,但他确确实实问出了口。
“平安喜乐。”话音未落,一抹亮色冲天而去,在天边炸出一片绚烂。路人纷纷抬头,指指点点,夹杂着小孩的惊讶与成人的心事。
嘈杂声中,晋安转头,发现沈呦鸣眼里有星光闪烁。“你刚刚说什么?”他抬高声音,朝身边人喊道。
“没什么。”一曲终了,沈呦鸣脸上有淡淡的笑。就在那烟火即绽之时,他听到耳畔有来自千年前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我们都要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