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精的报恩》大象野游

2、以参相报

　　人参精重遇剑修这一日，恰八百一拾岁，是棵老参了，但倘若从他修出人形之际算起，也不过两百余年，在修真界仍属小一辈。
　　草精怪修行不易，他三百年才修出灵识，此后遇一雷劫。过了此劫，便与凡间草木不同，算是半只脚踏上了长生修行之途。六百年时修出人形，此时又有一雷劫，此劫过后，便能以人身畅游于天下，不必再受生来扎根的那方土地所限。
　　以三百年一雷劫来推算，他离下一次受劫不过区区九十载。过此劫之后，便可不惧凡间雷火刀兵，逍遥于天地之间。
　　天道降这雷劫，本是淬炼之意，然而身为草木，便没有不怕打雷的。又不比其他人修妖修，死了这辈子，还能盼个来世，一旦没捱过，便是挫骨扬灰，为来年新草施肥了。

　　修行一途，初次雷劫乃是一道门槛。迈过这道门槛之后，修为越深，雷劫越狠。人参精若想避过下一次的雷劫，便只能去报恩，偿还他三百岁初具灵识，最为柔嫩无依之时，一位路过此地的剑修拔剑为他挡去一道天雷的再生之恩，了却这段因果。
　　这能抵消一次雷劫的报恩之法，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其条件严苛，需同时满足两条。第一，要全身以报，不得藏私。第二，要报恩对象亲手种下一粒他的种子。此二者达成，之后便各自安好，两不相欠。
　　第一个条件好说，肉偿罢了，身为名贵草药成的精，要全身以报也没第二个法子，还不得藏私呢。好险还能留下一粒种子，可若遇上对方心怀不轨，未能如约种下他的种子，或种下之后仍旧窥伺一旁，这报恩失败的下场，就同被雷打成焦碳一样，身死道消罢了。
　　这恩，可不好报哇。

　　能以一剑之威扛下一道天雷的剑修，必不可能是无名之辈，然他修成人形之后，曾于坊间几经探访，所打听到的几位当世显名的剑修，与他们的剑意，竟无一相吻合。世间剑修，哪怕是修习同一套剑法，因其心性和对剑道的领悟不同，未必能修出相似的剑意。他三百岁时感受到的那一道剑意，纯粹如霜雪，傲寒于天地，他永世不能忘记。
　　他寻不到那位剑修，便只能在这座他们初次相遇的山上等待，等因缘际会，他是否会再次经过这座山头。

　　寒来暑往，在他已经快要绝望，以为因缘再也不会垂怜自己的时候，剑修从天而降。
　　脸朝下，吐了一摊血，不动了。
　　死，死了？
　　人参精不敢上前，催生了一株小草在他鼻子底下探他鼻息。还好，还有气儿。
　　他把剑修翻了过来，发现他异乎寻常的年轻。
　　他就说，那么厉害的剑修，不可能当世无名，想来是意外陨落，投胎转世去了。
　　这年轻剑修当胸一个血刺糊拉的伤口，脸上却很干净，端得是眉目齐整的一个少年郎。
　　人参精把手放在他伤口上方，忽觉一道霜塞剑意自他身上暴射而出，饶是他及时闪躲，手背上还是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如此霸道凌寒的剑意，他绝不能认错，是他！
　　他分开少年郎的唇瓣，将手背上滑下的那一滴鲜血哺入他口中。然后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守着，在他快要醒来的时候，又悄悄离开了.

　　他躲在一棵树后，看到他咳嗽几声之后，睁开了眼睛。
　　那滴参血保住了他的命，他胸前的可怖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然而醒来的少年郎对于这一切像是无知无觉，他先是下意识地去摸身侧的佩剑，摸了个空之后，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接着艰难地起身，盲无目地地开始往前走。

　　人参精尾随其后，就这样看着他走走停停了好几日。给他催生的疗伤灵草他不看一眼，偶尔精神好了，倒是有兴致拿石头去打树上的野果吃。哪怕被酸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也会认认真真将那野果啃完了，不浪费丁点。
　　怪人。人参精如是想道，但看着不像坏人。

　　他学少年郎的样子，叼着草茎坐在树下看着云，发起了呆。从前还只能扎根在土里的时候，常这般看云卷云舒，斗转星移，成人之后，反倒鲜有这样悠闲的时光。
　　他呆坐片刻，忽觉不对，那小恩公怎么没动静了，不会偷偷跑了罢？
　　人参精一顿足，云也顾不上看了，使了个土遁之术，打算上前一探究竟。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恩公竟又昏去了。

　　也难怪，若非有他先前哺的一滴参血吊着，这人怕是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这下人参精也顾不上藏匿行踪，直接从土里冒了出来，寻思着是不是给他再放一次血，然而身无利刃，正准备去拔少年郎头上的簪子，却被人一把擒住了手。
　　低头一看，小恩公撑开一丝眼皮儿，正从眼缝里偷偷看他。见他察觉，又吧嗒将眼皮合上了。
　　人参精望着他死死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爪子，一阵失语。就这还装，有意思吗？

　　实则谢作玉也不是故意装傻。连日来，他察觉身后这位朋友虽一路藏头露尾，但委实毫无恶意，甚至一路还替他赶跑了不少妖兽，隐有回护之意，便想引他现身一见，两人结伴同行也好。
　　谁知一睁开眼，便见一个姿容昳丽，如山间精魅般的少年，他一时以为自己花了眼，或是发了梦，便又将眼睛闭上了。
　　他在心底默念几句清心禅定之咒，复又睁开眼睛。只见那美少年正咬着腮，满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他视线朝前，发现自己还使大劲儿攥着人家的手，赶紧撒开。
　　“抱歉抱歉。”他挣扎着起身，慌忙之下又牵动了胸前伤口，“咳咳咳咳”，一阵拉破风箱似的连咳带喘。
　　少年虽满脸不愉，还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
　　“失……失礼了，多谢。敢问，尊驾是？”
　　美少年盯着他，用一脸仿佛千里追债的表情回答道：“欠你债的人。”