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引咎灯影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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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是昏暗的天际，而陆归泯一身月牙白衣纤尘不染，看不太清神情，但暮言卿可以感觉出他在看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暮言卿眼前昏黑，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胸腔快要被挤碎，一切变得稀薄，混乱不堪。
不对不对不对。
轻柔的低语自耳侧传来，宿鬼说出了同梦境里相似的话来——
“阿卿以为不去看……就可以装作没有，是吗？”
他吐字清晰，强硬缱绻。
“不过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这四个字重重地砸在了暮言卿的心头。
“骗子……骗子！！”
假的，假的，不对，不对，不应该这样……根本不应该是这样！
暮言卿从他手底下挣脱，踉跄着跑向陆归泯，再顾不得其他，唯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他们一起离开兀戌，离得远远的，再不踏足这片秽土。
“走……”暮言卿拉起陆归泯的手，就要把他往外面拉去，他尾音带颤说道：“我们离开这里……”
他迫切的想要逃离，好像再多呆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跟我走，你跟我走……”
暮言卿强稳着一口气，“我们回云幽去……”
没有一丁点回应。
陆归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周围寂静的可怕，只有暮言卿自己在说话，他心底发慌，拽着陆归泯的手腕，“你说话啊陆归泯，你说话……”
一个可怕的猜想滋生冒出。
“你跟我走啊……”
“啊——”不知是手抖还是怎的了，暮言卿全然拽不动陆归泯，他忽的闭眼，身子渐渐滑落在地，喉咙里溢出一声悲鸣来。
轻缓的，一声轻叹自暮言卿头顶传来，清晰的凿进他的耳膜中。
这声音暮言卿听过无数次，哪怕只是一声叹息也熟悉得不能在熟悉了，无论是他彷徨时还是千夫所指时……这道声音的主人一直都在陪着他……
陆归泯曾说——“我们逃吧。”
陆归泯还说——“我带阿卿走，我们走得远远的，找一处远离是非，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
“我们逃吧……”
暮言卿仿佛于苦痛当中抓住了能救他的唯一曙光，姿态卑微如尘土，言辞尽显哀怜。
“陆归泯你带我走……”
“带我走……”
——他们一起逃离苦海。
暮言卿抓着他的衣袍，指节用力到泛白，垂着脑袋，声线低哑小声：“你说过的，你说过的，陆归泯，你帮帮我，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们一起逃，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
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很小声很小声，这样仿佛就可以把已破碎的泡沫再度补圆。
宿鬼静看暮言卿苦苦哀求。
死寂。
无声。
什么都没有。
沉默在这一刻成了最残忍的利器。
“别、别这样对我……别这样……”
“陆归泯你说说话……”
“隐、居？”这个词在宿鬼嘴里反复咀嚼，引着暮言卿情绪的他反被情绪带着走了，宿鬼冷笑连连。
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他倒成了棒打鸳鸯的那个恶人了。
“你以为他会救你？”
不过这个恶人宿鬼自然会做到底，他一步步朝着暮言卿走去。
一股蛮力自后传来，头皮忽得剧痛，宿鬼扣住暮言卿的脑袋把他往后拖去。
像是要把他拖回到地狱里。
“——陆归泯！！”
这一声喊得悲怆无比。
然而，陆归泯从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暮言卿死死盯着殿门口，他有点看不清了，恍然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嗒。
一声。
嗒、嗒。
两声。
光影交错，陆归泯每走近一步面容就会扭曲一分，仿佛是被搅乱了又重组的画，分明是两张不一样的面孔却又诡谲的能够交叠起来。
光线摇曳了一下。
晃眼间，陆归泯的容貌彻底变了。
那是一张和宿鬼一模一样的长相。
原本病骨支离的人在这一夕之间变成了暮言卿不认识的模样。
期间的一分一秒好似都被拉长，不安与恐惧逐渐成真，暮言卿呆呆看着那张自己日夜畏惧的脸变换到了他陆归泯的脸上。
是比之方才还要窒息的死寂。
真切到不能在真切的一幕。
视线瞬间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涌上，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滚冲撞，暮言卿胸膛起伏，唇瓣翕动半晌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般。
暮言卿骤然失声。
这些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宿鬼没有扯谎。
他被困于宿鬼的阴影里，一丝光也落不到他身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应该愤怒质问，寻求那最后一点侥幸，可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宿鬼掐着他的下颌，迫使暮言卿与自己对视，“他不会救你。”
一如既往地好言好语，看着青年流露出来的苦痛，宿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怜惜，他如同一位耐心的长者毫不计较的安抚着。
也一如既往地以最温柔的态度做下最残忍的事情。
“哪怕没有我，他也一样会带你回来。”
“只是早与晚的差别。”
宿鬼不让暮言卿的目光有所逃避，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碎他的侥幸。
“他就是我。”
所以，暮言卿注定求告无门。
胸腔心肺似火灼烧，喉咙以及鼻腔内酸涩难忍，钻心的疼攀延至心脏，密密麻麻，无法忽视，温热迅速涌上眼眶，眼前黑白不辨，模糊一片。
啪！
泪花溅落。
暮言卿活了二十三载，头一回觉得先前的痛都不如这一刻。
他在痛苦。
哪怕隔着布带，宿鬼也可以感觉到那些藏着的难以名状的痛苦。
“泯然众人矣。”他用指腹轻拭去泪珠，“不说的可怜一点，阿卿又怎会入瓮。”
他要与他一起痛苦才是。
他笑。
“辨别蜃术的那套方法对他起不到作用，这回的博弈阿卿输了，输在了心软上。”
凄断握在手里却不敢一试。
纵然陆归泯谎话连篇，暮言卿也可以再多找几个试探的方法，可碍于愧疚等其他诸多情绪他没有去做。
一退再退，陆归泯才会有机可乘。
直白一点来讲，暮言卿是败在了道德底线上。
“阿卿是输了的胆小鬼。”宿鬼说这一句时语气莫名轻缓。
“秋寄雪死的时候除了你们两人再没有旁人在场，没过多久她的尸体就被同门弟子看到了，素空刚愎自用又一向护短，爱徒被杀，他不会忍气吞声，抓住这一点就可以。”
这里的你们，自然是指暮言卿和恚恶。
宿鬼继续说道：“而‘他’借用了别人的名头，素空宁错杀不放过，自然而然就找上了阿卿，不过仔细想想也算不得假话，阿卿的确在事发地。”
宿鬼说的话单拎出来暮言卿都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就成了某种理不清的乱语，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事件走向。
是藏匿在他视线之外的污垢。
一切都偏离了轨道。
又听宿鬼道：“其实无论阿卿有没有在场都不会改变结果，就像回兀戌这件事一样。”
“至于借用了谁的名义，全凭阿卿自己判断而已。”
宿鬼娓娓道来，毫不留情的撕破了那些暮言卿自以为的“一箪一瓢”。
“阿卿判断出来是谁，那就是谁。”
“然后，你的好朋友就栽赃给谁。”
宿鬼他平淡地陈诉：“反正找不到人，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陆归泯以谦逊关心的姿态，以一个倾听者的形象哄骗着暮言卿上了当。
从头到尾都是暮言卿的自以为。
暮言卿呼吸沉痛，心口处像是有一根根细针在扎，一出一进带出的皆是刺眼血丝，千疮百孔。
“哦，还有，不存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情况，名义谁都可以借来一用。”
“那夜灯火阑珊，阿卿可有看清？”
“那人真的是‘宋刈’吗？”
“除夕夜之后，季云斐就疏远了阿卿，阿卿好心去帮忙，他却把你赶走了，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吗？”
宿鬼想表达的意思也显而易见，除夕那夜暮言卿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宋刈，而是季云斐的手笔。
陆归泯可以借用宋刈的名头，那季云斐当然也可以，季云斐打一开始就有所怀疑，然后借了宋刈一试。
“你的那位好师兄可是知情人之一啊。”
暮言卿看到是‘宋刈’就认为是宋刈。
陆归泯顺水推舟就栽赃到了宋刈头上。
季云斐借着宋刈，试出了真相却缄默。
而宋刈完全成了一个吸引暮言卿目光的挡箭牌罢了，在这块挡箭牌后面藏着陆归泯和季云斐。
泪水决堤般涌出，缠着的布带很快晕湿一片。
不需要刻意去找软肋，青年随便一处都是弱点，随手一揭他就会痛苦惨叫。
“还有呢。”
暮言卿心痛如绞，已然被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折磨到无力喘息，他流着泪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陆归泯不会这样对他……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暮言卿想要捂住耳朵，似是只要他听不到就可以粉饰太平，陆归泯还是那个陆归泯，季云斐也还是那个季云斐，他从来不曾得知这些……
宿鬼偏不如他的意，死死钳制着他，更无情的话落下，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嘶嘶作响。
“再阿卿看不见的地方，宋刈落到了‘我’手里，那晚恚恶也在。”
言下之意恚恶也是知情人。
“不要说了。”暮言卿满脸泪水，快要被耳畔的言语逼到崩溃，“不要说了……”
宿鬼重复了恚恶的话，“一无冤，二无仇，要有依据。”
“谁跟阿卿有怨，谁跟阿卿有仇，除了宋刈阿卿还能想到谁呢？”
理所应当的，宋刈又一次被判断了出来。
就这样一次接着一次，全是暮言卿‘自主’判断出来的。
“越铭奚每回轻轻揭过，阿卿受的罚也跟闹着玩一样，不仅是因为旁人求情，还因为利益交换。”
“众目睽睽之下。”宿鬼凝视着他：“的确不失为一种好死法。”
所以杜沉和宋刈就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陆归泯和越铭奚的利益交换里面。
季云斐一语成谶。
“越铭奚分得很清楚，谢温还也是，凡事都有分亲疏远近，那么谢晟闫呢？他又会怎么选？”
“别说了……别说了……”
一时之间接收的信息量过多，乱七八糟的信息交错在了一起，脑袋传来撕扯般的阵阵刺痛，暮言卿承受不住地剧烈颤抖。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他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他没有，他们没有，他们没有……”缠在脸上的布带因泪水的浸湿透出了藏在下面的伤痕。
暮言卿眼里的满目疮痍，在宿鬼眼里等同。
然而宿鬼偏要把这张皮扯烂。
说出来的话，语调一句快过一句。
“对他们而言，阿卿是可以舍弃的那一方，可怜阿卿一腔真心错付。”
每个人手里都拉着一端线头，有意或无意的，最终都在暮言卿头顶织就了一张网来。
就暮言卿一个人被蒙在其中。
“看啊。”
“他在旁观。”
“他们在旁观。”
“所有人都在旁观。”
那些人看着他被骗，旁观着暮言卿走向通往地狱的路，自认为最信赖的人也是如此，所有人都选择舍弃了他。
丑陋的真相化作一柄利剑对着暮言卿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羔羊在惨叫。
恶鬼在狂笑。
还有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引咎灯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