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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妈妈的“承诺” ...

  •   我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言出必行的人,她对自己说出的承诺,会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不得不花费任何代价都必须去完成的执着,这让我常常在思考这么一个问题:当“言出必行”到了我妈这种程度,到底还算是个值得令人啧啧称叹的优点吗?
      每次去理发,发型师都会说我的头发又直又贴头皮,其实我都知道,这是理发师和顾客之间的一种行话,是“你头发太少”的一种委婉说法而已。当然了,头发少这件事也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了,根据基因学以及遗传学的理论研究,我客观上不会再有更多头发的可能了,所以现在我的每一根头发都无比金贵,用“金丝”来形容也不为过,金是稀有金属,我的头发也是稀有的。按理说,稀有的头发应该是备受珍贵的,但在我爸妈那里,它们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这是从何说起呢?下面我会娓娓道来,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严正声明的一点就是:任何人对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实施的家暴都是不可容忍的。
      那是我刚上学前班的时候,双马尾的辫子是当时几乎每个学龄前儿童必备的造型,我也不例外。而当时负责我的造型管理的主要是我的母亲大人,她的手法并不专业,更谈不上温柔,我的头发虽少,但每次被用力拉扯的痛感是不会有所减弱的。每天头发被拉扯的这个“议程”我早已习惯,从未出过什么意外,但那天,扎头发的这个“议程”和我们家的另一个“常规议程”重合了,“意外”也就到来了,而这个“常规议程”也就是每天爸妈之间的包括但不仅限于口头上的“互掐”。我印象十分深刻,打架互殴本应是他俩之间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隔着我打起来,而且打的时候,我妈妈担心她好不容易梳好的我的头发会因为她的一些过激动作而散落混乱,最后前功尽弃,所以,她牢牢地抓住我左边的“半成品”小辫子,彰显出“绝不撒手”的坚毅和决心,即便她还需要一边兼顾和爸爸的“过招”。当然了,我爸爸也不会示弱,他做出一套推搡的标准动作,只是收效甚微,并没有对我妈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而是我,没错,又是我,因为爸爸的推搡,让妈妈抓着我小辫子的手攥得更紧了,作用力更强了。但,比作用力更强的,是我头发的坚韧度,虽然很痛,但它们坚持住了,它们守住了阵地!
      他们吵,他们骂,他们打,他们砸,他们隔着我进行身体对抗……所有这糟糕得无以复加的一切都无法阻止我妈一定要履行她对我的承诺的决心,也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在那一天带我去植物园,因为她答应我了,她就一定要做到,虽然她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其实当下弱小的我觉得去不去已经无所谓了。但这个女人的“恐怖”还不仅于此,她对自己的承诺的执行完成度是要达到一字不差的,其实她答应我的是:妈妈和爸爸周末会一起带你去植物园。所以,那天的鸡飞蛋打之后,爸爸也被“弄”过来了,而且爸爸还给我和妈妈拍了很多合影,我永远记得那天别扭的氛围,妈妈像个被输入程序后一定要完整走完程序的机器人,爸爸全程没有好脸色却又不得不给我们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这次家庭出游,如此别扭?我想也只有“爱”这种玄学的东西了,父母对子女的“爱”真的会让他们变得很别扭。
      “爱”会让所有人变得别扭,没有“爱”会让“家暴”诞生,“家暴”只能是冰冷的产物。
      有能兑现的承诺,就肯定有无法兑现的承诺,妈妈也一样。
      中考结束的那个漫长而炎热的暑假,我第一次踏入了妈妈的家乡——四川,那里有妈妈的妈妈,但妈妈自己并没有回去。
      “娟儿,你咋子没回来了?”电话里的外婆语气带着意外和失落。
      “没钱、没时间的嘛,立荧回去先代我见下你就好了嘛。”妈妈回应道。
      “二十多年,妈妈都没见过你的嘛。”这是一句抱怨,但外婆越说越小声,小心翼翼地,似乎担心妈妈会因此连电话都不给她打了。
      “还有时间的嘛,等立荧考上大学,我再回来嘛。”说完,简单再寒暄几句后,便匆忙挂断电话。
      妈妈又怎么会不想自己的妈妈呢,她用一个又一个的“理由”来进行推脱,不过是因为那奇怪的自尊心,总觉得自己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就没有资格回去老家面对父老乡亲,即便老家还有个人是自己的亲妈,还二十多年没见了。
      这次,是我第一次见外婆,以往我只能从两张照片里看到外婆,照片里的外婆和“和蔼可亲”这四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凶巴巴的,我妈的凶在外婆面前只能算是小儿科了。而另一个我了解外婆的途径,就只有外婆每年春节前一定会寄来的川味香肠了,妈妈常常和我提起外婆出神入化的下厨技艺,在吃到外婆亲自灌的香肠之后,我深刻体会到“出神入化”这四个字可不是夸张手法而只是一种客观陈述。外婆做的香肠最适合和白萝卜一起下锅滚汤,汤煮好了,香肠也就煮熟了,之后,趁热将香肠切成一片一片的码在碟子里,然后一口饭伴着一片肠,调料的鲜香麻辣像魔法一般将猪肉变得风味十足,一口吃下去,油脂香味充盈口腔,麻和辣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它有魔力!它会让你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简直不能停止。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外婆是一个不苟言笑、十分干练且厨艺了得的“匠人”形象。
      在真正见到外婆之后,她因糖尿病而跛瘸的腿、因跛脚又不得不在行动时扶着栏杆的手,特别是见到我时,无比热切地叫的那句“荧荧”,所有这一切都彻底打破了我原来的想象。刚到外婆家,我是难以适应的,生病老人生活的环境,是很难保持干净的,房间味道也是难以形容,另外还让我觉得有接受难度的是,外婆现在的老伴——陈爷爷现在已经十分年迈了,所以当时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因为失禁,裤子湿了一片。这些画面,以前对我来说只存在于虚构的小说或影视作品当中,当它们赤裸裸地、推开所有介质出现在你眼前时,那种冲击感是很刷新体验、难以忘怀的。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外婆和我并不生分,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有些关系真的会刻在血缘里”这句老生常谈的话语有了切身体会。外婆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特地吩咐陈爷爷去菜场买了烧鸭给我吃,说是担心我会思念广东的味道,虽然我只是刚到四川没几天。接下来的几天里,腿脚相当不方便的她,每天晚上吃完晚饭都会坚持把我带到江边走走,找个露天的茶店,点上大碗茶,边喝茶边观赏江景,最重要的是,会一直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我妈小时候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关于我妈如何浪费煤油灯的故事。我妈妈一共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我妈妈是其中唯一一个一直把书念到了高中的孩子,可见我的外公、外婆并没有受到重男轻女思想的荼毒。
      “你妈小时候回家吃好饭就马上回房间点起灯看书喽!”当我听到外婆说的这句时,以为接下来的展开时会围绕着我妈是如何刻苦学习的。
      谁料话锋一转,“我每次看到你妈读起书那个背影,都会心痛的嘛!那么小一个娃娃儿,每天走十好几里的山路,回来还要看书,我都不敢打扰她!谁晓得有一次,你妈的呼声从房间传出来,我还以为打雷喽!走进去一看,好嘛!你妈点起灯在那睡觉!”外婆认真抱怨的神情十分可爱,我也是完全没想到,外婆跟我回忆的关于我妈妈的第一件事情会是这个。刚听到时,我会想:二十年没见,留在她心里印象最深刻的事情难道就是这样吗?但之后躺在床上,在入睡前那段最适合思考人生的僻静时间里,我仔细回味了一下外婆说的这件琐事,才发现,这或许不是外婆关于我妈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而是在外婆心里“我妈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第二件事情大同小异,是关于我妈如何“欺负”妹妹的故事。
      外婆说妈妈最会用小心思欺负老实的妹妹,“你妈小时候,知道你三姨吃饭最慢,每次就和她打赌,说哪个吃饭最慢,哪个就洗碗,你三姨老实嘛,每次都输,每次又要和你妈打赌,所以你妈几乎都没洗过碗,全让你三姨洗去了嘛。”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担心会破坏我妈在我心里的形象,外婆又赶紧补救了两句:“不过你妈白天又要读书,晚上回来还要洗家里的衣服,那么冷的天,还经常帮忙洗床单被套,小小一个娃儿也是吃了不少苦,以前家里没那么好的条件的嘛,你外公地主家出生,生产队的人就会盯着我们家,我们挣公分都比别人要累些……”
      其实外婆和我说的这件关于“洗碗”的事情,我老早在妈妈这边就听她本人亲自说过了,但我猜,我妈她应该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是天衣无缝的,料不到其实外婆作为一个“局外人”,早就把她做的一切、想的事情看得透透的了,毕竟我妈是外婆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有什么能瞒得过自己的亲妈的呢?
      和外婆这四天的相处说快不快,说慢倒也不是很慢。现在回想起来,外婆有着老人的固执又有着小孩的任性,这主要体现在,外婆固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糖尿病,即便权威的医院里的医生反复多次提醒过她要注意饮食,但她还是只相信卖保健品的奸商们和她说的话,比如“你没有糖尿病,你只要吃我们这的保健品就没事情”,还要喝糖分奇高的各式饮料等等。我试图阻止过外婆,但毫无用处,她的固执和任性打败了作为家人的我们的所有努力。
      距我和外婆见面后不到一年,传来了噩耗:外婆病情恶化了。我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刹那,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因为时间太短了,我难以接受那样精神的外婆,到了一个说没就没的地步。而至于我妈,她或许更是如此,二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外婆时,那时候的外婆肯定是一个比我印象中的外婆更加健康、精神的形象。
      “一年都等不到吗?都跟她说好了,等你考上大学,就一起回来看她的嘛,就一年都等不到了吗?”刚回到四川守着外婆病床的妈妈,无奈又气愤地打电话和我说道。
      “是啊,一年都等不到吗……”千言万语在我心里,但到了嘴边却只能无力地重复一下我妈说的话。
      老年痴呆是糖尿病的并发症之一,我妈回去时,外婆早已不认得她,甚至严厉拒绝我妈的服侍。
      “你是哪个?我不要吃你的饭!”外婆呵斥道。
      “我是丽娟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妈知道她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是句废话。
      “我不认识丽娟!你走开!”话音刚落,外婆将我妈推开,我妈手上端着的饭菜也撒了一地。
      过了一会,我再次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哽咽着和我说,她后悔了,她不应该赌气,然后二十年不回来见外婆一次,现在外婆都不记得有过她这个女儿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妈妈,只能沉默着,陪伴着。
      妈妈很之后和我说起外婆走前那段日子,她说,糖尿病人临终前,那些外显的症状都是极端瘆人的,对于病人而言,更是会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只有看过那样的惨状,才会对“善终”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体会。
      外婆葬礼结束后,妈妈长吁一口气,和我说道:“你外婆好像最后想起我来了,我好像是听到她小小声地喊了我一句‘丽娟’。”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真实发生的,或许这只是妈妈的自我安慰,既然是自我安慰,那我更不可以去戳破它。毕竟,和外婆的约定是妈妈这辈子都无法兑现的承诺了。
      “我的妈妈没有了,妈妈也没有妈妈了。”说完,妈妈大哭起来,我印象中妈妈真的鲜少落泪,而这句话更是冲击了我的心。那么久了,我好像都忘记了,妈妈的妈妈,妈妈也是别人的宝贝女儿这件事情,因为好像自我有记忆起,妈妈就已经是妈妈了,她会为我遮风挡雨,是我唯一能依靠的家,可是,妈妈也有妈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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