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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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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闹鬼了。
听到这消息时,玉兰正倚着窗绣花。
上好的花青色绸布水似的滑,在阳光下还折出几道柔柔的反光,湖波一样。上头开着几枝疏朗错落的白莲,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招来蜻蜓。
这花样是绣给二爷做荷包用的。
沈家二爷是镇上学问最好的读书人,不过二十出头便过了乡试与会试,过了年便要准备上皇城去参加殿试了。他素爱莲花,时时诵读周敦颐的《爱莲说》,并常以莲之高洁自勉,玉兰投其所好,绣了这莲纹荷包,打算托人去庙里敬香祈福后送给他,祝他能事事顺遂、心想事成,早日金榜题名。
小丫鬟见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空茫茫的像是失了魂一般,就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袖子唤了几声:“玉兰姐?玉兰姐?你没事儿吧?!”
她心里记着杨妈妈的话,与其说沈二爷是玉兰的客人,不如说是玉兰的情人,若不是沈家规矩严,二爷怕是早就替她赎了身娶回家里去了。眼下出了这样古怪的一桩命案,昨日还浓情蜜意的枕边人,今日却已阴阳两相隔,纵然玉兰平日里是再淡定不过的女子,也难免会想不开,做出些傻事来,须将她紧紧看住了才好。
“他是怎么死的,你再说一遍?”
玉兰的声音淡淡的,比平日里还淡几分,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问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儿。
这叫小丫鬟愈加忐忑,盯紧了她,回道:“是在自己的房里,被把剪子——那种绣花剪线用的剪子扎穿了喉咙……姐,你放下,别想不开!”
玉兰刚从放针线的篮子里取出剪子,便被她一把抢过去,有些好笑道:“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剪了这根线,没有想不开,快还给我。”
小丫鬟抱着剪子不松手,她拗不过她,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
“他的尸体呢?”
“在沈家,说是请了高人来超度。”
玉兰转脸,望向远处那座笼在云雾之间的黛色山峦,长叹一声:“可惜,我去不了,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她垂下眼,望着那幅绣了一半的莲花,声音如三月柳絮般飘忽又多愁:“我的荷包都快绣好了……”
沈二爷死了,倚红楼的玉兰没掉一点眼泪,从前该是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只是还在夜夜绣那莲花,绣好了拆,拆好了再绣,似乎要将一生的心血都倾注进去一般。
“你就是沈二哥的情人玉兰?”
妓子的屋里只有一扇半掩着的雕花木窗,还有一股浓重的香粉味,和旧式家具的木头气息混合在一起,陈腐又刺鼻,从鼻腔里吸进去,沉甸甸的,扯得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何曼姿颇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景,但还是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友好。
她向玉兰伸出手去:“你好,我叫何曼姿,你也可以叫我萨曼莎,我是沈大少爷的未婚妻。”
手在半空中悬了半天玉兰也没动,只是戒备地看着她,尴尬了片刻,她醒悟过来,眼前的女人大概是不懂这西式礼节的。
她收回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你不要紧张,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事儿想问你——听说沈二哥遇害前一晚还来见过你,能说说你们做了什么吗?”
玉兰眼里生出一点嘲讽:“做了什么?何小姐,您觉得男人来这地方还能做什么?”
何曼姿身上上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阳光和开朗,更让玉兰厌恶起这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来:“二爷已经走了,我不想再提他的事儿。”
她的戒备和排斥完全在何曼姿的预料之中,听了这番逐客的话也不觉得难堪,依旧笑着:“玉兰小姐,你误会了,我很尊重你,没有找你算账的意思。或许你很难接受,但是西方科学证明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沈二哥的死不可能是恶鬼作怪,只可能是蓄意谋杀!难道你不想找出真正的凶手为沈二哥报仇吗?”
玉兰看着手里绣好了的荷包出神。
这世上竟然是没有鬼的吗?
可她分明见过的,还见过许多次。
“这是你绣给沈二哥的?”何曼姿注意到了那个荷包。
沈家是规矩森严的百年高门大户,自不允许玉兰这样的女人踏入。
真可怜,连爱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怜悯地想。
“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带去送给他。”
“真的?”玉兰的眼神亮了一亮,星子似的,有一种忽然被点燃的活力,但不过片刻又垂下眼,摇了摇头,固执道:“不必了,我想自己带给他。”
或许是终于被善意打动,她收起了方才的戒备。
“你想问什么?”
何曼姿从倚红楼出来,踏出门槛的一瞬,阳光撒到了她身上。法国裁缝做的洋裙边上缝了一圈细小的珍珠和蕾丝,脚上的漆皮小高跟鞋踩在有些坑坑洼洼的地上,溅上了一点泥星,她眯了眯眼睛,感到一阵久违的轻快,然而这轻快又在坐进小轿车的瞬间消散了一半。
秋高气爽,却不是值得快乐的日子。
兄弟惨死,沈曜这些日子的心情一直很低沉,眉头就没展开过,直到见了她才稍稍松开一些:“问出些什么了吗?”
何曼姿摇摇头:“没有。”
沈曜闻到她身上那一股尚未散去的古早胭脂味儿,眉头又皱紧了:“我早说过,这种地方能问出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实在不该来,要是被你父亲知道我带你过来,怕是要骂我一顿了。”
何曼姿哼了一声:“这种地方怎么了?花楼娘子也是凭自己劳动挣钱生活的,你凭什么看不起她们?人生而平等,你又不高出她们一头!”
沈曜还在私塾时偶然读过几本西方哲人的书,当时便有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大彻大悟,当即剪了辫子,又丢了那些长袍马褂,去做了几身西式的洋服,还不顾家人反对,放弃科考,出国深造:“好好好,是我思想落后了,你读的书比我多,我可说不过你。”
他对何曼姿是一见钟情,她身上那种受过西方教育后文明开放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这就是他沈曜要娶的女人。可真在一起后,他又有些头疼她的大小姐脾气,得理不饶人,往往揪着他一点错处就引经据典地反驳,叫他在朋友和同僚面前很没有面子。
可有什么办法?自己喜欢的女人,再是娇蛮、再是无理取闹,身为男人也该忍着些。
还是那句至理名言:哄一哄就好了。
果然,这一招很见效,何曼姿不再揪着他不放,话题又回到了沈霆的死上。
“绝对是谋杀,就像从前我们读的侦探小说里一样,哪有什么鬼?明明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沈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沈二脖子上那把剪刀他是见过的。
鎏金的柄上刻着龙凤呈祥,交接处嵌了一颗珍珠,是他前妻的陪嫁,也在她死后随葬进了墓里。
厉鬼索命吗?
“真是开玩笑,她生前沈家可曾亏欠过她一点?桑原镇里有谁不知道,当初她回乡探亲,被山匪掳去害了性命,为给她报仇,总兵大人带兵剿匪时沈家出了多少银钱,贴了多少军饷?”
庶子沈霆虽非沈老夫人亲生,但他自小很知礼数、守规矩,功课好,也很孝顺,不像亲子沈曜,叛逆无道、胡作非为,还天天拿些洋人的玩意儿来欺师灭祖,多年下来也算是很有些母子情谊,这会儿,沈老夫人也是悲痛欲绝,怒不可遏。
但凡是世外高人,行为外貌总会有些稀奇古怪。那捉鬼降妖的天师法号“赤脚大仙”,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胡须盖住半张脸,也不知道多就没有洗漱,身上总有股怪味儿。他人长得瘦弱矮小,可却生着一双很大的脚,懒洋洋地靠在交椅上,翘着二郎腿,露出破了个洞的布鞋。
“老夫可不清楚这其中的原由,可厉鬼害人必有冤情,老夫人不如好好想想,可曾有过什么亏欠她的地方,到苦主墓前磕几个响头,忏悔一番,再由老夫做一场法事,这也便了结了。”
“我们沈家向来行得端,她哪里来的冤情?”
沈老夫人当即就拍板,说无论花多少钱都务必让高人收了这鬼魂。
何曼姿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悄悄问沈曜:“这样荒诞不着调儿的事儿,老太太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了?我看那就是个骗子,你得拦着她些。”
沈曜却摇摇头:“老人家都迷信,花些钱让她出了这口郁气,省得心神不宁,也不算白花。”
再说他自己,虽说读了许多讲科学的书,可真遇到这样蹊跷古怪的事儿,他心里也颇有些疑虑,不可避免地就往鬼神之说上头靠。
想到那把突兀的金剪刀,他预备起墓做法时看看是不是有盗墓贼偷了里头的陪葬出来倒卖,再顺藤摸瓜,查查是不是有什么人拿了这东西来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