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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高氏 ...

  •   父子二人手脚利索,很快就收拾好了坟包,连掀开的积雪都意思意思重新堆了回去。
      青荧爬上土坡往回走。
      徐老头突然叫住她:“姑娘,您是外乡人,可能不晓得。鸡爪坳是咱们这十里八乡的乱葬岗,不干净,本来轻易是来不得的。”
      青荧停下脚步,等他下文。
      “您有神通在身上,自然不怕这个。可我们没有您的本事,您虽是……您是和和气气讲道理的,如今住在我们家也就罢了,这要是再从这乱葬岗里沾点什么脏东西回去,我们真是……都不知怎么跟村里交代了。”
      青荧道:“你欲如何?”
      徐老头看着她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也……也不费什么事,就稍多走两步路,那边有个神仙池,咱们洗个晦气。”
      这二人自过了三番岭之后,一直这么副遮遮掩掩的鬼祟模样。本来分明怕得要死,一上山岗反而还有心思说闲话了。这时提起这些真真假假的话,故作瑟缩的神色间藏不住他偶尔露出的阴毒目光。她虽一字不信,却知道那个什么神仙池是非去不可了。
      她也想知道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于是点头应允:“带路。”
      那对父子听她答应,果然又躲躲闪闪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越是接近那个神仙池,寒意就越深。这股寒意与她之前零星感觉到的应是同出一处,这会儿她整个头都被冻得快要裂开的痛,想必离源头已经很近了。
      徐老头在前头分开交错的枯枝,一片萦绕着霜白雾气的水面出现在她眼前。两个人一个接一个,都在池水里洗了洗手,又扬起水珠,往自己身上扑了扑。
      “您来也来了,要不也洗洗?”
      青荧心下嗤笑。徐氏父子再好勇斗狠,到底囿于见识,脸上根本藏不住事。这徐存富一路上殷勤备至,这会儿估计是觉得快得手,连“娘”也不肯叫了。
      她点点头:“也好。”
      费尽心思带她来,她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厉害东西。
      她蹲下身去,挽起袖子,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将五指浸入水中。几乎是指尖触及水面的一瞬间,她耳边响起一声刺耳尖啸,那声音如有实质一般割裂了她的耳膜。鲜血顿时从双耳中喷涌而出。
      徐氏父子见状,不由狂喜。
      青荧心道不妙,可只是片刻之间,颅内的剧痛几乎摧毁她的神智。恍惚之中勉强控制着身体,从水里抽出手,想要站起身。然而背后铁铲带着劲风打在她后脑上,凶猛的力道让她再一次失了平衡,往前跌去。她本能地往后一抓,想要攀住什么,五指抓到了粗糙的布质。她想她大概是抓到了徐存富的衣服,只是眼前全是黑星乱冒,什么也看不见。
      父子二人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一人扯腕,一人掰指,四手合力,惊恐之下力道更比平常大许多,只听指骨断裂的脆响,终于将那只惨白的手从徐存富的袄子上扒了开去。看那只青白森然的手又抓住了岸上的烂泥,大半个人都泡在池子里了,还挣扎着想爬上来,徐存富吓得半死,上去又是一顿乱踩,终于把她踹进了池子。
      池水深幽不见底,刺骨寒意如巨口一般将她瞬间吞噬。平静的表面下竟是数股涡流暗涌,像利齿在噬咬撕碎她。在彻底被吞入漆黑湖底之前,她恍惚看见一道白光闪过她眼前,快得让她疑心是错觉。

      鸡爪坳里这池子自徐氏祖上迁居于此时就在,起先并没有名字,后来失足死里头的人多了,村里就从外头请来一个巫人,看了就说这个池子下头的活水连着七番山下深处的蛇母行宫。这蛇母有个来历,是湮墟四鬼王里头的女幡王。这才有了名字,叫蛇娘娘洼。
      他也是真的无法可想了,走上六番岭的时候心里就在想,若他果然该死,高荧也好,蛇娘娘也罢,无非是死,被蛇娘娘一口嚼了还痛快些。可若他命不该绝,就把这鬼东西弄死在这里,他们家也就安生了。他从不是什么老实善茬,靠着一股子拼死的狠劲儿活到如今,这把年纪还能遇到这种事,任她拿捏是不可能的,这烂招虽然是烂,可他也别无他法可想,总要试一试。便是真死了,他也认了。
      那女人一路上弱不禁风的样子,谁知最后那一下力气大得吓人。徐存富到底不像徐老头,他差点被她拖下水去,回想起来都脚软。
      徐老头看他丢了魂似的,上去就是一巴掌。徐存富被打得回了神,才发现自己跟着徐老头,都已经走回到高氏乳母吉氏的坟包边上了。
      他哆嗦了一下:“爹,这坟怎么办?要不咱再下去给她磕个头吧?”
      徐老头阴着脸往前走:“冤有头债有主,谁要掘她坟,她就找谁去。”
      回去的路上没人拖后腿,加之心里害怕,两个人走得飞快。来时一个多时辰的路,他们不到半个时辰,就从七番岭的老林里钻了出来。天色虽然是黑透了,不过山岗上开阔,两人闷不做声,一路紧绷,直到这时才稍稍放松下来一些。
      沉默着走出一段路,徐老头突然开口:“这也不能怪我。”
      “爹?”
      “她……走之后,我也去找过她的。她不肯收心过日子,不肯服管教,我那天喝了点酒,也是上头了。”徐根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跟大儿子回忆起那些陈年破事,嘴巴好像控制不住一样,颠三倒四地说个没完,“我那天半夜酒就醒了,我就去她屋子里找她,她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时想不通,我跟她好好说。结果她也不在屋子里……床上满满一箱子官银,我那会儿……我那会儿……”
      “爹,没事了,别说了。”徐存富心想,他爹装得没事人似的,走到这估计后怕劲儿上来了。
      “……后来我就后悔了,我带着银子去娘娘庙,那个银子不要了,我得把她带回来。结果说他们早就带着人走了。我就又去镇上找,都说没见过那几个人。我找了好几年,连京城都去了。”徐根生没有理会徐存富。“后来我就知道,她就是没了,死了。”
      他说的这些事,徐存富都还记得,不由也沉默下去了。
      高娘子来村里的那年他十六岁。只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外地来鹤坪走亲戚的。遇上大雪封道,只能在村里借住。村里小孩儿都跑去看小姐,他不算小孩子,总不能跟着起哄,只是偶然路过,正看到她的马车停在院子门口。她披着鸦青色的斗篷,被一个老妈子搀着从车上走下来。
      她们一行人在村里住到了第二年开春,起初是大雪,后来隐约听说是高娘子病了。他们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她的乳母吉氏。那个院子门口再没七八个人拦着,村里的小孩子都爱去找高娘子玩。她生得美,说话又和气,总是带笑的模样。徐存富也在她院子里吃过牛乳糖。他身量随他爹,十六岁上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她也就真的以为他是个孩子,会允许他跟其他小孩儿一起进屋子玩。
      那时候徐根生还在镖局做事,也算村里有见识的人,说话有分量。吉氏渐渐也会提着些吃食来他们家跟徐根生商量事情。好几次听见他们压着嗓子说什么“亲事”,“嫁妆”的,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爹要娶高娘子的乳母给他当后娘。
      可后来,他发现,他爹看上的竟然是高娘子!
      连他都知道,他爹再是个能干人,跟高娘子无论如何也是不相配的。也不知道他跟吉氏究竟怎么商量的,最后婚礼居然还真的在村里筹办起来了。
      徐存富想起这些事,心里头也有些乱,他没再劝他爹。他也知道,他爹要对高氏下狠手时是真铁了心要她死,可回过劲儿来,难受也是真的难受。他们二人从成亲,到徐根生发酒疯卖了高氏,前后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期间无非是高氏失心疯一样的闹,闹到最后要么是饿晕过去,要么就是被徐根生打晕过去。两个人之间的回忆乏善可陈,他翻来覆去,很快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村子里的灯火已经依稀可见。徐存富拍了拍徐根生:“爹,咱到了,别想这些了。”
      徐根生像是没听见一样。
      “爹?爹?醒醒神,咱到村了。”徐存富有些急了。这幅样子在荒山野岭里也就算了,可不能被村里人看见。
      徐根生被他一顿鬼叫鬼吼,终于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看起来精神了一点。他一抬头才发现自己都走到村口大樟树下了,远远抬头,他家的灯火还亮着,于是突然想起来:“高氏带着的那个小子……”
      他这一说,徐存富也想起来:“我一开始也觉得那小子古怪。不过既然高氏都没什么能耐,她带着的想必也就是个寻常小精怪。”
      徐根生问他的意见:“总不能就这么在咱们家养着。”
      阿善的模样在徐存富脑子里过了一遭,他砸了咂嘴:“我从前听人说,城里专有那等有钱人家的公子老爷,不爱花俏姑娘,专爱跟小子厮混。更有那等地方,生得好的小子,倒比姑娘还卖得起价。”
      徐根生听他说完,笑了一声:“你知道的还不少。”
      这些淫艳之语到底荒唐,他跟自己父亲说这些,也觉得怪不自在的,讪讪一笑:“咱们哪懂那些,只要晓得什么东西值钱,也就够了。”
      “确实。”徐根生背起手,慢慢地踱入村子。“钱比命要紧。”
      徐存富愣了一下,忙提步跟上去:“爹?你、你说什么呢?”
      徐根生的五短身材,这辈子也没什么低眼看人的机会。可这会儿他垂着眼皮,从眼角瞥他儿子那一眼,却莫名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他勾了勾嘴角,那本是个讥诮的笑,在徐根生老朽的脸上却显得有些阴翳:“没什么,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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