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桑桑》温昔

4、又见

　　004

　　在黎泽森十五岁的记忆里。
　　除了无穷尽的绝望，也出现过零星温暖。

　　那年，别墅门口。
　　没有得到回答的郁桑闷闷地再次看黎泽森一眼。

　　她在想。
　　这个哥哥好高，比她见过所有同龄男生都高。
　　可惜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而且她听班上的男生说，这就是那个坏女人的孩子。

　　坏女人的孩子也会是坏人吗？
　　她不知道，没有答案。

　　“哥哥。”郁桑又喊黎泽森一声，小声道，“不可以吗？你不做她的孩子，行不行？”

　　黎泽森蹲在地上，一直没应。

　　小姑娘那双星星般的眼睛就变严肃一些：“如果你能保证不做坏事，我告诉你个秘密。”

　　依然是沉默。

　　郁桑有些耐心耗尽，她丧气道，“好吧，你不保证，我也告诉你，就当为林子积福。”

　　她凑过去，白色的纱裙坠在地板上，声音秀气，“我们班有几个男生说晚上要揍你，你今晚就别出门了，躲在尹爷爷家。”

　　黎泽森唇线绷直，看向身侧的小女孩。

　　小女孩话音刚落地，便侧过头去。
　　她蹲在自己旁边，握着个小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
　　夏日里天气酷热，她洁白的小脸渗出几滴汗液。那双明亮的眼眸黑白分明，恰如其分。

　　安静须臾。
　　郁桑抿唇，猝不及防看向那个戴着鸭舌帽神色冰冷的少年。
　　“哥哥，我现在要回家了，你记着我的话。”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有人永远记得。
　　有人却早已遗忘。

　　黎泽森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发很久呆。
　　他额前的帽檐被吹起一些，露出宽阔的额头。
　　那双漆黑的眼眸藏匿太多情绪。

　　“公主也是你能看的吗？”围观很久的几个男生过来，踢他一脚，嘲讽道，“你这个小三的儿子，有什么脸来我们延陵。”
　　“还敢看我们桑桑公主，也不想想你这双眼睛配不配看。”
　　“……”

　　那天的黎泽森还是被拖到树林里揍了一顿。
　　别墅区安静，也荒芜。
　　郁郁葱葱的树木吞没他所有隐忍的呼喊。
　　也或许，他根本没呼喊出声。

　　那几个男生都没他高，力度也并不大，但一拳一脚还是让他受了伤，所幸没伤在脸上。

　　他步伐不太稳，进了别墅。
　　尹老爷子看到，冲他招招手，“小森，你养父的医药费我已经找人付过，在你们市里也给他约好病房，你别担心。”

　　养父。
　　是。
　　人们总看重血缘，所以这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也只能是以养父相称。

　　黎泽森颔首，说，“谢谢”，之后疏离的问有什么条件。

　　“孩子，没有条件。”尹奶奶心疼的摸摸他的头，“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别想太多，也别有心理负担。”

　　少年喉咙艰难的吞咽一下，然后上楼。

　　楼梯口，他见到尹洧林，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比他小两岁。

　　尹洧林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我家？”他语气冰冷，但很礼貌。

　　黎泽森：“一周后。”
　　他需要用一周的时间做件事。

　　尹洧林没应这句，而是提起其它话题，“你知道我有个姐姐吗？比你大两个月。”“大两个月的意思就是：我妈在怀我姐的孕期，那个男人就和你妈勾搭在一块。”
　　“真恶心啊。”他说。

　　黎泽森顿住脚步，腕骨上的青筋一点点凸起，胳膊上方才留下的伤痕此刻也裂开，有一丝血迹坠在光滑的台阶。

　　他狼狈的把脚挪进自己房间。
　　这间房子很大，很豪华，也很空。
　　空到让他犯恶心。

　　十二岁，他得知在延陵打工的他的亲生母亲梁锦瑛出轨当地富商尹峥嵘。

　　尹峥嵘带着梁锦瑛和一份亲子鉴定出现在他面前：“小森，其实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当年我和你妈妈分手时，不知道她怀孕了。现在我们重新有了联系，我才知道你的存在。我和现在的老婆是商业联姻，没有感情，我马上就和她离婚，带你和你妈妈回延陵生活，再也不让你吃苦。”

　　一个读过很多书的成年男性，给自己的‘出轨’下了一个如此冠冕堂皇的定义。

　　黎泽森没应，用半威胁的方式把自己留在遂安，留在黎父身边。

　　而梁锦瑛和尹峥嵘一同回延陵。
　　去年梁锦瑛成功上位，成为所谓的正室。

　　如果不是黎父生病，黎泽森想自己一生都不会和尹家有联系，更不会迈入这座城市。

　　只是没想到。
　　迈进这座城市后，他才发现。
　　生活只有更狗血。

　　梁锦瑛曾说，尹峥嵘是她的初恋，当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才被迫分开。
　　她还说：小森，你的出生是干净的。

　　可他到今天才知道。
　　狗屁初恋。
　　狗屁干净。

　　他根本不是梁锦瑛和尹峥嵘年少时期光明正大的结晶，也不是什么所谓无辜的孩子。

　　他只是那两个人十五年前就出轨的见证者。
　　他是这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一团虫子。
　　惹人恶心的害虫。

　　黎泽森躺在床上，把自己胳膊那条快要结痂的伤口撕开。
　　疼痛带给他短暂的清醒。

　　小三的儿子。
　　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的儿子。
　　还有那个在自己老婆孕期就出轨的男人的儿子。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恶寒。

　　他起身，重新拿起书桌上那顶鸭舌帽，又找出书包里随身携带的刺刀。

　　他本来要在延陵多留一周，用这一周时间干件坏事。既然现在一天都待不下去，不如把计划提前。

　　下楼后，他在院子里找到那辆据说是尹峥嵘和梁锦瑛经常用的专车。

　　他蹲在车底，准备按照电视上看来的方法动手脚时，忽然听到隔壁院子的响动。

　　黎泽森暂时收手，压低帽檐，朝那个方向看去。

　　隔壁院子的灯光灼热他黯淡的眼睛，他听到有一串清脆的笑声传来。

　　“真的吗爸爸？弟弟竟然只考了三分。你没把他揍一顿？他拉低我家的平均智商。”
　　“爸爸想等你一起揍。”
　　“嘻嘻，爸爸你对我真好。”“对了，我问你个问题呗，爸爸。”
　　“宝贝，你说。”
　　“坏人的孩子也是坏人吗？”

　　听到这句话，黎泽森心脏收紧。
　　如同一个站在四下无人的刑场等待凌迟的牢犯。

　　“当然不是啊。”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人的性格和命运也从来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坏人的孩子不仅不是坏人，还能成为伟大的慈善家呢，只要他愿意。”“宝贝，我们可不能年纪轻轻就学会搞连坐啊。”

　　“哦，我没有，我今天做了件好事，我救了一个哥哥，还给他在地面留了言，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黎泽森顿住动作，蹲在原地缓了五分钟。
　　等心情平复一些，他拖着步伐去到白天和小姑娘待在一起的地方。

　　他垂下眼，看着那行还留在泥土里的小字。

　　/哥哥，我们都做个好孩子。

　　——

　　因为尹爷爷和尹奶奶的挽留，黎泽森在延陵待了三天。

　　尹峥嵘和梁锦瑛不住老宅，所以这三天，黎泽森只见过他们一次。

　　那天，梁锦瑛把他叫到房间，训斥道，“我听你爷爷奶奶说他们想让你在延陵上学，你没同意。”
　　“你傻不傻啊，你待在延陵，待在他们身边，才能拿到你应得的股份。你爸的股份本来就少，还要分给他那一对儿女，你要是只靠你爸，你能拿几个钱啊。”
　　“你就听我的，留在这上学，马上就读高中了，我好照应你。”

　　黎泽森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没有接话。

　　梁锦瑛恨铁不成钢哭诉，“我这都是为了谁啊，我就你一个儿子。我现在努力争取来的东西以后还不是留给你。让你回延陵你也不听，留在遂安那个破地方能有什么出路，穷的要死，连纯净水都喝不上。”

　　“说完了吗？”黎泽森冰冷的声音打断她，“遂安是很穷，但是没有遂安。没有我爸。”“没有我爸给你当接盘侠，你能有现在的生活吗？”

　　“你给我闭嘴！”梁锦瑛甩他一巴掌，留下一排红色的指印。

　　“对不起，小森，我不是故意打你。”梁锦瑛也有些慌乱，她伸手想去触他的脸，被他偏头躲开。

　　黎泽森嗤笑一声，从房间走出去。

　　他没目的地，对附近的地势也不熟。
　　出别墅后，往后山的方向漫无目的移动。

　　那天的延陵下雨。
　　四周的雨滴细细密密散开，砸在他身上。

　　黎泽森用黑色冲锋衣的自带帽子遮住头，视线因为雨水起了雾，画面从而变得模糊而朦胧。
　　不知走多久，他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平地。
　　延陵没有山，刚在经过那几座都是人造。穿过人造山，是一座城堡一样的人造花园。

　　他很快看到，透明的玻璃房中，有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姑娘在跳舞。

　　白色的舞服裹在小姑娘身上。

　　纯净的色彩映衬得她皮肤更白皙。
　　而那双星月般闪烁的眼睛也变得更亮。

　　黎泽森一点点捏紧自己的衣袖。

　　在这漫天的雨幕中。
　　被一颗善良干净的星星，一朵温室中的玫瑰，一个圣洁美好的公主，硬生生折磨到——
　　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