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顺意 ...
-
康斯坦丁走在屠宰场的地砖上。
干涸的血渍在这里组成了另一种密密麻麻的苔藓，藏匿于每个显眼或隐秘的角落里，在灰黑的窗外月光下泛着铁锈般金属的反光。
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进了凉冽的夜风里，吸入鼻腔，再在口腔中扩散出和味觉混合后的臭气。
驱魔人砸了咂嘴，伸手掀开面前褐迹斑斑的半透明帘子，走入了已经不再制冷的冻肉库里，两整排的半扇猪尸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些发霉的尸体们被穿刺后倒挂在铁钩上，一个连着一个，直没入到望不见的黑暗尽头。
沉暗的肉色，鲜明的干瘪肌束，空气中蛋白质腐烂的臭味更浓了。
康斯坦丁走过这些肉僵，在中间的空地上找了一块位置后，他拍拍屁股蹲了下来。
没有祭品。没有死猫，银币，硫磺，鲜血，统统没有。说实话，剧烈的疼痛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玩应只不过是奉给一些不情不愿的家伙先遣的甜头，而对于那些更对你‘身后之事’感兴趣的家伙来说——他们随时都在地下仰脖盯着你，他们有召必应，恨不得不请自来。
因而，如果不是人间与地狱的确需要一条通路才能链接起来，康斯坦丁连脚下的这个小法阵都懒得画。
他草草的从风衣里取出了一包石灰，在手掌上蘸了蘸，另一只手则拄着地面作支点，利落的在周身画了一个圈。完成后，驱魔人后退了一步，站到了圈外。
他在腰侧蹭了蹭手上的干灰，不慌不忙的开口朗道，“统率五十军团的王位阶；奴驶火焰与战车的辩论家；分辨真伪，辨别敌友的通明使者，腓尼基西顿的异教神... ...”
随着他的声音逐渐被延长拉远，原本夜晚的几分凉意登时褪去。
四周像是被裹上了一层皮草，风声全无，一切嘈杂的噪音都被阻挡在了这片空间之外。静寂之中，只有康斯坦丁毫无感情的赞颂声响彻在冻肉库里，而火焰细微的爆裂声，与逐渐上升的温度，则告示着另一种东西正缓步到来。
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
周围的温度在攀升到令人体感到不适之前就停止了，与此同时，康斯坦丁的颂词也给到了最后一个称呼，这个头衔几乎从没在任何一本犹太译书中被提起过，像是驱魔人一时的心血来潮。
“...叛天首谋、万军大统率、死人副君主的...”
一只手掌轻轻的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细瘦，力道不重，却莫名带着一种铁锢般的坚硬感，但与其他在地底下生活久的东西不同的是，它并不阴冷潮湿，相触的皮肤传递来的是近乎滚烫的热感，与一种隐约模糊，但驱魔人就是能感觉到的禁止之意，只比警告温和那么一点。
想要不激怒对方，现在把那个说出一半的称呼吞进肚子里还来得及。
但那就不是康斯坦丁了。
“...垂吊倒影。我说完了。”
康斯坦丁摊了摊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在身后瞬间暴涨又平息的气场中，他的态度仍然呈现出一种无所谓的平静，实际上，要不是行动受限，他还想拿出一只烟来抽，“你可能不太想听这个，但我的这只手刚摸过石灰，不怎么干净。”
温和的笑声从他的脑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动听。
人类的声带是远远发不出这种声音的，唯有圣明离人最近的时期，亚当的儿子们坐在地面上所聆听的天音才能莫过如此，那是管风琴，羽管键琴，竖笛与哈利路亚的结合，圣洁，韵律，低沉而清透。
又带着几分耐心善诱的粘稠。
“听起来并不洁净。爱人。”堕落已久的圣灵说，“但我很高兴你的平静。在到来之前，我原本对我们这次会面的愉快并不抱希望。”
“你以为我还会和你争斗？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样？”驱魔人的语气毫不委婉，“得了吧，我虽然被你骗过，但还不傻——圣水，十字，人类浅薄的小把戏对你可远没那么有效，是吧？”
与地狱的原生恶魔不同，圣水对这些曾经圣洁的堕落之物影响有限，对方当初利落的离开也只不过为给自己子嗣的诞生者一个体面，如果这东西真要执意纠缠下去，当年的康斯坦丁可就不会那么轻易从他‘非一般’情人的禁锢之中脱身了。
“也许。”
堕落者的声音中依旧透着笑音，咬字吐气间的韵律格外的奇妙动人，令驱魔人事先垫在耳道深处的棉花都在微颤。
他心情相当不虞的压下不受控的嘴角，刚打算用力挣开手腕处的抓握，他的昔日情人就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体贴的松开了手。
等康斯坦丁转过身之后，他也终于得以看到了对方呈现于世的实体。
滚滚的，平静的烈焰在如炬火般从地表喷吐燃烧，漆黑的人型静默地站立在一片火红明黄之中，仅能从修长的体态中辨别出那么一星半点‘人’的部分。
火中之人伸出了一只焰红的手臂，轻轻搭在康斯坦丁的肋骨前胸，随之而来的热浪让驱魔人下意识的想要躲闪，但当火焰真正临近的时候，他还是站在原地，任由炽热而不滚烫的温度拂面而过。
手掌像穿过一片薄雾一样穿过胸膛的肌肤，伸入内里，抚摸肺叶，“这便是你来见我的原因吗？”堕落者问，他手上的动作并不粗鲁，但火焰在胸腔里缓慢跳动的感觉还是让康斯坦丁感到一点异物凸出的不适，他不由得挣动了一下，手掌也柔和的擦过右肺上叶肿物，片刻之后，它终于结束了这一徘徊的巡游。
康斯坦丁盯着对方抽出的指尖，在肺里一圈的摸索之后，那上面已然沾染上了一些漆黑的油状物，表面光滑，但不反光，像是泰晤士河面上漂浮着的污浊，也像是戒烟宣传单上抹在肺模型上的黑漆...它们不一而同，但都是人类对于癌症想象的具象化。
恶性肿瘤，癌基因，细胞的异常改变——癌症。
头疼，恶心，吐血，整天都很疲惫——癌症。
痛苦度日，预定床位，无法根治，时日无多——操|他|妈的癌症。
“我快死了。”康斯坦丁说，他向着那块油状物点头示意，“肺癌晚期。”
“我很遗憾。”堕落者说。该死，康斯坦丁敢拿加百列的翅膀根来打赌，他在火焰底下一定快笑开花儿了。但是堕落者的语气仍然听不出任何急切，好像他对康斯坦丁，对康斯坦丁即将落入地狱的灵魂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如果我们最终归往同样的归宿的话，我会照顾好你的，约翰。”
瞧吧，连如花的巧舌也掩盖不这明晃晃的意思——他正等着他下地狱呢。
“但我他妈不想死。”康斯坦丁毫不直白的说，“我不会说些什么我才四十岁的鬼话，我活得够够了，生活的每一口屎都吃进了肚子里。但是如果让我下地狱的话，我宁愿继续在这里淌浪着，因为那个该死的...”
“初堕者。”堕落者说，“我对你最近的事迹有所耳闻，很聪明，也很狡黠，约翰。但你不应该选择去激怒他。”火焰依旧平静的在他周身燃烧着，“你让他在千万年里堆积的怒火找到了出口。”
而这些都将发泄在你身上。
“我...我大概有个谱...但是总得怀抱希望，对吧？我在想，也许你能...毕竟你是副君主的...”
“垂吊倒影。”堕落者重复了一遍他在不久之前的原话，“我仅是次像，是汇集错了的信仰，是西顿人以彼列作为崇拜主体从而衍生出的异教神，我无权继有，支配Belial这个名字，哪怕名字的真正主人已经放弃了在地狱的权柄，消失千万年。”
“我的确爱你，康斯坦丁，爱意也不仅仅源自与圣人血脉的结合，我会为了你的生存而竭尽全力。”堕落者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风雨难侵。但实际上，这东西平静的缘由也从来不是它主张的‘厌恶愤怒’——地狱里每种东西都有它们扭曲的形态，只不过有些东西已在内里畸形破损，却还要承认自己是高洁的，是完整的。
“但如果它会损害到我自身的话。”
说到底，堕落者们也只不过是地狱的一部分，每一根鲜亮的羽毛上都沾满了那大火坑的无义与污浊。
“那么这份爱意就什么都不是。”
火焰慢慢向上盘旋，曾经的圣灵缓慢伸展开合拢已久的羽翼，将宽大蓬松翼展的影子投影在墙面上，每一根羽纹都沾染着火光，层次鲜明，在周围猪尸的包围下，像是什么从黑暗里腾起的菲尼克斯，多光彩，多有力。
道貌岸然。
下一秒，它腾空而起，消失在了越发黑沉的寂静之中。
空间被打破，静默重新开始喧嚣，腐败的血气像是收敛已久后终于得以挥舞的枝条，一股脑的重新呛进康斯坦丁的肺里，他感到喉间发痒，低下头用力咳嗽了几下，才终于把堵在喉咙里的血块吐到了手掌心里——它在那里滞涩了好一会儿了。
等到终于清完咽喉里的淤血，康斯坦丁才迟钝的抬起头，望向冷库上方被火焰灼出的缺口，无星的夜空一如残破的帷布，一股突如其来的挫败感汹涌的向他袭来。
驱魔人在原地站了半晌，半晌之后，他朝着天空伸出手...狠狠的比出了一个‘操|你’的手势。
“康斯坦丁。”查斯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他领着工具包，脚步匆匆的跑过来。就在这时，某种无形之物却像是突然被搁置在他的脚下，男人猛地被绊了一跤，袋子里的东西也洒了出来。
已经断气了的病猫，几小瓶的圣水，一些叫不出名来的银质工具，一些黄铜币...一张小硬卡片，它正带着几点未尽的火星，晃晃悠悠的飘下来，落到了地面上。
康斯坦丁没有先去扶一把老查斯，他蹲下身，将这张卡纸捡了起来。
那婴儿巴掌大的纸上手写着——
灵异顾问，专职解决各种非自然事件，承接各类驱魔仪式。
字体歪歪扭扭的，像是一个小孩边咬手指甲边抓着笔写下的，字母与字母的堆砌间带着一种读写能力有限的残缺美。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请拨打电话给约卡姆.西兹，号码如下...’后面一排阿拉伯数字在黑暗中闪着银光。
康斯坦丁一手拿着小卡片，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从烟盒里取出一只丝卡，打算夹着打火机把香烟点燃。然而，不凉的夜风里，打火机的摩擦声响起了数次，却连一星半点的火花都没擦出。
他卸开打火机上端的弹簧，疑惑的晃了晃里面充盈的液体燃料。
沉吟了片刻后，驱魔人无声的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顺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