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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番外二 风起于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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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中秋所象征的团圆,年纪尚幼的凌雪阁弟子们,更愿意把这一日当作难得的下山玩乐的日子。因为到了这一日前辈们总愿意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下山玩个痛快。
霜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沧浪和泠语三番五次的邀约,坚决要一个人留在屋里。两人轮番上阵谆谆善诱,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点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山上和山下,这一天和那一天,哪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不想看见人群,也不想和他们出去玩闹。来到这里后她安分了半年有余,并未等到冥夜教她武功,她只好主动询问,却遭到他一再的拖延拒绝。在随后的半年时间里,她绞尽脑汁都没能让他松口教她武功,即使她对他言听计从也毫无作用。她一筹莫展,索性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免得自己兴味索然的样子平白影响了沧浪和泠语难得的玩乐时间。他们偶尔会在她面前抱怨起练功辛苦,她焦心如焚,却也不能对一无所知的他们横加指责。
她不明白,为何冥夜总不愿意教她武功,那夜他分明答应过的。
窗前悬挂的风铃泠泠作响,霜盏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不用想也知道,那两个家伙不死心又轻手轻脚地跑回来了。
“昭昭。”
霜盏猛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转头盯向了门口。
这个名字,怎么可能……
冥夜抱臂斜倚在门边,他没有穿阁中常备的那套衣甲,一袭天青色长衫,衣袖和前襟上绣着精致的竹叶图纹。他神采英拔,在这身衣衫映衬下,又多少柔和了眉眼,仿佛刚从学堂里潜逃出来的学子,正要去赴一场晚秋之宴。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已是不打自招,当下僵直地立在那里,垂落的目光似乎能把面前三寸地给盯出一个洞来。
“顾明昭。”冥夜见她先是防备再是避而不谈,只能抬步走了过来,“这是你的名字,对吗?”
霜盏紧抿着唇,在他的步步逼近中认命地将眼一合。
“昭昭。”他行至她面前时不假思索地单膝半跪下来,以期能够与她平视,“不要这样昭昭。”
“为什么?”她闭着眼沉默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每个人的来历,阁里都会知道。”冥夜抬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向她解释道,“也该知道。”
“……”
如此说来,她先前的坚持着实可笑。亏她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以为自己当真可以埋藏过往,可以当作昔日的自己已经死去。原来她不过是个笑话。
“昭昭。”他握住了她不自觉发颤的手,“他们只是告知了我,若你不愿,我不会再告诉别人。”
她睁开眼,陡然看见他与那天夜里一样的半跪姿势,震惊之下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别这样。”他立时扶了她一把,安抚道,“别这样昭昭。”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平复着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
“带你回来的半月内。”他凝视着面前的小姑娘的眼睛,字字温缓而清晰,“你父亲曾经中过秀才,在邻里很受尊敬。顾氏一门,世代居于江南,无泼天富贵,亦不至一贫如洗。夫妇二人成婚多年唯育有一女,心满意得,为其取名顾明昭,乳名昭昭。愿她灵心慧性,不为心困。”
她咬着牙,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还是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酸涩与痛感沸反盈天,她觉得眼眶发热,有意或无意间已然尘封的记忆被猛然掀翻。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震耳欲聋,几乎要将她五脏六腑尽数碾压成齑粉。她无力去坦诚过往,也无从反驳这番无可争辩的论断。眼前逐渐聚起了一片模糊,她徒然眨了眨眼,却感到一点温热从眼尾滚落。
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有人将她轻柔地拥入怀中。
“抱歉。”
她颤抖得更是厉害,想要自证心安平和,开口时却还是不能自已地低声呜咽。
“对不起,昭昭。”
冥夜一时有些懊悔,只能一次次地轻拍她的肩膀聊以安慰。
这番话他是有意为之。
她方才满怀敌意,小豹子一般盯着他的眼神,让他当即决定,要以这般强横的方式迫使她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唯有放下心中执念,才不会在日后将自己活成一把利刃,才不会辜负这个名字。在学武之前,她必须先走出来。
现下的僵局,该说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可是当她汹涌的泪浸透了他的衣襟时,他想起了那个月白风清却沾染血色的夜与那时声嘶力竭地痛哭后昏睡过去的她,如此相似,甚至因为记忆被埋藏太久,而越发令她痛不欲生。
他有一瞬犹疑自己的决定,但转念间又否决了。
“我不想你忘记这个名字。即使只记在心里,也不要忘记。”
在她渐渐安静下来后,他松开手,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着。
“好。”她握了握拳,又放了开,“我答应你,我不会忘记的。”
她神色端肃得仿若起誓,他不由得心生不忍。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一年了都不肯教你武功?”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她眼中泪光犹在,听了这一句,更是委屈,“你食言。”
“我没有食言。”冥夜摇了摇头,声线微沉,“你太小了,这么早学武,会伤及根本。”
“我不怕。”她直直地盯着他,双眸熠熠生辉。
“不可以。”他拒绝得斩钉截铁,“倘若伤及根本,这一生你都别想练武了。”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免有些焦躁,“一年了,我已经等了一年了!我不想再空等下去,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要学武?”他伸手抚过她眼角残留的泪痕,语调依然温缓,却带上了不容抗拒的意蕴,“告诉我,为什么?”
“他们都在学。”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声道。
“不是,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他忽而转了话锋,“你想要报复。”
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我不想你这样,你不可以这样。”他握着她冰凉的手,又一次重复,“你不可以这样。”
“我不想再看到,那些事。”她低垂目光,喃喃细语,“我……我害怕。”
“我知道。可你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我不希望你只记得那件事。”他顿了顿,郑重其辞,“你可以记得,但不可以只记得那件事。何况,我会护着你的。别害怕,只要我在,我就会护着你的。”
“我不想,我不想每次都要等别人来保护我。”她坚决摇头,“我不要。”
“明年入夏时,我会教你呼吸吐纳。”他静默良久,终是叹了一声,“但其他的,暂时还不行。”
“要什么时候才行?”她喜上眉梢,紧跟着追问。
“你怎么就不肯放呢?”他哭笑不得,只是道,“等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教你的。”
“又是这句。”她大失所望,“上次也是这么说。”
“看来我是落不着好了。”他颇感无奈,又是笑又是叹息,“小小年纪学得这般精做什么?”
“……”
“好了。”冥夜见她又一次垂头沉默,只能自寻台阶转了话,“今日可是中秋,阁里的小家伙大多出去玩了,你也别一个人闷着。”
“我不想去。”
“和我去呢?”
她茫然地看着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和我下山吧。今日是我休沐,本来就想着带你们去玩的,可是那两个家伙不肯等我就自己先跑了,现在估摸着也寻不到他们上哪里野去了。”
“我……”
“还顾虑什么?”
“没有。”
“那么。”冥夜放下心,含笑向她伸出手去,“和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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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令人目不暇接。
冥夜一路走一路买,零零碎碎地兜了个满怀。他轻车熟路地一手抱着一摞东西,一手付账,倒是小贩看着他那一堆将将漫过肩颈摇摇欲坠的玩意,拿着包好的东西露出了一脸难色。
“给她。”冥夜抬起空着的右手一指跟在身后沉默不语的霜盏。
“公子啊,你妹妹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小贩一面将纸包递过去,一面目光犹疑地在两人间打转,半晌横下一条心道,“小姑娘,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和我说说呗?”
他说着话,极快地瞥了冥夜一眼,半身探过摊位,手里仍然牢牢抓着纸包,问得有些磕巴,“就是,你,你哥哥是不是对你不太好?”
哪有人拐了孩子还如此招摇过市的?
冥夜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免得笑出声来。
“谢谢您,我没有难处。”霜盏接过纸包,仰起脸看着他,“哥哥对我很好,谢谢您。”
“那,那好吧。”小贩见她虽然依旧是面无喜色,也并不恐惧,脸上笑容不由地变得尴尬起来,“公子小姐慢走。”
冥夜伸手牵过她,又偏过头向小贩笑了笑,“多谢了,想来是逛了这么久累着了,我带她去吃点东西。”
“诶,诶,好,两位慢走。”
在冥夜迈向另一个摊位前,霜盏拽了他一把,低声道,“别买了。”
“嗯?”冥夜也就依言停了步,“好,那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点了两碗馄饨与一份胡饼,在等待的时间里开始慢条斯理地将怀抱着的那一摞东西一件一件地搁到桌上,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块方布,将那些东西从大到小地往上垒。
霜盏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动作,他将方布的角两两提起分别打了结,再一转眼看见她震惊失语的模样,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骗我!”她猛然站起来,气恼地瞪着他。
“我没有。”冥夜将包袱拎到长椅上,闲闲地交握着双手搭在桌上,“我可没说我没带。”
“那你为什么……”她皱起了眉,小声咕哝,“抱着也不嫌累。”
“闷了一整天了,现在才像个小姑娘。”他耸耸肩,一派闲适安然,“以后都要这样,该发脾气就发脾气,可不能学得老气横秋的。”
“……”
送来的馄饨和胡饼及时打破了这略有些尴尬的沉默。
“趁热吃。”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一张胡饼掰成小块泡进汤里,“点的不多,一会儿我们再换一家尝其他的。”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气我。”她拿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馄饨泄愤,“我生气了。”
“嗯。我是故意的。”他坦然颔首,“你拽我的时候是你今天第一次和我提要求,方才也是这一年来你第一次真正对我发脾气。”
“……我不明白。”她放下了汤匙抬头看着他,“为什么要我生气?”
“我希望你永远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只会听从我的话。”他语调温和,神色极是认真,“一会儿我有一件礼物要给你。”
她抿了抿唇,端起碗便开始风卷残云。
冥夜一手扶着额头,只觉得无可奈何。
也不必如此着急。
“礼物是什么?”她将空碗一搁,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把匕首向她递了过去。
霜盏瞳孔微缩,双手不由地握紧成拳。
“你的匕首沾了血迹却未及时擦拭,已经锈了。”冥夜定定地望着她,“这是前段时间我特意拜托精密坊打造的,原是打算等教你武功了再给你。”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今日再不拿出什么来安你的心,你大概真要认为我会食言了。”
“原来你都知道。”她沉默了半晌,仿佛攒够了勇气才对上他的目光,“可是,就算是锈了,那把匕首也是不可替代的。”
“不是替代。”他缓缓摇头,又将匕首往她面前推了推,“我的事,从来没有瞒过你们,我受伤流血,你们都曾见过的。你如此聪慧,自然知晓这代表着什么。如今的我,就是将来的你。”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在讲述与己无关的事,“听从召命,完成任务,不惜一切,甚至性命。”
“我知道。”她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很早以前就知道。”
“不是的,牺牲从来都不是阁里所推崇的。”他以指尖点了点匕首,“拔.出来。”
霜盏不明就里,还是依言拔出了匕首。
月明如昼,她看见匕首刃上,一个小小的安字清晰可见。
她不能自已地颤抖了一下。
“小心些,精密坊的匕首即使用了十数年也一样能够削铁如泥,别伤了自己。”
“安……”
“平安喜乐。”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语声温柔一如既往,“我知道,这句话在这样的地方或许显得有些荒谬,但我希望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们都能够安然无恙。”
她颤抖得越发厉害,连带着被她握在掌中的匕首也跟着在桌上磕碰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
“昭昭。”他将匕首从她掌中推出去,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的。”
“我没有难过。”她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开口,然而嗓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哽咽。
他无计可施,只能展开双臂将她拥在怀中。
“这是我最后一次喊这个名字,以后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语调亦如春风和煦,“或许现在对你说这些还是太早了些,但你要记得,将来你做任何一个决定前,都要先问过你的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