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大姑娘》沈知然

15、各自的真相

　　微信朋友圈里，一个不常发动态的前同事突然扬起小喇叭对她的另一同事口诛笔伐，没一会儿，底下好几个沛沛熟悉的ID，有男有女，他们踊跃留言说要做吃瓜群众。沛沛不喜欢“吃瓜”这样的网络词汇。她把这一个个热衷八卦的ID记住了，打算一一屏蔽，考虑到继续关闭朋友圈才是最好的办法、最真心的决定，她才没有。除此，她觉得在微信朋友圈公开说同一单位的人的坏话，这种行为很是不妥。使她想起平日里自己也是没什么避讳地发泄个人牢骚，其中很多内容都涉及对身边人的不满，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真的不应该再干。“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如果一直不自省，那大抵有两个极端，一是身边人都很优秀，二是身边人没有比你更差劲的。沛沛明显属于后者。所以在这之后，她都尽量让自己有事可忙，不再往朋友圈轰炸她那些让人反感、议论和笑话的负面情绪了。
　　沛沛自身没有多高尚，甚至有点严于待人，宽于待己，在私底下也常与二姐嘴碎，说谁谁谁的不是。俗话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这样的嘴脸固然可怕，但又固然难以避免。
　　父亲是不好在背后说人是非的，至少在家人面前几乎从不八卦别人。
　　有一次嫂子的妈妈到沛沛房里坐下，教她找一张旧床单覆在塑料膜已破烂的床垫上，好几年前铺床垫的时候，嫂子曾阻止沛沛把上面的塑料膜撕掉，现今被小孩跳烂了，嫂子妈妈又出来干涉。这管得太宽了。沛沛就问父亲，“我的床是你给我买的还是哥哥给买的？”并说了事情原委。
　　父亲没有与她共情，只说：“床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
　　沛沛气不平：“我的床一米八，上面铺的凉席是一米五的，也不见她们来管管。”
　　“我这有一张一米八的凉席，回去给你抄出来！” 父亲再次对这个女儿感到绝望。
　　沛沛的思绪被父亲的这个“抄”字绊倒了，咀嚼着这字，隔着手机屏幕也能看到父亲不高兴的脸色，他那不愉快的语气仿佛就在耳边。
　　沛沛只好打住了。将心比心，安静下来又觉得嫂子和她妈妈的提议也许是对的，虽有私心，但终归是出于善意，她俩其实并没有她想的那样恶。
　　至于父亲，不知他参悟了什么，从不在家人面前说他人是非，谁要是和他扯了，那就是对他的不尊重吧。越长大越知道，对于父母和其他家人应要报喜不报忧了，那些让人烦心的是是非非，也应“到我为止”，决不能让自己成为它们滋生、传播、渲染的媒介。然而，无奈这世上偏偏有很多人热衷于做那样的媒介。
　　老哥和嫂子做小生意，每天很晚才回来。有时候他们的一个电话，沛沛在家无论做着什么事都得先放下去帮他们的忙。比如沛沛刚进入厕所想解决大便，老哥突来电话，叫她帮忙送东西到店里。她就得抽起裤子，忍着便意出去。为此，在家穿着不能太随便，以防他们急呼时要更换磨蹭时间。但不是什么时候穿的衣服都适合开她的小电动车。比如没衣服穿，被迫穿了稍窄的连衣裙，上车不方便，停车时腿又支不开，她心里就会对老哥和嫂子，对这个家庭，升起怨妇情绪。
　　晚饭时间，家里没做什么菜，连煮个饭都节约用米。平时厌食的小孩这些天好像饿坏了，夹菜时把餐盘翻了个遍，往碗里乱夹一通，直到餐盘里的菜剩下可怜的一丁点。他们老爸会说几句，但他们哪里有要给大人留一点菜的意识。沛沛算是体会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父母养他们几个有多艰难。她甚至想过要开个小灶，不过在这大家庭里这样做太不厚道，终归只能想想罢了。
　　大姐和沛沛的微信朋友权限均已互相设置仅聊天状态，能不找对方说话各自都尽量不找，有些不得不说的话还是通过二姐转达的。尽管去年沛沛和大姐的关系一度破裂，但缓和下来之后，大姐仍会给沛沛一千几百的转账。起初是通过二姐来帮转的，没有收入的沛沛知道后拒绝了。认为她们之间的过隙无法用金钱来弥补。事实上，大姐只是可怜父亲年纪那么大了，还要给沛沛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儿生活费。
　　二姐早已知晓沛沛对何医生的情感，知道她以往的感情经历。有一天她终于闲下来对沛沛说：“你的感情观有点问题，喜欢已婚大叔。去年老在朋友圈发自拍，也是给那大叔看的。叫过你不要去找人家，你还找，不管找人家是为什么事，人家眼里你就很轻、很微小。”
　　沛沛直觉得二姐口中这个“大叔”的称呼其实是相当于 “老人家”的。喜欢人家的时候，对方才三十九四十岁，看不出来老气和沧桑，气质、磁场与她见过的所有人的都不一样。沛沛不想在此扭转二姐对何医生想象的印象，只这样回她：“感情观是有点不正确，但还不至于危害公序良俗。发自拍纯属自恋。上一次找他是四月末，以后不会了。”
　　二姐：“你觉得有必要再找吗？对方已婚，且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你。没有结果的事情，自己心里难道一点也没数？要谈就正正经经地谈，你那些所谓的单恋都不知是什么玩意儿，能有什么用？浪费时间！”
　　沛沛：“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不同年纪喜欢上什么人，我能左右吗？要移情别恋，也要遇到新的人，需要契机。及时抽身止损，保持头脑不受多巴胺影响，我觉得自己缺乏阻止这种事态发生的体质。”
　　二姐：“你说不能左右？犯法都能左右，那道德、感情能不能左右？”
　　沛沛：“不要偷换话题，不要把感情、爱意与犯法混为一谈。”“爱意是流动的，在有的人身上快一些，在有的人身上慢一些。我忘他忘得慢一些而已。”
　　二姐：“好，不扯法律，但你这明显是道德有问题，不要判轻自己，说这只是爱意问题。这种有家室的，避都避不及！“
　　沛沛：“那我有找人家要人家背叛家庭了吗？喜欢人家的时候，我希望对方属于更好的人，两两不想离弃。对方若背叛那么好的家庭来找我，我也避之不及。你比我幸运的一点是，恋爱脑袋、痴情病症没发生在你身上，你才这样冷嘲热讽。“
　　生活经验和感情经历都不丰富的二姐此时感到疲惫和无奈，她说“感情上没妈教你，你老爸你大姐也都没教你，我懂的就是这些，告诉你，你觉得有道理就听，没道理就当我没说。 “
　　沛沛：“我听啊，但那些单恋，那些痴情，都是过去式了。情爱上我从来不是高手。如果再遇到新恋情，我可能还得一头栽进去。在你们正经谈过恋爱的人看来，我的那些没正式开始的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玩意，但对我来说，却有它的意义。恋爱不能使我解决自己的人生难题，没有就没有，我不强求。“
　　二姐：“我不懂你那些意义，我只知道没有结果的感情，不道德的感情，我避都来不及。不管有没有恋爱，恋爱观都要正确。“
　　“你们所谓的正确恋爱观我懂，所以我没有去到对方面前见上一见，谈上一谈。何况我那么卑微，哪来的自信？除此，你也应该懂，夫妻俩之间，或者说人与人之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喜欢人家时我什么都不图，就图人家能看到我，看我一眼，知道世界某个角落也有喜欢他、望他过得好的人。只是对人家没有了解，就这样，自己也知道也没有底气说这也是爱。你先别嘲笑我的几段感情，说它们没有意义，关注他们花了我十年的时间，算见过好的，也见过没那么好的，思想、眼界不一样了。当然，这不比真切的恋爱那样更能让人成长。经历了他们，耗尽了我这辈子应有的恋爱狂热期，狂热褪去的我不会随便和谁展开恋爱了。现在没有可恋之人，除了工作、钱和爱好，就无欲无求。但我不能保证，爱情来了，我还是个智者。“沛沛平时没想过这些问题，现在被迫思考，少言寡语的她也惊讶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二姐那边是长长的沉默，是累了，不想理会，还是困了，洗洗睡了。
　　沛沛扔下手机，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中。梦境清浅，不像过去有可爱之人时那样，梦到所爱之人的梦都深刻，有甜蜜，也有无尽的忧伤和怅然。
　　凌晨三点十分，对面楼那个总在清早伸直双臂打拍双掌的老人正在投入地打拍中，从声音之大，声音之连续，可以听出来这老人神志不清了。好不容易等她停止打拍，她又间歇发出一声喔，接一声喔。前后经历了半小时。
　　待老人停歇，被吵醒的沛沛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声响，不知是老人的儿子，还是附近投诉的居民。直到楼下响起物业安保人员的对讲机声音，才确认是后者。
　　对讲机里，安保人员那被磁化了的沙哑声说听不清投诉者讲什么。楼上的沛沛在黑暗里却听得一清二楚，被投诉的是15单元A幢305号。
　　投诉者并没有为了让安保人员听清楚而提高嗓音，他显然是在保护自己。而安保人员一问再问，似乎没有保护投诉者的意识。投诉者也显然没有考虑凌晨出阳台打拍双掌的老人神志不正常，或者猜到了，但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行使一次自己的投诉权，以证明他是小区的居民，以证明他是国家的公民，什么左邻右舍，什么仁慈之心，体谅之情，就都不如及时行使权利重要。
　　当然，人年老了，往往很难以一己之力抵抗岁月的摧残，会变糊涂，会变顽固、苛刻，甚至愚昧，变成他们年轻时曾讨厌的那种人也不自知。
　　沛沛对于权利的看法可能些不正确，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那么刚烈，动不动就挥舞着手中的投诉权大棒镇吓人，冰冷到恐怖地说“我要投诉你！”又或暗悄悄地在背后拨打投诉热线，写举/报信等。被投诉的人确实有太过分的情况，也有不至于被如此对待的情况。
　　一般被投诉之后，会是什么结果呢？
　　沛沛想起以前在某单位服务窗口工作，曾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言语平和，客气完之后，问，你们有投诉电话吗，我想投诉你！沛沛惊愕，这有商有量的问话着实令她措不及防。沛沛将电话告知对方，对方随即就将她投诉了，原因是她来沛沛窗口办理一项简单事务的时候，沛沛将所需资料写在纸条上，让她带齐再来。这些资料一般都是由相关公司提前告知或帮忙准备好的。没想她右手迅速扯过沛沛手中的纸中一把扔向空中，怒不可遏地说“我不需要你这烂纸！”接着在门口和前台那里闹了好一会阵才走。同事安慰沛沛，领导说理解归理解，但检讨还得写，而且还会被通报，被观察。
　　过去了那么久，回想仍是觉得委屈，但为了混一口饭，委屈一下与活下去相比，便也算不上什么。
　　一个小时后，对面楼还有男人低低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投诉者投诉不成正在纳闷，还是安保人员继续在楼下观望。
　　没一会儿，对讲机声音又响起：102、103正常，201正常，203、205正常……
　　对讲机汇报完，对面楼彻底安静了。
　　又过了一阵，整个小区都在睡眠中，沛沛此时却异常清醒。
　　这是周末，早上八点左右，还在沉睡的沛沛被家里小孩一边推门一边叫嚷的声音吵醒。原来是他外婆热了三个昨天吃剩的煎饼，他想叫她起来吃。他外婆做了什么吃的，他大都会来她房里叫她出去吃，有时候还要拉上沛沛的手才甘心。别人都说年老了之后就会越来越像小孩，可惜老人永远没有小孩天真可爱，没有小孩那样一天天蓬勃的朝气。很多人老了之后，不过是沉重的脆弱的躯体，是子女的负担，子女的心事，当然，也是子女感恩、牵挂和害怕失去的主体。
　　这人啊，千人千面，各自内心有着千万种真相。唯有靠谱的言行举止，才能定义好各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