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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四章 君君臣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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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她独自坐在孤灯前,室内,兰香缭绕,却早已失去了几个时辰之前的静谧和谐。她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疼……是真的?!是真的!卫青,他真的去了甘泉宫……她恼恨的想,这傻子!可他不去,死的就是自己的弟弟。她瞪着案上断了根弦的七弦琴,心中柔肠百结。盼着卫青救了他,可救了他,丈夫就坐实了那“大逆”之罪。一时心中发狠,想到干脆不如待丈夫赶到,他早已……届时太子登基,谁还敢挑卫青这个嫡亲娘舅的错处?可那人毕竟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小时候缠了自己玩投壶射覆,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断弦,尚能续。人呢?人情呢?她伸手剪了剪灯花,苦笑,她太知道这个弟弟心里想什么了!……仲卿……你啊……
一个侍女站在她身后唤道,“公主,快到丑时了,安寝吧?”
“备车!去甘泉宫!”看在侍女木头一样愣在那儿,她气恼的扔下手中剪灯花的小剪,“去啊!备车!备快马!”
一番鸡飞狗跳,她登上了自己的车驾,驾车的两匹马更是月前霍去病送来的良驹。快吧,快吧!若真是晚了……她打了个冷战,不寒而栗。当年她嫁卫青,是有很大的“保全”之意的。可真出了事,她这个弟弟啊!亲的又怎么样?武安侯那可是他的亲舅舅!不照样逼到失心疯的田地?
车身忽地一下晃动,停了?
她挑帘厉声质问:“如何停下来了?!”
骑奴老老实实的答道:“回公主,有一谒者拦住车驾,言驰道之内只能行天子銮驾,违者收其车马……”
“放肆!”公主走出车厢,立在车前,朗声道:“孤乃天子长姐!谁敢收孤车马?!”
那谒者却丝毫不畏长公主的名声,“今上谕旨,朝野上下,一体遵循。”
阳信冷笑一声,“好一个‘今上谕旨’!孤昔年有太后诏书!能走驰道!”
“既有太后诏!公主得行,车骑皆不得行。”
“哦?车骑不得行?想来,我娘当年竟是让我下来走着出行不成?!若非孤急事在身,早已将尔诛于剑下!”她一声嗤笑,回到车厢,喝道:“走!孤倒要看看,何人敢拦我!”
这个谒者好像在她心头放了把火,让她着实咬牙切齿!当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成?这谒者知道什么了?不然如何能这么大胆?换做前几日,谁人敢拦这大将军府车驾?遑论,车中人还是长公主!
仲卿,今夜,假君子真小人之辈可是都出来了呢!可见,你的处境了……
泰时殿上,刘彻听到“罪臣”这两个字笑了笑,晦涩而阴鸷。
“罪臣?大将军何罪之有?”
卫青深深伏拜下去,“臣卫青私调羽林,私入禁宫,私动天子銮驾……臣罪当诛。”别管他是不是救了天子,这三个“私”,任是哪一条都是族诛之罪。
“呵呵,大将军眼下是一呼百应啊!朕哪里敢议大将军之罪?呵呵呵呵呵……”刘彻看着阶下跪着的卫青,奇怪了,明明卫青是跪着的,可给他竟感觉这人是站着的,风姿英挺。
卫青还是一动不动,初见的狂暴,上林苑的相知,平阳的盟誓,大捷班师之时的荣宠,和着魏其侯的血,武安侯失心疯的叫嚷,主父偃全家百余口的人头……万乘恩化作天子剑,轮番在他眼前转悠。他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了,自从进宫的那一刻就明白。他从不避讳自己骑奴出身,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能抱定一种泰然处之的姿态。今天,这种姿态是被自己亲手打破的。因为,他不能看着他死……
秋夜,冷风习习。
“依朕看,大将军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嘛……”死寂之中,刘彻并不是很大的声音似乎让所有的东西都凝住了,“呵呵呵……大将军呐,你看,如今你一个外甥在长安,正位东宫;一个外甥在朔方,拥兵在外……这可真是……救驾,救驾,救驾……你让朕,凭什么信你,是救驾,不是逼宫?!嗯?”
卫青跪在阶下,不动如山,救驾……是啊!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凭什么,让他信?相识快二十年了,他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他信?还能说什么?
“呵呵,不过,也怪不得大将军妄为,这‘八议’之条,大将军一人占了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足足七条!你倒是说说,朕还能怎么发落你?哈哈哈哈……杀了你?还是免了你?大将军可能教教朕?那羽林军乃是朕的亲军,你既无诏书,拿什么调的?”
他再次伏拜下去,“臣……死罪!臣是拿……陛下亲授的虎符调的羽林军。”
刘彻摇头笑道,“整个天下,能持半块虎符调出羽林军的,舍大将军更有何人?羽林军你都能调得动,这大汉的天下,是朕的,还是你的?”
“大将军跟朕说说吧,朕手中的这半块虎符还有何用?”刘彻轻飘飘丢出的一句话在他看来重似千钧。
卫青的脑中静静的想着今晚之事,若能重来,他还会来甘泉宫么?答案仍旧是肯定的。他放不下。
刘彻缓缓踱到他面前,伸出手,“拿来……”
他从护甲中取出一个朱色锦缎包裹的半块虎符,双手承上。
刘彻手里攥着那半块虎符,湿的,冰凉。
“建元四年,东瓯有事,卿为朕献上‘围魏救赵’之计,此计让朕一举自太皇太后手中得到虎符。彼时,庄助去会稽调兵,可也是持着朕的手诏啊……卿如今的功力,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啊!顺便跟大将军说一声,朕要打通河西!早日与西域通商!大将军就安居长安,为朕出谋划策吧……”
“陛下,去病……”
“正是霍去病!日后,卿在长安运筹帷幄就是,征伐之事,就不必大将军亲力亲为了。莫不是,是朕所悟有差?这鹰,不只是能翱翔……更能伤人啊……朕是把它剪了喙爪,折了翅膀关笼子里呢?还是……”刘彻一手将虎符揣入袖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的大将军,一只手抚上卫青瘦削的两颊,猛地抬起他的下颌,“你说,一个不上战场的大将军还能有什么用?还是……干脆把你变成韩嫣那样的金丝雀?……”
他轻轻闭上眼。
“‘苦饥寒,逐金丸’你可曾听见过?你看看中大夫韩嫣,他打鸟都用金弹子呢!你乖乖听话,朕,也能让你这样……”
“不识抬举!”
“若此举是抬举,青,惟愿一死,亦不受此等富贵。”
“陛下就是要……要小人再说一百遍也是……不受此等富贵……”
“冒犯天子,唯有一死!我……我本一贱民,宁可一死!中大夫富贵已极,青乃人奴之子,此等富贵,恐无福消受。”
十七年前,披香殿的熏香、天子剑、血……一一从眼底闪过。
原来,今夜,让一切回到了开始,转了一圈,最不想回又绕不开的地方。
当时,他一个骑奴之身都能说出“冒犯天子,唯有一死”,今日,难道尚无昔年气性?他惨然一笑,“苍鹰纵然折翅,也永远不会变成鸟雀……”
刘彻的指甲在他的下颌划出一道血痕,“嗯?你说什麽?”
他一个猛劲儿站起来,夺过了剑架上刘彻的天子剑。长剑出鞘,横在颈上。
“苍鹰折翅,有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