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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萤火 ...

  •   一条小溪,从天空布满火烧云的西边,一直延伸到晨光初露的东边,仿佛没有尽头。

      宋云真坐在溪边岸上,溪水没过右脚脚踝,左腿则随意曲在身前。

      波光潺潺,倒映出他此时的面容。

      精致的眼梢和漂亮的眉尾,能轻松攫取他人的目光;唇峰和下颌完美的棱角,则让他平添几分锋利。

      浓墨重彩的五官像是被热血温暖的薄刃一般,昳丽迫人。

      虽然眉眼和女子的时候有六分相似,但男女骨相身形的巨大差异很难让人将二者联系起来。

      “所以,我现在是魂魄离体了,所以变回男身。”宋云真支着下巴想。

      不知什么东西,占了他千疮百孔的躯壳,他已懒得再追究,不过,他更不想被困此处。

      宋云真离开小溪朝南走,找寻离开的方法。

      他感觉自己走在一个很缓的坡度上。

      上了山坡,在灰暗的很低的天空下,山坡后的凹地是一片茫茫的蒲公英海,每株蒲公英的每一粒种子都发着光,如果天空再暗一些,那些光映在眼里会像星河一样。

      宋云真毫不留情地折了一根。

      然而手里的蒲公英不用他吹,就无情地散了。

      接着,从脚下开始,像是被扇形的风吹过,一圈一圈的蒲公英的种子逸散到天空,点点光芒从地上到了天上,化作了漫天流萤,围绕着自己。

      真是……浪漫又恶心。

      据说,决定抛弃前尘去投胎的鬼,在离开鬼界,踏上不能回头的路去往轮回台的时候,它无法抛却的尘念,大悲大喜的记忆,内心深种的执妄,都会化作腐萤盘桓在路边。

      什么叫洗净铅尘,这就是被洗下的铅尘!

      眼看着腐萤向自己聚拢而来,宋云真厌恶拧眉,衣袖携着罡风挥斥而去,被挥散的腐萤退去了,其他的又聚拢而来。

      宋云真一边向后退,一边挥斥着腐萤,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其中一粒。

      一副画面顿时展现在脑海。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捧着精巧的玩具,被身后的美妇人细细地搂着,放在腿上。

      转瞬即逝,一粒流萤所能承载的,不过短短一秒而已。

      这好像是……他的记忆?

      宋云真恍惚了一瞬。

      漫天的萤火铺天盖地地包围过来,他恍然惊醒,用灵力将自己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喝到:“滚开!”

      天旋地转,周围变了一副样子。

      玄女宗,忘芷峰,掌门居所。

      不远处,另一个“她”背对自己,周身还挂着刚从玉蟾峰顶带来的寒气,正向掌门请命,下山带回厥阴.道种。

      惠以真人静坐在蒲团上,闻言久久不语。

      “云真,过刚易折,处众人之所恶,不几于道。你此次下山便成众矢之的,难以周全自身。而我已时日无多,只希望你继任掌门之位,上规宗训,下教弟子……”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别人不知,他自己却清楚,他一男子,如何继任掌门,若如此,他怕是玄女宗开宗立派以来最欺师灭祖,离经叛道的存在。就应该关进那黑水牢里,泡个九九八十一天,泡到皮肉都融化掉。

      “弟子愿意尽力辅佐二师妹。”虽然她恨不得将我扒皮拆骨。

      “弟子请继续领掌教一职,做宗门的戒尺磨刀。”别人不做,做不得,我做好了。

      “厥阴.道种不可落入他派之手。”让我下山,成事在人,生死由命。

      ……

      眼看着幻境就要顺着熟悉的剧情发展,宋云真面无表情地抬手,挥散了幻境,重新化作萤火,最后消失的,是师父惠以真人重伤后苍老无数的脸。

      然而腐萤还不放过他。

      散又重聚,时间却是五年前。各大门派围剿妖族,宋云真刚看第一眼,便想起了后续。

      在蛮荒战场上,他和三师妹、五师妹等人虽有嫌隙,但还是只能互相依仗。准确的说,是他一人一琴,清出一条血路,救出了被困的众人。

      无聊。

      于是这个幻境刚被看了一眼就被挥散了。

      二十年前,道门大比。

      好像除了他夺得魁首,拿下焚尾琴外没发生什么大事。

      挥散。

      四十年前,邢仓秘境。

      他带队前往五十年一开的地级秘境,邢仓秘境。那时厥□□种已经消失了一甲子,玄女宗弟子青黄不接,实力参差。宋云真是参,其他人是差。

      于是玄女宗被其他五大宗弟子口出不逊,秘境中又处处排挤。他顺手绑了归一宗大师兄,设法困住无相宗佛子,给古覃宗掌门儿子一顿教训……最后护着玄女宗弟子全身而退,满载而归。

      宋云真着重看了眼那几张鼻青脸肿的脸,然后挥散了幻境。

      他很少离开玉蟾峰,终日在大雪连绵的峰顶闭关。

      好像少有的下山时间,都被幻境一一呈现,甚至更无聊的课业、历练、晚训……

      浪费时间,不知所谓。

      宋云真一一挥散。

      七十年前,他拜上玄女宗。

      当时让他日夜煎熬的秘云化骨术后遗症,现在已经可以熟练承受。

      那时师父座下已有二师妹,三师妹,四师妹。他作为“小师妹”,虽然很难堪,但还是受了师姐们许多照顾。

      他入门不早不晚,成为大师姐是因为境界高。即使是这样,直到在邢仓秘境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关系一直不错。

      但人情难捱时间。

      幻境散去,腐萤安静地待在他周身。

      宋云真阖目沉思。

      如果说每个人死前都要这样走马观花回顾一生,那为何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踌躇不前而不愿意面对此前记忆的人,若不是他自己,还能是谁?

      “宗门的大事小事,我已不想再管,”宋云真轻声到,“是非功过,任他人评说,我也并不在意。”

      宋云真睁开眼,一向难以装入什么人,什么事物的眸子,此刻竟染上了几分思绪。

      “不过在我死前,若是还能回到小山南芥子的那几年,就算圆满。不过岁月流长,我已记不太清……”他声音渐渐低沉。

      腐萤们徘徊往返,似乎在犹豫。

      几个呼吸后,腐萤聚拢在一起,新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古朴的木屋,典雅的院落,主人精心侍弄的花草盆栽。

      小小的居所,处处体现着闲适与安心,仿佛一直停驻此处,风吹雨打不去。

      宋云真慢慢踱步,走进院子里。

      院子东北角青涩的桃树,艰难地挂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穿得利落,袖口束起,身子灵活,不多时就掏了四个鸟蛋出来。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蹬着树干一跃而下,乐颠颠地碰着鸟蛋进屋了,高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让人不由得想揪住。

      “先生!先生——”

      两扇木雕窗户被支起,可以从院子里清楚地看见屋里的人。

      屋里的人微微侧身背对着窗户,一身平平无奇的灰衣,端坐在桌前,持一卷书在读,那衣袖下露出的手却是绝美,如竹似玉,从指甲到手腕,无一处不琢磨。

      “先生!我从开春等到现在,门口那两只鸟儿终于下蛋了,我们今天就炒来吃吧!天天跟着先生吃素,我的嘴巴好寂寞!”

      少年小心地捧着鸟蛋,不想先生抬头看他,于是乖巧蹲下伏在那人膝上。

      先生一只手从书卷上移开,轻轻从根部揪住了少年的马尾。

      “真是一对可怜的丹雀父母,摊上你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小鬼头。”

      先生打趣道。接着又问:“你哪里跟着我天天吃素了,怕是让你连吃三天都要闹个不停。”

      “我没有!”少年不服气道,“我给他们留了两颗,正好一公一母。”

      “这是打算过几年还要掏新鸟儿的窝吧。”

      先生笑着说道,一边轻轻捋着少年的马尾,直到发尾。

      少年“忍辱负重”地等头上作乱的手拿开,捧着鸟蛋站起来。

      “先生别管,我这就把它们炒了吃,我自己去!”

      他一脸“我就要吃”的表情,马上转身。

      “小纭儿你回来,”先生状似头痛地扶了扶额角,“你回来把《木机注》读完,我去做,你不要进厨房了好不好。”

      少年板着脸说:“可不敢让先生杀生。”

      虽然这样说着,他脚下利落转身,坐在了桌子旁。

      “那还想不想吃云片儿糕和蹄膀?”

      “想!”少年黑亮的猫儿眼睛立马亮起来。然后迅速从一边的架子上抽出《木机注》,作出一副“我在好好读书”的模样。

      先生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额头,放下书卷,转身朝里屋去了。

      一窗之隔,宋云真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没有人发现他。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摆设,几步外少年渐渐认真看书的脸庞,那稚气未脱的面容怎么看都是婴儿肥版的宋云真。

      只不过那时,他还叫“陈纭”。

      宋云真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是你啊。

      没想到死前还能看到几十年未见的故人,还能看到一场师生和睦,其乐融融的大戏。

      可惜他当时虽是戏中人,却懵懂无知,可惜了先生一场好算计却未逢对手。

      既如此,且试试这次能不能让先生尽兴一场。也不枉学生几十年来在尘世摸爬滚打,受了先生不少教诲。

      原本无悲无喜的眸子此刻满盛讥讽,宋云真周身气势陡变,顺着周遭一砖一瓦延伸而去,整个幻境模糊一瞬,仿佛要化为流萤散去,却被强压在原地。

      攻势逆转!

      少顷,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纭儿,先吃点云片糕垫垫肚子吧。”

      屋内的少年正低头看书,鼻尖快要触碰到桌子上的书页,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瘦削的身板伏在案上,一下比一下剧烈地颤抖着。

      盛着糕点的盘子啪得掉到地上。

      “陈纭!”先生立刻走到桌前,伸出手想将他揽入怀里查看。

      虚弱颤抖的少年却突然伸出手,制住了他揽来的胳膊,紧紧握住,把他扯到近前。

      然后他骤然抬起头,隔着几寸的距离与他目光直视。

      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此刻已面目全非,大块大块的黑斑已经从脖颈蔓延了半张脸,被黑斑覆盖的地方,皮肉扭曲虬结,宛如活物。

      半张脸漂亮得宛如精怪,半张脸恐怖更甚饿鬼。

      “先生。”少年未被污染的漂亮眼珠痛苦地蓄满眼泪,像浸水的琉璃。“我好疼,救救我。”

      “先生,是谁害我!”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分解,发出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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