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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琉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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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被惊了一瞬,怔怔地看着少年“陈纭”。
一呼吸后,他终于在陈纭的痛呼中惊醒,反手将他小心抱起,放到里屋的床榻上。
在他身后,未关的门边,宋云真的身影鬼魅般出现,轻巧地靠在门框上。
“唔啊——啊啊啊——先生!”
床榻上的陈纭像是干涸沙漠里无法呼吸的鱼一样翻滚,压都压不住,黑斑在他白嫩的皮肤上活物一样蔓延侵吞,小小少年俨然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恶鬼。
“先生,我好难过,救救我。”
先生死死按住陈纭,右手与他掌心相扣,将他身体的毒素引到自己身上,他是百毒不侵的体质,白净的右手手臂染上黑斑又褪去,周而复始。
但陈纭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他好像源头一样,浑身都散发着黑色的死气,不仅向周边蔓延至整个身体,还向下深入骨髓里。
门外的宋云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即使几十年过去了,那如蚁附膻般将他骨头渣子都要吞掉的痛苦依旧难以磨灭,如影随形。
他这一辈子,情爱半分未尝,被人爱护几年,就丢进尘世里受尽皮肉之苦,从此挣扎半生。
“纭儿,还记得我教你背的《释迦佛心咒》吗。”少年浑身被死气包裹,半分听不进去。先生按着他说,“不思,不念,不想。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若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世间有四毒,不是最难拔除,但却最磨人心性。其一爱别离;其二怨憎会;其三求不得;其四五阴盛。这四毒一脉相承,制造方法千人千种方式,因此制作难,配制解药更难。
他体内的毒,名怨憎会,给他下毒的人种下毒印,若他心中有怨,便会悄然滋生。一般的口角怨怼,尚腹痛三月,若是摊上国仇家恨,还不甘平息,日思夜想,必会被这毒吞筋噬骨,不得超生。
“陈纭!”
只见陈纭不仅不听他的,反而愈发催动体内毒印,任由自己被仇恨的毒火折磨,少年的身体就要被吞噬殆尽。
“陈家上下,几十口人,先生……”陈纭终于没了力气,费力抓着他前襟,气弱游丝的地说,“求问先生,如何能做到,不思,不念,不想。”
“纭儿沉心闭气一日,一日之后,药引便到。”先生声音略有艰涩,“非要这样折磨自己,以死相逼吗。”
“先生常说,纭儿虽顽劣,但心思剔透,善于共情,有一颗琉璃心,因此受世人宠爱颇多。”陈纭虚弱地说,“但我觉得,受人宠爱是假,承他人苦难是真。什么家国恨,什么怨憎苦,纭儿一日不能多承受了,只望先生,高抬贵手……”
先生看着怀里的陈纭,淡色的嘴唇抿起,眸子里的担忧和悲痛渐渐消散了,像是变成了木藤做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少年在怀里痛呼恳求,声音减弱,最终没了呼吸,都没有再承应半分。
幻境渐渐消失,连带着怀里化作黑灰的少年。
他站了起来,在逐渐步入夜晚的山坡下,漫天萤火中,安静地转身看着自己。
相比他的手和身姿,先生的五官寡淡了些,虽挑不出错处,但放在美人横行的修真界也无甚出彩。细细看却觉得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顺心合意,只得让人感叹,好一副遮也遮不住,掩也掩不来的美人骨。
宋云真收起了看戏的神情,似是也觉得发展为这样的结果颇有些意外和无趣,最终无甚心意地打了个招呼。
“先生别来无恙,好久未见,学生可算有长进?”
先生也不生气,只淡淡地问道:“长进在何处?半点墨水没进你肚,把自己搞残搞死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
宋云真哂笑道:“生我养我的父母都不在人世,我要死还是要活自己说了算,旁人一概管不着。”
他这话说得无赖,毕竟他无家可归后谁收留养育了他五年,在场的二人心知肚明。
“倒是你,”宋云真话锋一转,“不仅又出现在我面前,还窥探我的记忆,你真以为我们之前那几分可怜情谊,能让我对忍让再三。”
“窥探你的记忆是我不对,”先生垂眸道。“这次若不是你自己心存死志,恐怕谁也不能逼迫你至此。”
“我只是想知道,你如此决绝,是当真对这世间没有半分留恋。”
“原来你也会干这蠢事,”宋云真好笑到,“你以为看到那些记忆我就会不舍吗。其实我的好师妹们巴不得我消失,否则夜夜要噩梦缠身。”
宋云真兴致来了,一招手,漫天自由的流萤像是被集体扼住命运咽喉一般,兢兢业业地聚拢,组成一幅一幅的画面。
“你看这里,”宋云真一指,“道种争夺仅限山门之外,我那刚登上掌门之位的二师妹,宁愿不要厥阴.道种也要将我关在山门之外,可见我是多么招人恨。”
“你知为何?”宋云真勾勾手指,上百张画面翻转,又自动翻出一张来到跟前,“她私会相好之人,还为他开山门禁制,我罚了她鞭子,把那男人废了修为丢下山,也不知还活不活着。”
画面又一转。
“且看我这三师妹,一身修为毁个七七八八,愣是连那男人是谁都不说……”
一溜下来,宋云真最后总结道,他这二师妹到六师妹,要么就是想受爱情的苦,来折磨他,要么就是受了爱情的苦,来折磨他。
玄女宗功法若要修炼至大成,不可失元阴。
玄女宗心法如果妄动凡心,动辄走火入魔。
玄女宗宗规第一条,就是不能结侣。
但他的几个师妹,依然前赴后继。
宗门前有厥阴.道种丢失,后有掌门长老先后受伤,门内弟子青黄不接,她们还是一心只想受爱情的苦,他这个大师姐四处救火。
当然,每次他惩戒犯错的师妹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最该挨罚的明明是他自己才对,他这个重罪之人在惩戒轻罪之人,真是不公。
没有宗门庇护,他早就死了,死在那个拜山的寒冬腊月,他感激宗门。于是,他更要做这无人能做的掌教,为宗门利益出生入死。甚至为了厥阴.道种失去性命,是他认为很妥帖的一种死法。
师父也许对他失望,师妹们也许恨他怨他,但这都不能让他感到折磨。
他剔除琉璃心,修了无情道,在寒霜之地闭关几十载,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善恶喜好,是非评判。
当初为了报仇和活下去拜入山门,刻苦修炼。后来修炼小成,家仇得报,却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修真路漫漫,何处是尽头。他就像无根浮萍,飘无居所,之前被家仇牵着,往后被宗门牵着。现在线断了,他也要飘飘忽忽去寻个归处了。
他这无甚指望的人生就此结束,有何不可?
却见先生摇头道:“你这后半生,过的真是糊里糊涂,不求甚解。”
“那就请先生解惑。”宋云真不以为意地说。
“你们师兄妹,一开始本没有隔夜的仇怨,是你太执着于是非,做事决断不留情面。筑基千里,毁于蚁巢。即使年少时有甚好的交情,次次打击,又不予回缓安抚,最终积重难返,到如此地步。”
先生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敛彩,“从前我每次训你过头,事后还要寻个小玩意儿赔罪。你倒好,不仅不留情面,之后一句好话也无。”
“受教了。”宋云真淡淡地说。“你倒是挺了解我的事。”
“非是我了解,这是你原本的心意。”
先生说着垂下眸子,合拢双手,顷刻间,一直白色垂耳兔出现在掌心,它玉雪可爱,白色的毛梢泛着金色,像是裹了金粉的雪团子。
“当年,为了解你体内的怨憎会毒,我剖除你的琉璃心,斩四苦、六欲、七情。本以为剖下的只是一团无意识的精魄,闲来无事一直养着,没想到却自己开了灵识,我便给它取名为’玉锦’。”
他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摸着小团子的头毛。“它一直通你的心意,你的那些记忆也是它翻找出来,许是想将它共情之处传达给你。”
宋云真看着那只金边雪团子依偎在那人掌心,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皱起眉。
正动着三瓣嘴嚼空气的雪团子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立马将头埋进主人袖子里,尾巴对着宋云真。
先生仔细拢好这只团子,微微带着笑意抬头看向宋云真,眸光温柔潋滟,还带着几分宋云真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没来由地感到烦闷。
“我经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将玉锦剖离,纭儿琉璃心思,定能和师父师妹们好好相处,今日也不会对人间失望至此。”先生轻声说,“都是我的错。”
先生动了动手腕,玉锦灵活地跳上他的肩膀,他朝宋云真走来。
宋云真眉头微皱,还是不动声色地让他走近。
先生将右手食指上的赤金素戒褪下,拈在指尖。
“此为双鸳戒,与玉锦足上的乃是一对,持此双戒的二者可互通心意。”
感受到对方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手背,他放松垂下的左手立刻攥握成拳。
先生无奈地用右手拢着他的拳头,“纭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是否想补那牢笼。”宋云真说着,还是张开了拳头。
他将双鸳戒放入他掌心,又教他把僵硬的五指拢起,最终宋云真不置可否地将其握在手心。
等他走了丢掉好了。
十指交缠,又俶尔分开。
先生突然开口。
“杀你父母之人,虽已被你挫骨扬灰,但他也不过是受人指使的小喽啰,当年陈家灭门,牵扯甚多……”
宋云真额心一跳,宛如遭了一记当头棒喝。
他已经斩断七情,记忆中父母的脸和灭门的仇恨快要泯灭殆尽,但报仇一直是他前半生的执念。
他当时也怀疑过,但人都死了个干净,也没有其他痕迹可寻,执念已结,便没有继续下去。
掌心的双鸳戒在发烫,仇恨和愤怒此刻明明白白地通过戒指传递给他,模糊记忆中沾血的门楣也逐渐清晰,甚至从未如此清晰过。
面对此生苦难的根源,旁人可能会想方设法逃避,而他只会想看得更清楚。否则人生如漫漫长夜,无人能入梦,睁眼到天明,无谓过此生。
这玉锦倒是有几分妙用。
“此事你一直知道,却一直瞒我?”
“陈纭,即使你现在元婴后期修为,面对庞然大物也犹如螳臂当车。”他轻声说到,“先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冲动行事,不懂得韬光养晦。”而现在,只想你活下去。
无根无叶的浮萍,找到了扎根的巨石。
“所以,你还知道什么?”
宋云真一边问道,又拈起戒指,试了试自己的五根手指,最终戴在左手食指上。
他只回答道,“有空回陈家祖地一趟。”
先生说罢,最后看了他一眼,身形开始逐渐消失。
“厥阴.道种我先带走,时机成熟之日还你。”
随着他的消失,周围场景开始跟着崩塌。
原来他一直在自己的识海,没有魂魄离体,不过看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状态,也差不离了。
识海内风暴已停,墨蓝色的海面平静无波,周遭的裂缝开始缓慢修补。
他如履平地般立在海面之上,脚下泛起微微的涟漪。
宋云真神识有损,现在将将有他元婴前期时的水平。
他展开无数神识触须,铺满识海,直上灵台。
灵台上站着一个短发小人,正不安分地伸伸胳膊,动动腿。
“卧槽,这全息游戏也太特么真实了吧!”
“诶嘿,我变成美女了,身材针不戳,就是没有胸。”
“唔,屁股捏起来还挺………”
在小人身边张牙舞爪却丝毫没被发觉的神识触手一顿,然后蜂拥而上,忍无可忍地将小人捆成了粽子,拉下灵台。
小人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系统,系统!我怎么刚登上就强制下线啊!”
系统?下线?
宋云真挑眉。
那个夺舍他的有奇怪声音的东西,和眼前这个听声音不是同一人。
要说他方才不想追究,但他现在既然选择了拿回身体,也不想那么早死,那他的识海灵台,丹田经脉甚至一切,都容不得别人染指。
真当他是好欺负的不成。
宋云真跳上灵台,四肢百骸开始逐一与肉身链接,酥麻刺痛。
此时灵台外被束缚的外来魂魄,正惊异地看着自己。他被扯下灵台,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灵识回到这一方识海,看到了宋云真。
“卧槽你!你是谁?这是单机游戏啊兄弟,你顶我号?”
有心想直接逼问的宋云真顿了顿,发现自己接不上他的话。
这个异魂通体半透明,既没有半点修为,也没有杀孽红光。
宋云真心念一起,施了个幻象,变为女体样貌。
“你是、”小人秒懂,“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